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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情書 ——杜牧與《張好好詩》

彼岸解讀錦瑟詩,風雨遮攔寄浮萍

焚香默坐揮毫趣,舉杯佯狂醉者名

春風不管秋月事,琵琶難安謫人心

菩提如夢亦如幻,古今晤對一紙情

——自題

杜牧《張好好詩帖》

唐朝,是個什麼概念?

一言以蔽之:一個盛產詩歌的帝國,距今一千年。

那麼多痴狂迂癲的詩人,那麼多元氣淋漓的傑作,那樣紛披多姿的書寫,考證一回消受一番,既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負擔,因為需要你賠上一筆沉重的嘆息和一場滂沱的眼淚,甚至,要透支你的前生來世。

毫無疑問,杜牧最好的詩是絕句,如《山行》、《泊秦淮》、《清明》、《江南春》等,但他的古風也不錯,其中一篇《張好好詩》,可與白居易的《琵琶行》對峙呼應,幾為姊妹篇。此詩不僅在內容上令人怦然心動,而且書寫形式別具一格。更讓人驚詫的是,杜牧的這件手跡,竟然鬼使神差地傳了下來,現藏於故宮博物院。

杜牧是個幸運兒。一生之中,政治上雖無很大的建樹,但世俗生活上,似乎不曾受過什麼痛苦折磨,比短命的王勃、李賀,顛沛流離的杜甫,遭殃的唐寅要快活得多。他出生豪門,祖父是杜佑,歷仕德宗、順宗、憲宗三朝的宰相。杜牧的取名,含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寓意。杜佑官崇位重,學涉古今,著有煌煌二百卷的《通典》,是現存最早的典章通史。自然,澤及到了孫輩杜牧,激勵他刻苦攻讀,手不釋卷,「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讀書一般都要走科舉仕途,其考試分明經、進士、制科三類。其中,又以進士科為重。考試前夕,杜牧還不忘尋歡作樂,他對傾心纏綿的一個妓女表忠心,不惜拔下一顆牙齒相贈留作信物。誰知,出了考場馬不停蹄地回來相見,那淺薄短視的女子另有新歡。他氣憤至極,要討還信物。女子笑吟吟地拉開抽屜,讓他自己去找。天哪,抽屜里全是參差不齊形狀各異的牙齒。他根本就認不出哪一顆才屬於自己的,只好悻悻然地走人。這件事,絕對是一出奇恥大辱,應該對他造成了強烈的傷害。從此在內心,他肯定對女人萌芽出仇恨。有了仇恨,就會去報復。而文人的報復,就是用功名去實施,拿才華當工具。不過,杜牧的報復並不徹底,因為他畢竟是有血肉的情種,一不小心,就性情畢露,在傷了別人的同時更害了自己,一輩子都在後悔自責。在這一點上,千年之後的郁達夫跟他頗為同病相憐,都是「曾因酒醉鞭名馬,惟恐情多累美人」的才子情種,只是郁達夫沒有他條件好,所以經常慨嘆「袋裡無錢,心頭多恨」。同時代的徐志摩,經常也因相同的毛病為錢犯愁。為情所困,在某種意義上,就得為錢奔命,愛情似乎有種鍍金的天性,所以,甲殼蟲樂隊有首名曲——《愛情有種一夜就變的惡習》。杜牧和郁達夫及徐志摩,對此定有切膚之痛。公元825年,杜牧26歲,作《阿房宮賦》,名播天下,引來太學博士吳武陵的激賞,交口讚譽,引薦於主考,於是內定杜牧為第五名。其情狀,正應了孟郊那首劫後餘生的《登科後詩》:「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開安花。」

甘典江臨董其昌《白雲生處》

其後,杜牧解褐入仕,被江西觀察史沈傳師聘為幕僚佐吏。江西觀察史治所為洪州,即王勃在《秋日登洪州府滕王閣餞別序》中所寫的「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後來,杜牧又隨沈傳師轉任宣州,公務之餘,隨情使性,好不自在快活。一天,他接到湖州刺史崔乙的來信,邀他去遊玩做客,那邊有的是好山好水好姑娘。杜牧大喜,請假而去。為了滿足杜牧,崔刺史竟要舉行一次水上游春活動,邀約全州少男少女,像在操辦一場盛大的情人節。可憐的是,杜牧竟看不上一個女子。正在懊喪之際,忽然發現一個小姑娘,年約十三。杜牧看迷了眼,竟許下訂金預約婚期,以十年為限,他回湖州迎娶,而女方,可以過時不候。悲哀的是,十四年後杜牧才回來踐約,而三年前,小姑娘已嫁他人,育有二子。杜牧心疼悲切,作詩自傷:「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此情此景,與崔護《題都城南庄》的故事驚人地一致,人面桃花的典故表明:女人是經不起老的,青春是有季節的,愛情過時不候。極致的等待,也許還會送掉性命。比如,一直等到被水淹死的尾生。

唐代的官場蓄有官妓,供官員們迎來送往或解悶消愁。沈傳師的幕府有一歌妓,名喚張好好,始來時,才13歲,卻已色藝雙全。最垂涎於她的沈述師,即江西觀察史沈傳師的弟弟,時任朝廷集賢校理。也許是出於避諱忌諱,杜牧不好與之爭美,壓抑住了蠢蠢欲動。於是沈述師討得便宜,納張好好為妾。杜牧悵然不已,只好作詩自嘲自慰:「雲闊煙深樹,江澄水浴秋。美人何處在?明月滿山頭。」後,杜牧赴京成婚,與張好好傷別,又作詩相贈:「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到了老家,杜牧聽從家裡安排,與一裴姓姑娘成婚,安置了一個倫理意義上的家。可以想像,這個裴姑娘實際上變成了無數個「她」的替身。

杜牧又被淮南節度史牛僧儒聘為幕佐,而沈氏兄弟也被徵召離開宣城。杜牧不得不與張好好作生離死別,又寫詩相贈:「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在揚州這種歌舞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杜牧真是如魚得水。一有空閑,就外出追香逐艷,害得幕主牛僧儒不得不派人跟蹤保護,免得因爭風吃醋而遭不測,影響文化朝廷的聲譽,給詩歌帝國的臉上抹黑。杜牧如此的倜儻風流,也讓胡作非為的當代詩人五體投地,以一首佚名的現代詩為證:

「他喜歡豆蔻梢頭二月初/ 喜歡雛妓,這個鳥人/ 在揚州十年總結出這個經驗/ 津津樂道地到處說/ 在唐朝杜牧是個名人/ 妓女們都認識他/ 在花船上打招呼/ 知道這傢伙有兩下子/ 我就做不到這一點/ 我不敢告訴她們真名實姓/ 不敢留下蛛絲馬跡/ 杜牧肯定不會這樣/

他寫詩,題在她們的扇子上/ 教她們又吹又唱/ 他怕別人說他偽君子/ 我們都不如杜牧呀/ 小姐們也不如那時的妓女/ 她們雖然做著兼職/ 捏腳按摩洗頭唱流行歌曲/ 可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詩人楊黎/ 還是把嫖妓/ 簡化成了打炮。」

此詩準確地描繪出了杜牧的放浪形骸,用語放蕩不羈,而又饒有興味,像一支粗獷的搖滾樂,把唐朝奔放自由的生命揮霍一空,同時,又對當代人的萎縮嗤之以鼻。

甘典江和他的書法

數年後,即大和八年(834),杜牧32歲,在古都洛陽任職。一天,在酒店重逢了曾經的夢中情人張好好。人還是那個人,美還是那份美,只是憔悴沉淪了。一交談,才知好好已被沈述師遺棄,無奈之下,又重操舊業以色事人。這一切,讓杜牧感慨萬分,咀嚼出千滋百味:那白樂天與素昧平生的琵琶女才苟且一個回合,尚要淚濕潯陽,自己重逢紅顏知己,又當如何?作為被存在的人,孤獨的生活和凄涼的心境,文人和女人是多麼地類似啊,都是淪落天涯之客,真是命運無常,悲欣交集。還是寫一首詩吧,為了忘卻的記念。

《張好好詩並序》:牧大和三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三,始以善歌舞來樂籍中。後一歲,公鎮宣城,復置好好於宣城籍中。後二歲,為沈著作述師,以雙鬟納之。又二歲,余於洛陽東城,重睹好好,感舊傷懷,故題詩贈之。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餘。翠茁鳳生尾,丹瞼蓮含跗。高閣倚天半,晴江連碧虛。此地試君唱,特使華筵鋪。主公顧四座,始訝未踟躕。吳娃起引贊,低徊映長裾。雙鬟可高下,才過青羅襦。盼盼下垂袖,一聲離鳳呼。繁弦迸關紐,塞管引圓蘆。眾音不能逐,裊裊穿雲衢。主公再三嘆,謂言天下殊。贈之天馬錦,副以水犀梳。龍沙看秋浪,明月游東湖。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玉質隨月滿,艷態逐春舒。絳唇漸輕巧,雲步轉虛徐。旌旆忽東下,笙歌隨舳艫。霜凋小謝樓(樹),沙暖句溪蒲。身外任塵土,樽前極歡娛。飄然集仙客,諷賦欺相如。聘之碧玉佩,載以紫雲車。洞閉水聲遠,月高蟾影孤。爾來未幾歲,散盡高陽徒。洛城重相見,綽綽為當壚。怪我苦何事,少年生白須?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無?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灑盡滿(墨跡此三字脫落)襟淚,短章聊一書(墨跡後三字脫落)。

甘典江臨《蘭亭集序》局部

抒發自己的內心,有感而發,是一切藝術的出發點。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經典意義,不僅在於書法上流麗妍美的獨創,也在於其文學內容的原創,更在於文學內容與書寫形式的完美統一。有什麼樣的內容,就會生髮出什麼樣的形式,反之亦然。後現代主義認為,不是內容決定形式,而是形式主宰內容。也可以說,內容就是形式,形式等於內容。

還是先來分析一下《張好好詩》的書法文本內涵吧,再延及到文學意味。

唐代書法的成就,主要體現在楷書和草書(行書仍有一個經典的代表顏真卿)兩方面,前者有顏真卿、歐陽詢、柳公權,後者有張旭、懷素。唐代整個社會對藝術的狂熱追逐,使詩歌與書法極為濫殤。每個讀書人都通此二道,只是有的人無意於書法,或為詩名所掩,不大為人所知罷了。杜牧該詩卷用麻紙硬黃本,行書,46行,322字,縱28.2厘米,橫162厘米,書用硬筆,筆法勁健,頗多叉筆。《宣和書譜》評其:「作行草氣格雄健,與其文章相表裡。大抵書法至唐,自歐虞柳薛振起衰陋,故一時詞人墨客落筆便有佳處,況如杜牧等輩耶?」董其昌《容台集》云:「樊川此書,深得六朝人風韻,余所見顏柳以後若溫飛卿與牧之,亦名家也。」另一明人顧復《平生壯觀》云:「牧之詩詞,紙墨頗佳,書欲成舞。」與唐人行筆流暢的時尚不同,杜牧的筆法相當凝重,澀行遲滯,欲行又止,線條和結體均遺篆籀筆意,古意盎然,意趣橫生。當代書畫大師陸儼少,與杜牧的書法暗合,風神一體,應當有傳承相遞。當然陸儼少又間以山水畫之大開大合,章法更奇肆,節奏更動蕩突兀,善用水法墨法,他的書法成就了山水畫的暢神寫意,而其畫又提升了其書法的氣韻,是典範的結合,似乎使他成為了中國書法和山水畫最後一個傳統大師,是古典的終結者。在我心中,他比林散之和啟功更有意味。他的傑出,再次印證了書法是「業餘」的藝術,必須無意仍佳,所謂的專業書法家,只是虛佞無知。魏晉以降,優秀的書法文本,幾乎都是文人所為,並且是在主業之外的餘事。

白居易也是一個善書之人。《宣和書譜》云:「大抵唐人作字無有不工者,如白居易以文章名世,至於字畫不失書家法度,作行書妙處,與時名流相後先。蓋胸中淵著,流出筆下便過人數等,觀之者亦想見其風概雲。」課本上,白居易總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其實只是他的一面(當然是主要的),他的私人生活,同樣精彩紛呈。有人說:風流艷情的深淺是一個文人生命力的體現。肉慾與意淫,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都是生命的萌動與彰顯。在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看來,人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性」的驅動與折射。政治經濟文化莫不如此,而文學藝術尤為濃烈。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理性與潛意識都制約束縛著人,由你不得。所以又有這種戲謔:「天下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好色,還有百分之一那個是假正經。」需要明確的是,好色並不確指好淫,一個人懂得欣賞美髮現美讚頌美,是一種人性的需要,是一種生活的情調與品味,是激情燃燒的見證。孔子云:「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戴震說:「君子不貴無欲」,意思是,無欲之人,或是行屍走肉,或是偽君子。白居易們的多愁善感,與熱愛女人的天賦與義務是分不開的。他與琵琶女的共鳴,決非偶然,也是一種宿命。可惜的是,他的墨跡沒有流傳下來,否則是書法史上的又一絕唱。

考察中國文人書法史,就會發現一個現象:傑作總是產生於作者書寫自己的詩文。如王羲之書《蘭亭集序》,顏真卿書《祭侄稿》,蘇東坡書《黃州寒食詩》,現當代書法家,罕有其例,即使能作,多是不堪入目的打油體。作家郁達夫古體詩寫得那麼痴,惜其不攻書法。奇異的是,書法大家,都視書法為閒情逸緻的餘事,羲之東坡皆如此。智永懷素以書法為業,卻荒廢了經卷,算不上一個好和尚,只能算一個披僧衣的寫字匠罷了。他倆的字,無論技藝如何的精湛,又怎能與抒懷散抱的羲之東坡相比呢?傅山說:「人奇字自古」,便是這層意思。清代的趙之謙,當代的林散之,一個焦慮地要博取功名,一個苦吟忘情詩,都以純作寫字的書奴為恥。即使是愛書法入癖,也強調要寫自家的字。歐陽修《筆說》云:「學書當自成一家一體,其模仿他人,謂之奴書。」劉熙載《藝概》云:「人品不高,用墨無法。」蘇東坡談到褚遂良的字時,慨嘆:「古之人論者,兼論其生平,苟非其人,雖工不貴也。」這些,都指出了書法藝術要染上強烈的人文精神色彩。很難設想,一個平庸甚至糟糕之人,其作品會有多大的欣賞意味,有什麼值得收藏的必要。在這個意義上,杜牧的書法,自然就因人的精彩而身價百倍了。要我來說,其《張好好詩》就是唐朝風韻的紙上傳奇。

甘典江作品《永恆的微笑》

人生的悲哀,有一種是: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杜牧對張好好的感覺感受,與李商隱的《錦瑟》應該是同一玄機。

流連唐詩二三十年,我所關注的焦點,集中在李白杜甫白居易這等大家身上去了。直到現在,才深掘出李商隱和杜牧之輩,慚愧目力之限。在對杜牧史事的清理之中,一個小故事頗有意味。講的是,在中榜之後授官之前,杜牧與朋友去長安城南的文公寺游賞,問及世事,禪師渾然不知,也不識眼前這個大名鼎鼎的杜氏才子。待人吹噓一通之後,禪師卻道:「老衲如浮雲遮日,皆不知也。」

以杜牧之慧,應該有所覺悟,他題壁一首:「家在城南杜曲傍,兩枝仙桂一時芳。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在他百年之前的王維,以禪誦為事,以佛入詩,「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其詩作,都是詩化了的偈子。杜牧縱情詩酒過甚,未必能心儀仰之。他連去春山採茶,也要攜妓隨行,浮世情懷,正是寫詩的不竭動力,他斷言:「行樂及時時已晚,對酒當歌歌不成。高人以飲為忙事,浮世除詩盡強名。」李白在《東山吟》中嘆息:「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居然面對美色生出終極的悲涼來,真是大手筆。世人只知李白的豪情,卻不知在這張鏤空的屏風背面躲藏著焦慮的陰影,叩問之下,人,不過是過客而已。所以,賈寶玉的覺悟,可以從黛玉葬花那裡算起,他聽到黛玉的「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等句子,「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又推之於他人及自己,至於萬物,又安在哉?由是觀之,這個世界,豈不是「色空」二字?學佛禮法,藉助兩部典籍即可入門,即《心經》和《金剛經》,前一部的要旨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後一部的要義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東方人的思辯和求索,點到佛法為止。偉大的文學,最終都要指向這裡。日本作家川端康成說,佛經是最偉大的文學,意義即在此。人生世俗價值的高下,也許,就是對待生命本身的態度:有意義,就相信她善待她;沒有意義,就創造意義;至少,要去尋找一番,哪怕尋找得死去活來,哪怕意義已經千瘡百孔。

這一切,正應了普希金的一句詩:

「女人的美,迷住了我的靈魂」。

普希金們這樣寫,也這樣做了。

在他們之後,是沉默的大多數。

201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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