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二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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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99年的某天，鎌倉街頭出現了一幕怪異的場景。

只見一群衣著綺麗的浪蕩少年簇擁一名華服男子從御家人安達景盛的宅邸裏手執棍棒一路打殺出來，安達的家臣僕從或者抱頭鼠竄，或者懇切哀求，並不敢輕易放少年們離開。

當前的幾名童子大喝一聲，掄起棍子來回掃蕩。安達武士有心揎拳擼袖，上去教訓這幫無賴子弟，可是又束手束腳，投鼠忌器，結果反倒被童子用力痛毆，四散逃開。

眼見有了豁口，少年們蜂擁擠出大門。青年男子蹁身上馬，而後接過眾少年架過來的一名美女。男子將少女橫跨在馬背，輕輕摩挲吹彈得破的冰雪柔膚，他放聲大笑，揮舞馬鞭鞭馬疾行，眾多無賴子紛紛上馬，追著青年逐塵而去。此情此景，恰似當年名動京畿的令狐公子挾美冶遊，馳騁長安街，咆哮新華門，舉目睥睨，四顧無人。

等到這群無賴子走遠，安達家的臣屬方才探出頭來，哭天搶地大聲叫苦。附近鄰舍的武士住人聚攏過來問明詳細，一個個都咂舌不已，無從應對。

原來這上門搶人的就是堂堂鎌倉將軍源賴家。而被搶的，則是安達景盛新收的侍妾琉璃葉。

父親源賴朝過世以後，養殘了的熊孩子源賴家沒了教訓約束的人，行事越發肆無忌憚，每天和著身邊的狐朋狗友蹴鞠為戲，縱情聲樂。某一天源賴家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幕府重臣安達景盛家有美妾，風姿綽約，顧盼生輝，見過的人沒有不誇讚說宛若天人的。安達景盛對此佳人視作珍寶，終日廝守，不敢有須臾稍離。

源賴家動了心，鄭重其事地託人送上傾慕的書信，和歌、禮物絡繹不絕，女子卻絕無依從的意思，只是不加理睬。

賴家輾轉反側，寤寐思服，那相思的小心意啊，一紙紅箋，無限啼痕。身邊的無賴子見狀，於是獻上一條惡計謀，說尋個機會把安達景盛遠遠調走，留那女子伶仃一人，然後就有辦法在安達的頭上種點草，灑點水，賞玩賞玩那綠油油的好顏色。

可巧三河地頭報告說盜賊鬧事鎮壓不住，要幕府派人去剿滅。源賴家一聲令下，安達景盛只好帶著一門郎黨趕去三河。

景盛前腳剛走，源賴家後腳就帶著無賴子衝進安達的宅邸肆意打砸，搶了女主琉璃葉呼嘯而去，那行徑簡直是比盜賊還要匪上三分。回到將軍屋敷，當即玉體橫陳，摧城拔寨，正是一支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爽快，爽快，風急潮聲萬馬奔，錢塘江上看濤生。

鎌倉御家人安達景盛何許人也？

景盛的父親安達盛長是鎌倉幕府創立時的從龍元勛。與其他關東武士不同，安達盛長並不是石橋山起兵以後才追隨源氏，而是源賴朝流放伊豆就開始服侍賴朝的老臣了。換句話說，不要說延安幹部，就是井岡山元勛資格也不如他，人家這是太祖寒微時期的諍友呢。

源賴朝起兵以後，安達盛長作為賴朝的使者奔走關東各地，幫助源氏招攬人手。幕府創立，安達盛長作為源賴朝最得力的親信好友，獲得了豐厚的封賞。北條政子垂簾聽政，剝奪將軍賴家的獨裁權力，建立北條時政為首的十三人合議制，安達盛長也是合議的一員，作為幕府中樞參與幕政的謀劃。也就是說，安達氏可是鎌倉幕府的政治局常委呢，擱現在那也是薄周令狐那樣的實權人物。

安達景盛是安達盛長的長子，從源賴朝時代就跟著父親一起為幕府效力，是鎌倉的有功之臣。安達景盛自三河返回鎌倉，知道家裡的變故大為羞憤，頂著綠油油的原諒帽閉門不出。

這時又有小人在源賴家那裡進獻讒言，說這麼羞恥play的事情安達景盛都能忍，一定是在籌備器械士卒準備要謀反了。源賴家自己心虛，一聽這話好有道理喔，馬上點齊人馬打算滅安達氏滿門。

這麼來回一哄鬧，半個鎌倉都沸騰了。源賴家的老媽北條政子氣得簡直要暈過去，親自騎了馬趕到安達景盛的宅邸來勸架，好不容易把兒子賴家勸回去，北條政子當面向安達景盛賠禮道歉，勸景盛寫了一份誓書給將軍，以示絕無貳心。

之後北條政子狠狠罵了一通源賴家，這件事情算是就此揭過，只是二代將軍的威儀在幕府御家人這裡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諸位御家人對少年將軍側目以待，將軍對待御家人也就不太客氣。第二年1200年秋，源賴家計劃要頒布法令，調整幕府的土地封賞，收回御家人封地超過五百町以上過多的領土。這樣的草案本意是強幹弱枝， 以此來抑制御家人勢力，實現幕府將軍的中央集權。問題是如今將軍權威有如風中殘燭，幕府御家人為所欲為，就這樣還打算杯酒釋兵權，真當各個堂口的大哥大都是傻強啊。諸位有力御家人了結此事就跟恁死螞蟻一樣輕鬆，源賴家的雄心壯志轉眼化成泡影。

過了兩天陸奧國某地的僧人因為領地紛爭的緣故，向幕府提請裁決。源賴家面對當地的地圖，提筆在地圖中央划了一道直線，以此定為紛爭雙方領地的分界。土地分割自古都是一件叫人頭疼的事情，地形的廣狹、地力的厚薄，對爭執的結果都會有所影響。賴家如此草率行事，爭執雙方各自不服，爭鬥反而越發激烈。

鎌倉時代的日本，正是土地國有的班田授受制徹底崩潰，封建莊園領主制進一步強化的歷史演進時期。御家人承認幕府對領地的統轄，以換取幕府的庇護。幕府以恩給的方式賞賜御家人領地，以換取御家人的奉公。所以說，幕府將軍與御家人之間以領地為紐帶存在著互相依靠，互相制約的契約關係。源賴家草率裁決，涼了御家人的心，將軍寶座也就因此搖搖欲墜起來。

賴家大失人心，而父親源賴朝留給他的託孤重臣梶原景時這時也已經失勢倒台，留源賴家成為孤家寡人。

梶原景時不但是鎌倉將軍的忠臣，而且還是一個孤臣。他身為幕府侍所別當，負責御家人的評定、管理，一方面是源賴朝的心腹人，一方面又得罪了大批的御家人同僚。上總廣常、源義經、源范賴，但凡是對鎌倉將軍有威脅，一一都在梶原的操作下身死名滅。

御家人結城朝光跟客人聊天的時候失言說了一句不妥當的話，傳到梶原景時的耳中。當時幕府諸山頭裡面三浦氏勢力龐大，梶原早想著要拿三浦開刀，做削藩的引子。可巧結城朝光跟三浦氏的主家三浦義村以及分家和田義盛的關係都不錯，梶原於是揪住這個由頭跑到源賴家那裡去告黑狀，企圖打擊威脅到將軍權威的御家人集團。

結城朝光跟三浦義村、和田義盛商量以後，召集了六十六名重量級的御家人聯名上書，彈劾梶原景時。源賴家讓雙方當面對質，梶原看眾多同僚群情激憤，一致要求開革自己，曉得犯了眾怒，啞口無言，黯然退下。

梶原景時在鎌倉待不下去，1200年正月帶著一家老小放棄相模的領地，走東海道落魄前往京都，想要投靠朝廷裡面與自己友善的朝臣。走到駿河的時候遭到幕府武士伏擊，一家三十三口一起殞命，首級吊在竹竿上立於道旁一字排開供路人觀看。

梶原死後，源賴家幡然醒悟，感受到了以外祖北條時政為首御家人集團的壓力，開始著意在幕府中培植忠勤將軍的勢力，一再提拔自己的岳父比企能員。外戚北條氏 vs 外戚比企氏，鎌倉諸勢力只能在一旁屏息觀望，等待孰優孰勝出。

公元1203年七月，源賴家忽然重病不起。這次病況相當危急，遷延到八月中旬依然不見起色，各地御家人紛紛趕赴鎌倉參覲，關東諸國囂囂然有如亂蟻。

賴家的外祖父北條時政於八月二十七日召集幕府諸位重臣要員討論將軍的身後事，決定將源氏棟樑繼承的日本國總地頭職位一分為二，賴家的嫡長子一幡繼任為關東二十八國總地頭，賴家弟弟千幡（即後來的將軍源實朝）繼任為關西三十八國總地頭。考慮到一幡、千幡年級尚幼，幕府大權實際上落到了北條一族的手中。

九月二日，得知此事的比企能員跑去找源賴家訴苦，聲稱北條氏素有異心，天下二分以後源氏的江山怕是會有不忍言之事。源賴家深以為然，命令動員郎黨討伐北條氏。源賴家跟比企能員這邊商量著對付外祖父北條時政，全沒料到自己的母親北條政子正在障子後面悄悄偷聽。政子聽得明白，轉頭就派人通知了父親北條時政。

北條時政當下找來人手做好了準備，正午時分派使者邀請比企能員前來參加藥師如來的供奉，為賴家祈福。比企能員只當北條還蒙在鼓裡，不想打草驚蛇，於是白衣黑馬，帶領郎黨兩人、侍從五人輕裝出發。剛踏入北條宅邸，比企能員便叫北條武士活活砍成了肉醬。

比企能員的一名侍從趁亂逃得性命，奔回御所告急。比企的家人正慌亂時，北條時政之子北條義時已然帶著幕府官兵團團圍住比企氏的御所，著力攻打。幾個時辰過後，北條方的畠山重忠帶領武士翻過外牆，攻入內院。比企家的臣屬僕從見事不可為，在御所各處放起火來，集結在主君一幡面前齊齊自盡。而後比企一方的婦孺子弟盡數葬身火海，年幼的繼承人一幡也沒有倖免。

九月五日源賴家知曉比企氏的滅亡，既驚且怒，奮力寫了封密信派心腹送到和田義盛那裡，要他聯合三浦義村討伐北條。和田義盛腦子清楚得很，趕緊連使者帶信件一起送到北條府上。

北條時政以此為借口，傳令源賴家落髮出家，送往伊豆修禪寺幽閉。1204年七月十八日，隱居中的源賴家在入浴時遭到北條武士突襲，身首異處，死不瞑目。

「傍晚酉時，伊豆飛腳來報，賴家公於昨日亡於修禪寺。」關於源賴家的死，《吾妻鏡》上只有如此寥落的記載，彷彿源賴家薄暮一般寥落的人生。

（第二十四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