貓和酒

(這是一篇紀念我去世的爺爺的文章。還有不少好玩的故事,可以當小說看看,情節全部屬實。)

一.

說來也怪,我對我爺爺最深刻的記憶都是圍繞著貓和酒的。

這句話說出口大概顯得很不孝,可這種感情是異常真實且真誠的,以至於它經常在我的夢裡出現,伴著我舒服的睡眠、暖烘烘的床鋪和一點點汗,像是一個發生在中國鄉村的《帕呂德》或者更溫柔善良版本的《田園交響曲》。在那些真實到無可挑剔的夢裡,我一次次緊緊跟隨這個意氣風發的老人,一次次喝到人生第一口酒,也一次次摸到人生第一隻貓。幾年前,第一次在酒桌上說起我爺爺的去世時,我淚水迸濺,無休無止地泣不成聲;而在後來,在我開始真正懷念我爺爺時,心裡卻只剩下了感激和淡淡的快樂:有時候我想,若這是他留給我的,那我大概應該守住這種快樂,並以此為榮。

我爺爺的故事發生在中國廣大的農村,若只看他騎著電動三輪車去鎮上趕集,這樣的老頭你能找出千千萬萬。這鎮子也是土到不行,路兩邊的地里種的全是糧食,有經濟作物也不過是大蒜和蒜苔,到了收割的季節,每次我和我爸開車路過,即使幾遍確認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也無濟於事,潮氣土氣和腐爛大蒜的味道一絲絲飄進來,嗆得我不能呼吸。鎮名更土,叫「白(béi)浮頭」,每次念到這個名字我都覺得自己像是春晚上故意裝土賣傻的小品演員。

可我爺爺喝了一口酒,說,這鎮不叫白浮頭,叫白浮屠。他說,那名字原本的意思是一尊印度來的大佛。開始人叫它「白浮屠」,後來變成「白佛頭」,再後來就成了「白浮頭」。

我爺爺的一口口白酒下肚,這酒桌就漸漸褪去鄉氣土氣,換以越來越多風雅的知識奔涌而來。老人家不僅上過學,還教過十幾年書,從古語古詩到新聞新鮮事,從漢武帝到奧巴馬全都能聊個沒完。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的文化和熱情更像是一個教授而非農村老頭,我媽後來想了一個更詼諧但更準確的詞來形容:鄉紳。

我爺爺說得一點沒錯,「浮屠」其實就是梵文的佛,這「浮」翻譯作「budh」,「屠」譯作「ta」,放一起意思是已覺醒或者覺醒之人,說的就是釋迦摩尼他本尊。當然,當年聽我爺爺講浮屠時我也不明白這個,陪他喝了點酒便將信將疑。而最近,我跟著哈佛的教授上研究生的東方哲學課時學到這個,才發現我爺爺說得一點都沒錯。我從來都沒問過我爺爺的年紀,只知道他年紀最大的兒子已經快60歲了——說這些是為了跟你講,這樣的老頭,任中國農村再廣大,也找不出千千萬萬。

二.

這第二組記憶,是我爺爺和貓。

從我記事起我爺爺家就一直有貓,就好像很多農村人家有看門狗一樣。我記得小時候家裡是一隻白貓,後來換了一隻很胖的大橘貓,再後來是只帶條紋的狸貓。最早我爺爺跟我說貓的品種,總是把狸貓和其它的白貓黃毛花貓分開,好像他們是兩個不同的物種。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狸貓」這個名字用途這麼窄。也是等我爺爺去世後我才知道,原來棕色條紋貓在品種上的確區分於其他貓。它有個特殊的名字,這些年網路很喜歡這個詞,一種生物學認證的純種貓,叫「中華狸花貓」。

上了年紀的老人總是有很多無聊的時間,於是每天下午三四點我爺爺就會自己坐下,吃點小菜喝點酒,算是一天里的加餐或者一個固定的小活動。這菜有時是他自己拌的鹹菜絲或者西紅柿,有時是鍋里還沒熟透的燉菜。我總是被叫去一起吃點東西聊聊天。聊著聊著貓咪走過來,我爺爺就分點肉或者蛋給貓吃。

而從幼年時的我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情遠沒有上面描述的那樣寧靜風雅,因為有時候家人在旁邊,我們還要想方設法躲著他們。大部分家人總覺得應該拿剩菜去喂貓喂狗,不讓我爺爺把新做好的肉分給貓咪。於是我一次次幫我爺爺放哨,我爺爺就一次次把鍋里最好的那塊肉挑出來,偷偷丟給貓。

還有一件事情我記憶更深。大概十幾年前,我爺爺家翻新房子,在用水泥砌門檻時我爺爺幾次叮囑工人們要留一個貓洞。你要是信風水,大概會覺得這不可理喻。很多人想法設法地把門檻打高打寬,增加密封性,深信這是為了「防止漏財」。而我爺爺竟然自己主動在門檻上打了個洞。那時候家裡是只胖胖的橘貓,白天經常跑出去玩,晚上回來有時候家裡已經關門了,我爺爺怕貓著涼。

有了自由的進出,貓咪就開始自己開櫥櫃吃東西,或者跑到舒服的床上睡覺。我爺爺慣著貓,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奶奶就負責一邊生氣地嘮叨一邊嘲笑我爺爺,還跟其他老人一起給我爺爺起了個外號叫「老貓」。那時候我還很小,過年時候跟著爺爺上街溜貓,村裡別的老人就壞笑著問我,小子,你家裡有幾隻貓啊?

我回答,一隻啊,黃色的。

老人就笑成一片,說,不對不對,兩隻呢,你看牽著你手的那隻。

我爺爺就一邊生氣一邊笑。

三.

就好像酒和水不一樣,因為酒傷身體,貓跟人也不一樣,因為貓終究是不太乖。

那隻橘貓老了以後變得更胖更饞,一邊偷吃東西一邊還整天睡覺。說來你可能不信,在農村養貓可不只是為了擼,貓咪是要幹活的。

老橘貓吃完飯就懶洋洋地躺在我爺爺種的月季花下曬肚皮,這一幕除了對攝影的文青有吸引力外,沒有任何價值。有老鼠從大橘貓面前跑過,它象徵性地叫了一聲,更像是在安排主人去打理。終於有一天,家人們受不了了,要把橘貓扔掉。

我爺爺開始還反對,被我奶奶訓了一頓後就起身把橘貓抱到三輪車裡,信誓旦旦地說要開出去幾公里把貓咪扔掉。可是每次剛把貓丟在了別村,我爺爺就開始後悔,趕忙回到原地卻已不見貓咪的蹤影。老人家悶悶不樂地回到家,剛準備交待說貓徹底扔掉了,一看,貓咪已經自己先回來了。

類似的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我沒有親眼見到,只聽家人講過。曾經家裡窮得很,孩子們都要挨餓那種。那時候我爺爺有一匹馬,不是拉磨的驢子,是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馬。但馬雖然惹人喜,終究不能像驢一樣幹活,平時吃得比人還多,唯一的用途也只是帶著我爺爺上街接受一翻誇讚羨慕。困難的年月,無論人怎麼勸,我爺爺始終不肯賣掉那匹馬。再後來,終於等到他被說服賣掉馬時,馬已經很老了。

在很小的時候,我聽不懂這個故事。每次說到它,長輩們也總是一筆帶過地說我爺爺在掙扎著保留一些文人的氣質。很多年過去了,在家裡已經不再常聽到這個故事,我卻記住了它給我思維上那種扎紮實實的衝擊力。如今我再講這個故事,無論多麼輕描淡寫,我爺爺那種掙扎和「文人的氣質」都使我感到震撼而又感動。

幾年前,我的爺爺因為醉酒得了大病,再不久就去世了。和朋友們聚會時,他一如既往地談天說地,一斤白酒就這樣下肚。其實這些年因為身體原因,家人已經開始讓老人戒酒,可他不僅對戒酒沒有太多熱情,而且好像對生老病死都異常地大無畏。老人們到了這個年紀總會有各種疾病,有些不能吃油吃糖、有些不能出門走路、有些乾脆聽不到看不見,於是在我這個年紀,年輕人總會說出「我過了30歲就自殺」或者「我要吃喜歡的食物,過短命的快意人生」之類逞強的氣話。而現在想想,我爺爺可能是把這種心態一直保持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如果別人跟我講這個故事,我一定會說,我不信,這種心態太強大了吧。

四.

我花了很久去追蹤我爺爺的種種事迹,期間也一直試圖總結他這種心態。至今為止,除了勇敢的浪漫主義,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

我爺爺生前很喜歡用手機,換得很及時,還拿他最喜歡的戲劇當彩鈴。有時候我想,若是我爺爺今天還建在,可能會去玩智能手機,刷刷微博,說不定還貼貼照片拿一堆贊什麼的。

也或者不會。他大概寧願自己多看看新聞,喂喂貓,然後騎著電動三輪出去跟人繼續聊天喝酒。這些年家人越來越注重老人的健康,菜里總不放太多油和鹽,到了這種時候,我爺爺一定會自己跑去廚房,拿很辣的青椒、生鹹蛋和豬肚、牛腸爆炒一道很不健康但異香撲鼻的菜。

再倒上杯酒吧。

寫到這裡我已經被彷彿就在眼前的真實感擊中而落淚。我總覺得我爺爺那種勇敢的浪漫主義是對平庸的終極拒絕,更是對精緻利己主義的唾棄和嘲諷:你有千百個理由怒斥我爺爺,說他傻說他不負責任,無論是養貓、養馬還是吃飯、喝酒,他的選擇未必是最精明的;但如果你和我一樣曾經讀過一兩句李白陶淵明,如果你曾經因為美好落淚,你也一定明白,除了生存,人還有更多更大更美更重要的東西去追尋。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爸那輩人正長起來。那時雖然家裡已過了最窮的時候,但他們吃過最多的飯卻還是窩頭沾一滴香油。類似的家庭都要讓孩子們幫忙種地賺錢,或者早早成家什麼的。守著他的貓咪和大馬,我爺爺做了一個比前面那所有的故事都更加勇敢、更加浪漫主義、更加不切實際的決定:無論有幾個,孩子,全部,上學。

今天,我的父親大手一揮,鼓勵我在全美國最昂貴的大學裡繼續讀書。而我也不想示弱,剛剛拋給我爸一筆不菲的獎學金。此時此刻我似乎面對著一大把的勵志故事可以寫,但我只想寫寫我爺爺。

五.

有一種生命悲觀主義,在這個時代十分盛行,就是把生活的所有價值和意義都歸於苛扣分毫的精緻利己主義,於是源源不斷的成功學和厚黑學佔據了這個時代的書榜。可不知為何,我始終不能接受那些東西,那叫生意、厚黑學也好,叫博弈、成功學也罷,你願意把那稱作什麼都好,但我不願把它稱作生命。

因為如果那是生命,我們還剩下些什麼呢?

不過每當想到我的爺爺,他的貓和酒,我總暗暗告訴自己,我們的確還剩下了一些東西。從那個久遠的、挨餓的年代到現在,從肌膚相親到宙宇星河,如果我們在痛苦地懷抱生命時還有一絲尊嚴,那大概就是來自一種執念,對最美好、最浪漫的東西的執念。再愚蠢再不理智,它也超越了自私和斤斤計較,在一種大無畏和大智慧中,努力地孕育著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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