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不敢提鄉愁?

我曾經問過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要在偌大的世界中選一個最願待的地方,你會選哪裡?

我的回答通常尖酸而刻薄:哪裡都好,只要不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也許你會覺得,作為年輕人,能夠有去外面闖蕩的心,那是極健康的狀態,不過我卻要說,我之所以迫切地想離開家鄉,並非真的因為異地有多麼大的吸引力,以至於勾起了自己對理想的義無反顧。

事實上,我的原因從沒那麼高尚,因為對於那個多數人眼裡含情脈脈的地方,我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作為娘胎里生出來的血肉之軀,能夠對給予自己第一口空氣,第一個墜落處的土地如此冰霜冷漠,甚至惡語相向,大抵可以算是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話了。

而對於汲汲離開的我來說,離開也不是人們口中重逢的守望,而只不過變成了一場狼狽的逃離。

那個我所逃離的地方,是江南的小鎮,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小鎮。

在我記憶中,它的全部領地只有兩片橢形的半島,中間連接著一座圓拱石橋。平日里,慵懶的苕溪水從石橋下方經過,若無生息,就像駐足千古的長者,撫摸著懷抱里的淤泥,以及偶爾不安分的小魚小蝦。

有時候,長者的脾氣卻也暴躁,彷彿看厭了成人的心機,小孩的天真,又或者聽厭了小港碼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吆喝。

於是他終於不再沉默,他會去拍打漁船,衝撞橋基,甚至於把田埂埋葬個大半,然後在道士虔誠的咒語中悻悻然離去。

較之而言,那座我忘記了名字的石橋,就顯然溫順、遷就的多。

我不知道石橋的具體年齡,但因為苕溪河的存在,它常常是溝通小鎮兩邊的唯一的樞紐,不管春夏秋冬、寒來暑往,她的背脊永遠都站滿了形形色色的人,五顏六色的狗,以及滿載貨物顛簸著的三輪車。

可奇怪的是,石橋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抱怨過自己的疲憊,她習慣以母親的形象示人,卻常常省略了母親的嘮叨,哪怕合理的煽情,都是不曾見到過的。

她是那麼的清高,清高下面則是不可預知的隱忍。

夏夜的傍晚,父親總會踩著掉了色的拖鞋,穿著有洞的白背心,帶上我去石橋散步,我們爺倆從家門口出發,一路上跟每天都見的鄰居打招呼,慢悠悠走到橋上,剛好花十分鐘。

他常常喜歡講那方言編織的打油詩:……八個娘娘圍一桌,擠掉一個小阿舅,擦擦鼻子吃塊肉,擦擦眼淚吃碗粥……

他也會背著母親的責罵,把我放在欄杆外面甩來甩去,以此滿足我的冒險心理。天色漸暗,水面也漸漸發黑而顯得陰森,但我從來不覺得害怕,對我而言,那無非只是一個居住著幽靈的王國。我好奇幽靈眼中的人類世界,正如他們好奇我眼中的幽靈國度。

運氣好的時候,橋口附近也能遇到賣爆米花的人,那種髒兮兮的機器爆炸的聲音總會把我嚇得不敢多看,然而,一旦那些方塊形的爆米花被做出來後,我卻又是跑的最快的那個。

回家後,當母親邊笑邊進屋拿毛巾時,我就知道,我臉上定是粘滿零零星星的米粒了。

而當到了過年,鎮里的人就會給石橋裝扮上許多好看的東西,紅色的花繩從一頭繫到另一頭,配合著散落在地的爆竹,以此表達對這位耕耘者的感激。

而外公外婆也會在此時拎著臘肉和土雞,走過石橋來到我們家,他們把壓歲錢和雪白的雲片糕包在一起,叫我壓在枕頭底下,說是吃了能夠長得高。

寧靜、隨意、與世無爭,那是我幼年模糊印象里的小鎮。

誠然,無知總能享受無知太多的好處,可人不可能永遠無知下去,當我漸漸長大後,我才愈發覺得,這個看似夢裡水鄉的童話,其實有著一個不可否認的真相,那便是貧窮。

小鎮的貧窮註定了人的貧窮。那些清一色的灰色矮樓,那坑坑窪窪不平整的小路,那混雜著爛菜葉和血漬的骯髒的菜市場,都常常噬笑著所謂閑適之說的尷尬。

2002年,鎮上工廠大面積倒閉,父母雙雙下了崗,剩餘的工資也一分沒討到,無奈下只得到處奔波尋求生計。

沒有了穩定的工作,生存便是一個家庭最大的敵人,至今我還清晰記得,那段困難的時光,他們是如何東拼西湊借錢租鋪子,我和母親是怎樣分吃一袋速食麵,以及父親那塊破爛不堪的皮帶,是如何系了又系,不捨得丟。

這也是我對故鄉由懵懂轉變為厭棄的轉折點。我厭棄它的落後、封閉,厭棄它永遠不思進取的狀態,厭棄它世世代代擺脫不了的物質的匱乏,更厭棄它披著「魚米之鄉」美麗外衣背後的虛偽與醜陋。

也許有那麼幾次機會,它也曾吸引過幾個流浪於此的藝術家,他們坐在長滿青苔的橋墩下,蹲在狹窄幽深的巷子里,亦或望著小漁船上擺動的木槳,描繪一幅夕陽下的絕美江南。

可我知道,那雖也是江南,但無非只是局外人眼中的江南。

我終於還是如願以償離開了這個未來得及愛就生恨的地方。我看到了城市的繁華街道,目睹了城市的燈火通明,那高聳的玻璃大廈,永不止息的車流,都是讓小鎮永遠都為之自卑的資本。

這一切讓我順理成章地認為,我將永遠忘記那個小的不能再小的小鎮,並抹除所有不願提及的歷史,我將和許許多多忙碌的人一樣,融合為城市的一部分。

但是這種生硬的融合,真的那麼順理成章嗎?多少年後的今天,當我的夢境無數次回到那些平房、油菜花以及湛藍的天空時,當我無數次將靈感的渴望投向那個遙遠的江南時,我發現這場自私的逃離,其實是沒有結果的。

我總以為,歸屬感來源於價值,然而實際上,故鄉的價值從來不在於它能給你些什麼,它只是一個旁觀者,默默注視你的呱呱墜地,你的咿呀學步,乃至今後的青春躁動,和日益膨脹的所謂夢想的野心。

春節那幾天,懷著矛盾的心情去闊別十餘年的故鄉走了走,令我百感交集的是,小鎮早已不是那個曾經的小鎮,她擁有了盼望已久的馬路,有了乾乾淨淨的樓房,也樹立起足以自豪的宣傳海報,唯一還在的,或許只有那座變成了景點的石橋。

也許石橋先生會很高興吧,因為他的脊背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下來,他也終於目送著小鎮上的人們,如何一點點告別過往的貧困。

可我終於還是沒能記起石橋的名字,他陪伴我度過的幼年時光,如今只能叫一個陌生人去蒼白地緬懷。

曾經想要逃離的,卻是現在想要挽回的,人生的諷刺,總在不經意中發生。

只希望未來還能有機會,去小鎮的石橋走走,看看那依舊清澈的苕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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