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代互聯網正以最大的惡意揣摩人性!

2014年,一位老用戶從豆瓣隱退時,寫下這樣的離詞:

「我曾經把這裡當做自己的一方世界,記錄我看過的電影,讀過的書,我的失意和得意,遇到相同興趣的人聊上隻言片語,無論天南海北,陌生但是溫暖,我發神經,我癲,知道的也只有熟悉的陌生人而已。現在豆瓣成什麼了,給我發豆油約的人都去死!我討厭豆瓣賬號里什麼都沒有的人。」

與她的憤懣相比,另一位用戶表達的更直白:「看到《琅琊榜》9.2分,我就知道豆瓣死了!」正是這種情緒為新浪的王高飛輸送了炮彈,他據此把豆瓣用戶定義為「中文網站里最沒價值的兩群人」之一(另一群在半死不活的A站),這兩群人的精神特質是:一邊拿愛綁架網站運營者,一邊固步自封狂噴新人。

今天豆瓣官網仍然保留著2005年阿北寫下的自我介紹,「不針對任何特定的人群,包納百味。無論高矮胖瘦,白雪巴人,豆瓣幫助你通過喜愛的東西找到志同道合者」,但一口氣展開了十幾條內容分支的豆瓣,產品獨立又不作交叉關聯,幾乎從一開始就是KOL主導的小圈子身份認同,「內部充滿了階級分層和隱秘的鄙視鏈」。

對很多人來說,豆瓣們的價值就在於告訴你應該看什麼,怎麼看,哪怕態度多麼傲慢,姿勢如何鄙夷,語氣怎樣譏誚,他們願意忍著。

但今天的平台和用戶都變了。

喜歡上課的人去了得到,偏愛低成本學習的有知乎和果殼,渴望平等與尊重的普通人正擁抱快手和抖音。阿北擔心的「高度活躍社區和人際衝突對內容的干擾」終於成了現實。

文青精神永生,但肉身已借給逗比。

早有人概括文青是「成人世界裡的小學生」,但事實上這個群體的旗手和受眾都在進化,對比《矮大緊指北》、《十三邀》和《惡毒梁歡秀》里的高曉松、許知遠、陳年,就能略窺玄機。

與高曉松同庚的陳年雖然得蒙雷軍的提攜,已在商海中浮沉多年,但精神世界仍是當年在席殊書屋做「好書」主編的「簡單純凈」,很輕易就被主持人誘入彀中,毫無城府的「熱血沸騰」起來:「我覺得一百年後,大家肯定都還記得穆旦,周杰倫肯定就是垃圾了,穆旦應該甩周杰倫幾十萬條街吧。」

比陳年小6歲的許知遠同樣極端,他希望自己能「寫出博爾赫斯的味道,能有托克維爾的穿透力,體察梁啟超的心境」,期盼著「時代不會一直蠢下去」。

他們代表了那一代文青的見多識廣和敏感細膩,冷漠偏執中夾雜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說教永遠無比尷尬的站在公眾情緒的對立面。

但陳、許的問題並不在於他們的高冷傲慢和鄙夷蔑視,因為挨罵的周杰倫其實也有相同的嗜好,某次台北電台的訪談中,當歌迷請他評價一下令人難忘的BEYOND時,周杰倫毫無表情的回答:「我不知道有個BEYOND樂隊」。

真正聰明的是高曉松。

他在《矮大緊指北》的文青手冊中不會去觸碰公眾認知模糊的形象,雖然偶爾也提一下張大春。他所推崇的都是梵高、莎士比亞、王朔、朴樹、黃磊這種多年普及之後接地氣的人物以及《權利的遊戲》、《冷山》、《花花公子》這些被時間證明過的IP。

他總是一個感情豐富的旁觀者,一邊慨嘆「美國今天的Lady gaga能跟U2比嗎?能跟邁克爾·傑克遜比嗎,那是不能比的!」一邊又世故的盛讚「Lady gaga融合了搖滾樂、電子樂甚至Hip-Pop,非常優秀,直指人性深處,對社會有批判!」而對於吳亦凡這樣有粉絲護體的流量小鮮肉,他特別不吝讚美,「這樣的孩子不多見啊,這麼有才華,一大幫全球頂級的製作人,一起開一個大棚,為吳亦凡錄音樂。」

但他卻敢於在《奇葩說》中以學長身份教訓清華博士生,又能巧妙顧及母校的尊嚴。

高曉松內心世界的圓滑一如他的豐滿肉身,有人說,「王小波從不屬於他所生活的時代」,但高曉松一直都是!

曾幾何時,互聯網的信息平權帶給了文青們左右幾代年輕人的影響力,但在反傳統、反權威的時代,底層民意和公眾情緒被流量無限放大。高曉松「精明」的意識到賦予自己的最大價值不是去當活化石般的文青旗幟,而是給公眾眼裡的世俗偶像去做知識背書,陳年、許知遠們不屑為的事,意味著放下身段就有機會。

文青這個群體本身發生了裂變,話語權握在三類人手裡:

陳年、許知遠繼續在快要被洪水淹沒的高崗上指點江山;

羅振宇發現把穆旦或博爾赫斯咀嚼之後再反芻出來,會比較符合某些人的胃口;

高曉松則找到了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間的隱秘聯繫,他知道很多人無福消受經典,也不喜歡羅振宇們的再咀嚼,但他們確實需要能夠在咖啡館裡優雅談論的東西。

高曉松高效滿足了這部分需求,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的文青手冊又是文青被黑得最慘的一次。因為少了個「偽」字。

一直以來,文青的精神世界有三個牢固的心理支撐:

1、光榮孤立。

文青是氣質而不是知識定義,是依賴刻意與公眾保持距離來展示精神優越的,這與知識付費平台上追求商業變現的大V完全不同。文青不需要傳統意義的成功來證明自己,他們的內心有多充實,現實中就有多麼失落,令世人在懷疑目光中保持著勉強的尊敬。

2、天真、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

文青珍視大多數人眼中毫無價值的東西,卻用最情緒化的方式對待現實生活,他們是一些有複雜內心戲卻不形於外的人物,他們擰巴、糾結、沉醉、感悟、冥想,幻想著在理想的彼岸有人等著他們去改變世界。

3、反成功學的精神勝利法。

文青的優越來自內心的自我感知,並不需要社會認同,他們是穿越到今天的白面書生,相信「書中自有顏如玉」,他們與中世紀的歐洲騎士有相通的精神世界,自以為是婦女之友,卻生活在一個連《聊齋志異》和《羅蘭之歌》都沒有的時代。

文青的崛起和沒落都與互聯網有關。

從快手到抖音,從喊麥到嘻哈,最近十年來,移動互聯網所有的產品創新和技術進步都在為文青掘墓,不僅改變著用戶生態,也推動了亞文化快速崛起。

變化的核心是用戶專註度的持續下降。

研究公司Jampp的報告顯示,手機用戶專註於一款APP的時長,相比以往有88%的下降,沒有變現模式的知識型社區的沉浸力出現嚴重衰減,導致移動互聯網的代際分層和流量化趨勢越來越明顯,對用戶有效時長的爭奪成為產品生命力的核心。

其結果是產品體驗的極簡化。知乎創建時,有背景可考的158位種子用戶全是各行業的大牛,但現在的產品強調即時性和互動性,追求上手效率,降低門檻的同時學習成本極低,甚至反智化傾向。以演算法為基礎、去中心化的流量分發不再需要大V的傳播中繼,就可以秒變全民狂歡。

這導致了產品設計上的致命病灶:以最大的惡意揣摸人性。

快手官方賬號在知乎上回應質疑時,有一段點贊過萬的詮釋,先是平和的描述了「一個鄉村的16歲殺馬特青年,劣質的服裝,誇張的舉止,驚奇的髮型」,然後婉轉陳情「你看到一個少年人,來到他覺得最好的地方,選擇了他覺得最好的形象,這是一個年輕人,在追求自己生命里最美好的東西—雖然這個東西你完全看不上」。

平台或許確實「沒有給任何用戶打上標籤」,因為平台自身就是個巨大的標籤,就如創始人所說,「我們不會因為他高矮胖瘦、窮富美醜來做怎樣的判斷,我們解決每個問題都希望用系統的方法去解決,不希望用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過多人工的方法。」

這是一種典型的程序員思維,強調技術的超然的、中立,以為不帶感情的演算法,客觀公正的程序能解決一切問題,但表面的寬容掩蓋之下是更深的惡意。

因為開了上帝視角的系統已經替你的人生做出了判斷,大數據抹殺了個體差異,強化了共性特徵,所謂「每個人都有平等記錄的權利」不過是一個個被打上了殺馬特、洗剪吹或廠妹標籤的小鎮青年,不管你的LBS是鄭州的富士康還是北京的後廠村,系統早就準備好了「一人我飲酒醉」或是「十年戎馬心孤單」來填飽你的品味。

一直以來我們習慣了互聯網主宰的生活,因為幾塊錢的補貼決定去哪裡購物,到何處吃飯,出行時如何叫車,甚至打什麼遊戲,我們不覺得冒犯,只有佔了便宜的欣喜;但互聯網替我們決定了不配看穆旦或博爾赫斯,只應該喜歡比基尼女郎、土嗨歌或尬舞天團時,我們究竟是被尊重還是被侮辱了?

一個人偶爾看一次蒼井空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想讓你一輩子只看蒼井空。

沒有了人工干預,平台也就擺脫了任何負罪感和道義責任,沒有趁機來一句:「你有多臟、搖滾就有多臟」,已經很客氣了。

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迎合比陳年和許知遠的高高在上更殘忍,更冷酷。

人的審美是一個漸進過程,丘吉爾說過,「我喜歡學習,但不愛上課」,以前的互聯網總是試圖告訴你應該讀什麼書,看什麼電影,聽什麼音樂,但今天流量的全部使命都在誘導潛意識中的惡趣味,或者激發「喝咖啡一定比吃大蒜高明」的情緒抵觸。

這個邏輯做的不是產品,而是一個微縮的江湖,是威廉·懷特筆下《街角社會》的線上版,是一個擁有數億成員和統一價值觀的網路幫派。

按照萊默特在《社會病理學》中提出的標籤理論,偶爾違反普世社會規範的行為一旦被外界情緒包圍,就會發展為自我認同,何況還有流量的鼓勵。

陳年生硬對比穆旦和周杰倫很愚蠢,卻有人這樣回懟「知道周杰倫,真沒聽說過穆旦」。假如時光倒流十年,陳年仍然會挨罵,但反詰者至少會對穆旦有些許敬意,而不是嘲笑他的籍籍無名。

被流量強化的群體歸屬感,代價其實是自省和自凈能力的喪失。

被譽為「中國鄉土文學之父」的沈從文在1922年之前還是「一個流氓、土匪、痞子,不讀書、看殺人、到野外撒野、打架、弄別人的船,父母根本就管不住」。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個兩腳站立沒有羽毛的動物」。

20歲的他因緣巧合成了湘西軍閥陳渠珍的部下,才有機會用13年的光陰去消化五個楠木櫃中的藏書、瓷器古玩、碑帖字畫,最終羽化為世人熟知的大師。

但移動互聯網時代的他還有這種機會嗎?

本質上說,文化產品只有兩類:一類注重精神世界的自我完善,讓你駐足於高山之巔,笑看人生如白駒過隙;另一類把殘酷的真實包裝起來,免得看起來很噁心,教你卸下全部心防,展示人生中最LOW的一面,就像尼采說的:「只有蟲子怕被踩到,才把身體蜷起來」。

移動互聯網用流量實現了平民文化對小眾優越的反殺,但不願被陳年、許知遠們蔑視的下里巴人,最終也不過是程序和演算法的奴隸而已。

真正成功的產品應如加繆所說:「請不要走在我後面,因為我可能不會引路;不要走在我前面,因為我可能不會跟隨;請走在我的身邊,做我的朋友」。

但人們究竟需要什麼樣的朋友?是良師益友還是狐朋狗友?現在的互聯網讓文化的包容性越來越差,封閉性和攻擊性大大加強。

程序、演算法、流量、補貼塑造了反鄙視鏈的新圖騰,天佑、Gai、皮幾萬們的商業成功遠比許知遠更有說服力,就像《貧民窯的百萬富翁》中說的:「夢想只能控制你自己的大腦,但是有了錢,你就能控制別人的大腦」。

或許,豆瓣、知乎、果殼這些文青棲息地終將消亡,豆瓣沒了,出門左轉還有簡書,但流量封頂,終究只是在小衚衕里串門。

我們正經歷的這個時代,野生網紅可能比明星大V更會吸金,金酸莓、搞笑諾貝爾一定比本尊更受歡迎,畢竟那麼多流量平台都在振臂高呼:請開始你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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