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六十四回——當我們談論王熙鳳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中)

本篇接上篇「當我們談論王熙鳳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上)?」

王熙鳳的是非功過,歷來被世人談論得很多。但當我們談論王熙鳳,我們到底在談論什麼?是小說中一個塑造鮮明的人物角色,是她的個性、才華與夢想,還是道德、權力、慾望、社會規則、性別主義等極具爭議性的話題,以及由它們編織而成的一個龐大而又複雜的生命之網?

參與本次討論的三位老師分別是:文學博士、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沈文凡;詩人、公益閱讀推廣人孫相寧;北京市海淀文化發展促進中心三山五園組組長於佩麗。

上篇中,於佩麗老師講到了古代解除婚姻關係的「七出三不去」原則,從宗法倫理和社會制度的角度出發,分析古代已婚女子的艱難處境。「七出」是對古代男性休妻理由的規定,「三不去」則相反,是規定不可休妻的理由。

漢代《大戴禮記》對該原則的具體規定如下:

七出:無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盜竊、妒忌、惡疾。三不去:有所娶無所歸,與更三年喪,前貧賤後富貴。(但規定「惡疾及奸者不在此列」,也就是說,這兩者可以照「去」不誤。)

這項原則體現了古人對婚姻的態度,是以維護家長權、父權、夫權為核心的「家禮」的體現。它規定丈夫對妻子應守道義,而凡此種種,皆可不關情。

那麼,當我們對古代的社會環境和宗法禮制有所了解,是否會更容易體諒王熙鳳所犯下的種種「罪行」呢?

關於王熙鳳的「妒毒」的幾點看法

沈文凡:妒忌,也是古代「七出」的罪名之一。古代女子不能妒忌。沒有婦德的女子,家族是不能容忍的。王熙鳳有著霸王式的自尊,她用自己的聰明、敏銳來防堵賈璉,預防自己被其他的女人取代。賈璉總是沾花惹草,這確實有可能影響到王熙鳳的地位。為什麼?

因為王熙鳳沒有子嗣。她如果不精心算計,她的地位就要垮掉。

王熙鳳出身於大家族,是見過世面的,所以她的妒也非常有水平。這是一種對愛情的自衛,一般人很難達到她的境界。她從來沒有示弱過,而且她面對鮑二家的和面對尤二姐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

但結果證明,她是一個失敗者。

孫相寧:世上沒幾個女人願意看到丈夫跟其他女人親密,比如王夫人,比如尤氏。可在當時的社會,她們必須把心裡的苦默默隱藏到死,或者在某個相似的情景下,觸動往事,勾起肝火,發泄在某個丫鬟身上;或者在某人死後,假裝生病逃避責任,在人群背後隱藏自己哭不出來的事實。

賈璉風流成性,鳳姐非常了解他,也沒少為此事吃醋。有意思的是,賈璉也曾吃鳳姐的醋,比如在第21回,賈璉跟平兒抱怨:「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既然有醋可吃,說明一定有感情存在,這也是人之常情。

於佩麗:古代妻妾制度,把所有女性預先置於一個半死不活的境地,對人性造成極大的扭曲和摧殘。一個「熬」字,就可以體現古代女子生活、情感上的艱辛。

賈璉對鮑二家的是貓兒偷腥,對尤二姐是動真格的了,所以給娶回來了。王熙鳳確實是因妒而毒的,而且這種妒影響家族綿延子嗣,是「七出」之一。她不會那麼笨,明知故犯。但不管怎樣,她還是要想辦法維護自己的權利。

慾令智昏,賈璉的重婚罪

孫相寧:任何人際問題,都不只是其中某一個人的問題,所以我們先看看關鍵人物賈璉。

賈璉是個辦事極妥當的人,然而在偷情的事上,卻從來不經大腦。女兒得了天花,家裡供奉痘疹娘娘須齋戒,他卻跑去跟多姑娘顛鸞倒鳳;鳳姐生日,他趁著鳳姐不在家,把鮑二媳婦叫到自己屋裡偷腥——這些都是極容易被抓現場的做法。到了尤二姐這回,他聰明了,因為這個主意是賈蓉給出的——在外面另找了一間房子,神不知鬼不覺,偷偷娶過門。

我們從曹公淡淡的一筆之下,可以看出賈璉對「性」有著不可控制的癮——「一日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為什麼一向辦事極妥當的賈璉,在偷情的事情上,如此沒有心計呢?正是「慾令智昏」。

王熙鳳跟賈璉最初的恩愛是有目共睹的,那麼賈璉再娶,就是對王熙鳳感情的挑戰。這與平日里的偷情,性質完全不同。再娶,意味著對王熙鳳的妻子角色的否定。

於佩麗:妻妾制度,在中國的歷史是很悠久的。一妻多妾制,規定了大家在一起生活的秩序。在「一夫一妻」主義之下,有妻再娶,就構成了重婚罪。中國歷代法律都不承認重婚的效力,還會對當事人進行相應的處分。而且賈璉在國孝、家孝期間背著父母娶親,本就是幾層罪加身,法理難容。

情感與價值:王熙鳳的危機和鬥爭

沈文凡:賈璉偷娶尤二姐,對王熙鳳來說是很大的威脅:一來,王熙鳳無子嗣,尤二姐進來的時候卻懷著胎,後來證明還是個男胎;二來,以丈夫賈璉的標準來看,尤二姐比王熙鳳有才有德;三來,尤二姐比王熙鳳得人心。

之前賈璉和鮑二家的私通,鳳姐「潑醋」,賈母卻偏袒賈璉。古代男子為了傳宗接代,偷腥可以理直氣壯,醋妒卻是女德大忌。所以這一次,鳳姐學乖了,細細地將自己裝扮起來,抓著禮教中「國孝家孝」中不能遊樂娶親的條款壓制二姐。王熙鳳的素服,正是彰顯自己在社會倫理上的優勢,有震懾尤二姐的用意。這既是王熙鳳自身對自己醋妒心理的偽裝,也是向社會大環境妥協的顯示。

孫相寧:賈璉和鳳姐從恩愛到吵鬧的日子裡,尤二姐突然出現。王熙鳳的危機感並非來自現實。現實中的她有家族背景和賈母撐腰,地位難以撼動。我認為這種危機感一是源於尤二姐對賈璉感情的爭奪,二是源於她與尤二姐所代表的女性價值標準的對立。

按照賈璉以往的通姦史,偷偷混兩日也就完了,可是這次不同,是在國孝、家孝期間冒險娶親。這很容易讓人疑惑,尤二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呢?她的魅力怎麼會如此之大?

記得賈璉在跟鮑二媳婦偷情的時候曾感嘆過:「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那時,賈璉大概對自己的婚姻生活「認命」了吧!誰曾想,命運偏又讓尤二姐走到他的面前。尤二姐完全是賈璉期待的類型:風流標緻、溫柔體貼,在肉體和心靈上,都能滿足賈璉的需求;她沒有怨言,不會嫉妒,在「內懼嬌妻,外懼孌寵」的賈璉的世界裡,給他提供了母體般的安全感。

在尤二姐死後,賈璉還偷偷留了一件她平時穿的衣裳。不得不承認,在這場身份爭奪戰中,尤二姐死後連祖墳都不得進入,她輸了;但在這場感情爭奪戰中,尤二姐至少在賈璉的回憶中佔據了重要的一頁。

王熙鳳和尤二姐所代表的女性價值標準也是完全不同的。

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男人有風流的特權,女人卻沒有嫉妒的權利。但王熙鳳顯然沒有遵守所謂的「婦道」。為什麼?因為她是王熙鳳,從小被當成男孩養。她聰明過男人,膽大過男人。小太監來借錢,是她「衝鋒」在前、將賈璉護在身後。她是不信陰司報應、對自己的才幹和膽識充分自信的王熙鳳。

而尤二姐呢?如果對她不堪回首的過往忽略不計,按照當時社會對女人的評價標準,簡直可以打滿分。但這不是王熙鳳的價值標準。這麼一個恃才自傲、連男人都不放在眼裡的王熙鳳,怎麼容得下男權標準里的「好女人」尤二姐跟自己平起平坐?

所以說,從社會思想層面來看,王熙鳳的人物形象,是對程朱理學的一個挑戰。她與尤二姐的鬥爭,不僅是兩個女人的家庭鬥爭,更是對那些被男權思想同化的女性的狠命一擊。

於佩麗:古代婚姻講究門當戶對,是階級內的婚姻——其實不只是古代,在如今時代里有時也需要如此。王熙鳳從娘家帶來了那麼豐厚的嫁妝,平日里還作為一個管家奶奶衝鋒陷陣在前。尤二姐作為一個小妾進來了,將來可能還會懷上孩子。那王熙鳳怎麼辦?我保衛你們兩個在後方,好拆我的台啊?她肯定不會做這麼笨的事兒。

換個角度看,在面對危機的時候,王熙鳳在想辦法維護自己的權利,這也是她的可愛之處。

尤二姐之死,應當歸罪於誰?

沈文凡:王熙鳳笑裡藏刀,殺人於無形,就像興兒說的「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在和尤二姐見面後,她先發制人,博取了尤二姐對她的信任。我們可以從對話里,看出她的盤算有多精密。尤二姐跟賈瑞一樣,被自己意識投射里的王熙鳳給迷惑了,完全沒有看到在她美麗的皮相里,包的是索命的閻王。

孫相寧:賈璉偷娶尤二姐的時候,恰逢王熙鳳久病不好——這是一個十分考驗夫妻關係的環節。那我們看看,賈璉都做了些什麼呢?

他對尤二姐越看越愛,不知該如何奉承,便「直以奶奶稱之」,「竟將鳳姐一筆勾倒」;「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梯己,一併搬了與二姐收著,又將鳳姐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內盡情告訴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進去」。那尤二姐呢?書中寫:「二姐聽了,自是願意。」

試問,賈璉不冷血么?尤二姐不心狠么?只是沒有手段罷了。

尤二姐之所以會被王熙鳳的虛情假意迷惑,也有她自身的原因——嫌貧愛富。原許配張華,尤二姐悔不當初;與賈珍、賈蓉聚麀,也跟錢有關;遇到賈璉,應該是她這輩子最大的福氣了。賈璉既不嫌棄她的過去,又是家世顯赫的年青公子,她必須格外珍惜。

尤二姐太想進入大觀園了。在自逝前,她親口對平兒說:「況且我也一心要進來,與姐姐何干。」因此,可以說是王熙鳳害死了她,也可以說是虛榮心害死了她。

於佩麗:我不同意說王熙鳳害死了她。尤二姐的死,從根本上說是男權社會禮法的合力導致的。賈璉無情,尤二姐軟弱,王熙鳳借力打力。

王熙鳳怎麼想?我按你們的活法活了,但你們沒按你們的活法給我活路,那我就用你們的矛,來戳你們的盾。你們別想在我這兒矇混過關,頂著這三重罪,就把尤二姐在我的卧榻之側給安插了。這絕對不是鳳姐的性格。

在鳳姐眼裡,她自己很高貴,尤二姐是很不恥的,無異於是偷她的人、偷她的錢的一個卑賤之人。她瞧不起尤二姐。賈珍父子是必須抓出來的罪魁禍首,他們是不把女人當人的。而尤老娘竟然聽信了他們天花亂墜的說辭,可見也是個糊塗的媽媽。

古代妻妾地位懸殊,妾在家裡的地位相當於奴僕。何況尤二姐妾的身份,都尚未得到賈母的認可。哪個清醒的、吃得起一口飯的母親會把女兒推入這樣一個火坑?可以想見,尤老娘的晚景也是凄涼無靠的,真是又可恨又可憐。

孫相寧:事實上鳳姐沒必要鬧這麼大。她完全可以想個辦法把尤二姐打發走,以賈璉的性格,過幾天也就罷了。性格決定命運,畢竟是王熙鳳,年輕氣盛,又特別驕傲。作為管家奶奶,她做事的手段也不是心慈手軟的,所以才造成了尤二姐這樣一個命案。

不過話說回來,縱然風格潑辣、才智過人,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鳳姐也只有撒潑吃醋、暗地使計的份兒,並不能通過起訴、離婚等途徑給賈璉任何實質性的打擊。

於佩麗:是的,所以我們可以用同情的眼光,再來看尤二姐和王熙鳳。其實她倆自出生起,就已經被罩在這張密不透風的人網和天網之中了,是無可逃遁的。夫權之下,丈夫可以娶一個妻、很多妾。命運在前方等著她們,悲劇已經走在路上了。即便身份和境地不同,她們還是終將遭遇在一起,同歸地府。

王熙鳳的心機有沒有漏洞?

她是如何屈從並利用禮法達成自己目的的?

她之於賈府的功勞和貢獻,究竟值不值得稱頌?

請期待下一篇文章:當我們談論王熙鳳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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