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

他面前的世界,方方正正。

這是一扇鐵窗,長寬約莫半米,覆蓋著厚重的鋼鐵,可供觀察外界的僅有一片小小的空間,那也是由雙層防彈玻璃構成的。

這就是死囚監室,狹窄,潮濕,憋悶。他在監獄的牢房和在看守所的牢房其實都一樣,供三四人居住的牢房僅供他一人享用,所以就不存在平日里囚犯們的日常摩擦了。他還是要像其他犯人一樣防風,洗澡,吃飯的,但是其他犯人根本不敢跟他交流。

因為他是必死之人,因為他在不久之前的一個夜晚手持斧頭砍死了自己村長一家6口:村長夫婦,村長80多歲的父母和一兒一女。

其實他本不打算做這麼絕的,儘管村長根本就沒給他活路,但是他還是不打算動兩個可愛的孩子,可誰教那老頭子拎著菜刀沖自己衝過來呢?誰教兩個小兔崽子哭起來沒完呢?把村長兩口子劈死之後,他又對老人連劈17斧,那老太太還想跑出去報信,只不過在推門跑出去之前就被一斧頭砍斷了小腿,隨後就是一斧補在腰間,砍碎了腎臟。

然後斧子就鈍了,他想走,但是兩個小孩令人煩躁的哭喊讓他更加暴躁,他把斧子扔在地上——沒隱藏指紋,因為他根本沒打算對抗。他把小孩子按在地上,一雙大手緊緊扣住咽喉直到孩子面色青紫,徹底沒了生氣,然後對另外一個如法炮製。臨走之前還取出村長家的菜刀把兩個孩子的身體劈開,砍成三段。

誰教那王八蛋不給自己活路呢?他如是想。

兒童恐懼的尖叫還在自己耳邊縈繞,揮之不去。他每一分鐘都能聽見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在臨死之前求平日里和藹的叔叔放自己一馬,每次閉眼都能看見淚眼盈盈的小姑娘變成肉段被扔在地上。

有時他會看到血泊,不是一小片,是滿屋,滿世界都是,地板上是紅的,堆積著血液,還有斑駁的內臟碎肉,透過小窗往外看,世界都是紅的,雨也是紅的。

他以為自己是什麼都不怕的,包括死亡,但是每天幽靜的牢房都讓他夜不能寐,他睜眼便能看到死在自己手下的6個人站在床邊:村長和他老婆頭掉了,腸子耷拉在外面;老頭老太太肢體殘缺;兩個孩子倒是完整,只是看起來太嚇人了。

所以他不想睡覺,除非自己實在撐不住了,在和血與恐懼在午夜相見,否則他一點都不想睡覺。

判決的時候他很安靜,不僅不像其他人一樣跪下求法官,或者當場暈厥尿褲子,他的臉上甚至掛著一絲詭異的微笑。

進了看守所之後,他便每天都數算著自己的日子。一直到昨晚,管教問他:「明天給你改善伙食,你想吃啥?」

日子到了,他明白,死刑複核命令下了。他要了米飯和燉排骨,這是看守所食堂能提供的,只要看守所能提供,管教們便絕對不會為難一個將死的人。

就在剛才,他飽餐了一頓,還管管教要了一根煙抽。然後便站在窗邊望著自由之地午後的陽光。他戴著鏈子——自從他進看守所以來便一直戴著,這是為了限制重刑犯的自由,就連抽煙抬手也費勁。

他在想,警察們會用什麼方式把自己從牢房裡帶出去?是破門而入,幾個健壯的警察按住自己?還是持槍在門口逼迫自己往外走?還是會來個法官什麼的煞有介事地宣讀一番核准決定書?

這時,他聽到有人來了,是輕巧的幹部皮鞋,管教站在門口,打開了鐵門的觀察窗。那雙眼睛掃了一眼牢房,喊了自己的名字。

「到!」下意識的大聲答到。沒有任何遲疑,判決半年,核准三個月,他已經對監獄和看守所的紀律形成了下意識的反應。

「出來,今天安排你放風。」

向右轉,到鐵門前,把戴著鏈子的手伸出去,把臉貼在觀察窗上,這是為了防止管教進來嫌疑人偷襲逃跑。

門開了,管教進來,他穿著筆挺的警官服,很乾凈,明顯熨過。腰間掛著警察的裝備,他的手扶著警棍套,旁邊是手槍。管教的眼神很警惕,將死之人不會畏懼死亡,所以有過死囚押往法場的路上奪槍抗法的事。他還維持著安全的姿勢:靠在門邊。管教已經站在安全身位:「慢慢後退,然後往操場走,」他警告:「千萬別讓我緊張。」

後退,轉身,咔啦咔啦咔啦的腳鐐摩擦聲。

剛走出樓梯口他便發現不對了,因為站在那裡的不是看守所管教,而是端著衝鋒槍,穿著防彈衣的特警。他們戴著面具,偽裝嚴密,根本看不到他們的臉。

他一瞬間就明白了,死期將至,這些人是把他押往法場的警衛。

腿軟了,站不直,頭暈目眩。他生命中的每一個畫面,每一個瞬間都如潮水般湧來。他想起了自己的村莊和小房子,金黃色的麥浪中是他的家,紅磚綠瓦;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和兒子,自從他出事後,便再也沒有了聯繫,但是和他們在一起的回憶也是幸福的,一直到最後的一片血紅,有色彩的記憶戛然而止,後面便是庭審和一天一天的牢獄生活,這都是灰白的。

他在持槍特警的押送下往樓下走。一樓門廳里站著一群人,兩個穿著法官制服的人向他宣讀了來自最高人民法院的複核決定,大致是事態惡劣啊、罪大惡極啊之類的。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比對了照片,宣布驗明真身。

管教都出來了,站在走廊里,站在門廳里,遠遠地望著他——一個將死的殺人狂魔,但是目光已經沒有了警惕。

到這裡程序都結束了,但是他都沒聽進去。頭暈,世界又變成了血紅的色彩,天上下起了紅色的雨,鼻子聞到的都是血腥味和內臟被砍碎的異味。

上車了,他坐在囚車裡,只不過身邊的座椅上坐著人。

是那個小男孩,他變成了往日的樣子,穿著白色的半截袖,牛仔褲,正如這孩子無數次地騎車穿梭田野,在死囚門前歡樂的呼喊時一樣,俊俏的面孔沒有了以往的血痕和刀傷。

死囚震驚地注視著空氣,那個孩子坐著的位置。

這時,孩子又變了,頭皮被割開露出了白骨,臉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口子,滿臉都是血,眼睛也只剩下眼窩,因為他殺害孩子的時候挖出了孩子的眼睛。小腿刀傷深可見骨,肚子的內臟也掛在外面。

小男孩,或者說冤魂厲鬼,對著死囚微笑,他顫顫巍巍地用細弱的腿支撐自己起來,撲向已經崩潰的死囚。

他視野里只剩下那可怕的鬼,面色慘白,整個人癱軟在座椅上,下身一股溫熱,囚車裡便充斥著屎尿的騷臭。

不知過了多久,小男孩也用他的微笑注視死囚同樣的時間。然後車隊停在了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

周圍用警戒線圍住,車隊的車子在場地上圍成了一圈,兩個健壯的法警戴著口罩和墨鏡,端著槍。

可是死囚已經沒有力氣起身了,車門打開的時候,法警似乎預料到了他的慘樣,直接把癱軟成一團的死人拎下車,一路拖行,在野地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他被拖到了場地中央。

小男孩還在旁邊,還是那副恐怖的樣子,他身邊還站著一家冤魂,都是他們遇害時候的樣子,他們猙獰的臉上露出微笑,似乎在為這個罪犯送行。

法警讓他跪下,但是根本辦不到,他全身都已經沒有力氣了。於是兩個法警又不得不扶起他的肩膀讓他跪著,挺直上身。

「張開嘴,我給你你留個全屍。」法警在他耳邊小聲地說。囚犯張開嘴的話,一個有經驗的法警可以開槍打碎囚犯的頸椎和腦幹,讓子彈從嘴巴里出去,這樣死人的臉便是基本完整的。

他聽話地張開嘴,緊接著便是一聲槍響。

血不是太多,沒有以往槍擊後腦那樣刺激的視覺效果,但是死屍癱軟在地上了,血液便涓涓流淌。

法警麻利地把屍體裝進裹屍袋,裝上後面的靈車,下一站是火葬場。其餘人則掩埋掉血跡,在土地上插了個牌子,說明這裡剛剛進行了一場處決,讓當地居民不要慌張。

除了靈車之外,其餘車輛都會開回看守所或者法院,總之回歸平凡的軌道上。路邊開滿了野花,鮮艷的色彩裝飾著這個春天,遠處的村莊升起了炊煙,日暮西下。

明天的太陽還會升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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