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驗的藝術顛覆者杜尚的一天

「關於藝術家,最有趣的是他們如何生活。」―馬塞爾-杜尚

馬賽爾-杜尚(1887-1968)單槍匹馬改變了藝術史的方向,把藝術從視覺的專註引向心智的挑戰。他作為顛覆者的一生髙蹈無羈,隱藏著創新的密碼。 1968年,他預感自己將最終離開,於無去來處暇思恍惚…

1968年6月15日,地點:紐約英國廣播公司BBC Studio,

杜尚纖瘦的手指擺弄著一支雪茄,欣賞著坐在對面的年輕女主持人:她面頰兩側的頭髮俏麗地捲曲,如寬大的花瓣捧著白皙俏麗的臉,雙眼波光靈動,緊身的裙子勾勒身體的曲線,純真而又迷人;「達達主義」、「未來主義」、「立體派」…這些乏味的術語在她的朱唇間吐出,顯得文雅而性感。杜尚知道自己迷戀這種知識分子女性:她們一本正經的嫵媚中流露撲朔迷離的風騷,是他完美的審視對象。可以想像那些下午茶的聚會過後,客人們陸續離開,她們手裡端著小巧的Demitasse咖啡杯,如拈著一個鬱金香花苞,上面裝飾著手繪的蕾絲花紋;黃昏的餘輝給她們的倩影鑲嵌純金的花邊,那淺淺盈盈的笑容顯得朦朧繚繞。纖柔的腳穿著高跟鞋在地毯上走動,如高貴的母豹;起居室牆上懸掛著羅可可風格的瓷碟,留著口紅唇印的香檳酒杯被隨手放在花園長椅上。夏日繁華散盡,剛開始流行的披頭士音樂把她們心裡狂野的小兔子勾引出來,睜著白嫩嫩的紅色的眼睛…杜尚腦子裡徘徊著波德萊爾詩句的碎片,這些妖嬈的女人、一代又一代…

一直拖延到三十九歲,1927年六月杜尚才決定結婚,他希望婚姻比自己想的要容易。婚禮上,新娘Lydie穿著婚紗,像一朵飄浮中鼓起的白雲,拉著面色憔悴的杜尚的手。籌辦婚禮的繁文縟節幾乎讓杜尚窒息:訂製禮服和餐飲酒水、權衡客人的名單、還要設計請柬上新人擁吻的圖案…Lydie不停地抱怨:「馬塞爾,你難道不能把我畫得再瘦一點!」杜尚臉上陪著笑,嘴裡敷衍著。他知道,婚禮再延長一秒鐘都將成為壓垮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

決不能被女人束縛了手腳。年輕時杜尚就本能地知道自己不會被她們俘虜,他知道必須克制自己的慾望:安格爾、馬奈畫布上的裸體沉默無語,馬蒂斯、畢加索這些野獸派將生命之泉用花枝藤蔓隱藏起來…這些人都被自己的情慾迷失了眼睛。「是的,相比於創作藝術,我更享受生活。我的藝術是關於生活的藝術。每一秒,每一次生命的呼吸都是鐫刻於空無中的作品,是一種不間斷的欣喜」 …繪畫、雕塑真是笨手笨腳,像一個青春期的蠢男孩,粗鄙笨拙地擺弄著初戀的姑娘,自己也累得滿頭大汗。杜尚心裡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他是杜尚,他一定要走自己的路。作為男人,他也可以想像自己是一個陌生的女人,芳名Rrose Sélavy (意為「為生命而乾杯」),戴著黑色格子花紋的圓頂女帽,冷峻地忽視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他看見這些嫣然笑靨、他聞到裙角令人迷醉的香氣,也聽見她們嫵媚的情感如涓涓細流中晶瑩的水滴…他穿越了此刻,看到了時間的彼岸。這些生命的欣喜如雀躍的瀑布沖盪而下,無法阻擋,卻無時無刻被時間侵蝕著,一往無前向死亡奔涌…在畫布上,杜尚反覆畫著這些姣好的身體,如月光的切片,青春的肉體被分解為下降的斜線、沙子的斷崖傾瀉。這耀眼的生動的奇蹟,如金色的沙粒在手指縫中漏出,綻開如扇葉一般,漂散在畫布上。

杜尚的思緒回到一九二四年的夏夜,穿過巴黎午夜頹敗的街區,杜尚在黑暗中摸索著爬上樓梯。一扇門被輕輕從裡面打開,燈沒有開,屋裡蔓延著酒和香水混合的味道。一隻濕潤綿軟的女人的手牽引著他到床邊。月光從天窗里傾瀉,他感到女人們熱切的呼吸,在月光下身體纏繞的曲線如水銀的漩渦…什麼樣的「現成品」才能表達慾望熄滅之後的幻滅感?這愛的柔情被死亡的恐懼纏繞的憂傷?杜尚想像一個女性的骨盆模型在空寂的美術館的展台上。這白色的骨盆曾為生命的誕生而張開她蝴蝶般的翅膀,此刻卻靜靜地被塵土悄悄嚙咬;脆弱的骨頭包裹著一個小小的空間,曾經在裡面嬉戲的胎兒早已長大,也許成為一個少年水手,在太平洋上駕著白帆漂泊…或者十二個金屬衣架(這些空無的衣架曾經溫柔地陪伴著女人心愛的裙子)編織成圓形的旋梯,象徵著女性的青春,在下降中上升的生命螺旋…用了八年的時間,杜尚構思了大玻璃的裝置《新娘甚至被光棍們扒光了衣服》-男人的慾望如一個巧克力攪拌機,攪動著黑色的漩渦,從少年到老者,永不停息,精子如焰火般徒勞地散落在空寂的玻璃天穹上…杜尚感到自己耗盡才華創作的現成品藝術終究仍是蒼白無力,彷彿一個標本離開了靈魂。也許自己真的老了。

幸好有國際象棋。在喧鬧暫時停息的巴黎午後,棋盤上,國王、王后指揮著主教、騎士等棋子們開始搭建空無的城堡。童年的杜尚就找到這些城堡暗門的鑰匙,成年後,當他在女人身邊或者畫室里覺得不對勁,他就悄悄打開城堡的門縫,側著身子溜進去,呆坐在牆角里看這些旗子們操練他們的儀仗隊型。這些抽象的矩陣中凝結著純凈的美,好像一個石頭的花園,一個永恆的布局,從每個角落看去,空間都被剪切得依照黃金比例的秩序,逼仄如囚室,敞開如斗獸場…這也許是杜尚為何喜歡穿黑色西服的原因:他想像自己是一枚棋子,眉目清淡,身體上雕刻著簡潔的幾何線條。但他必須成為到達底線的卒子,從棋戲賦予的規則中解脫…記得新婚那年的八月,每天晚餐之後,杜尚都要趕巴士去尼斯參加一群棋手的聚會。每晚消磨到午夜過後才獨自坐巴士回家。杜尚的臉在一盞盞飄向身後的路燈中一明一滅,偶爾他會看見溜到街上覓食的狐狸瘦瘦影子。輕輕打開家門,還沒睡著的Lydie正在床上等他。杜尚輕輕地快速吻一下她的額頭,或者幫她把床頭燈熄滅。他並不急於睡覺,而是到書房裡復盤剛才的棋局,琢磨一會兒再上床。早上一起來,他趕緊在把睡夢裡想起的步法在棋盤上演練。一個周日清早,杜尚發現棋盤上的棋子無法移動:凌晨醒來的Lydie把棋子牢牢粘住了…杜尚知道自己必須離開了,離開到美國去。

走神的杜尚強迫自己回到採訪中。女主持人越聊越興奮、抽象的藝術史辭彙越來越嫻熟,好像調情的台詞;她欣欣然於採訪以才華而名聲顯赫藝術界的杜尚、討論他古怪的藝術,這讓她感覺自己成為文化精英階層的一分子,臉頰泛起可愛的紅潮。杜尚輕輕在煙缸里弄滅雪茄,感覺嘴裡乾澀的苦味,煙草帶來的快感好像突然消失了,失落的陰影從他心裡隱約飄過。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衣襟,口袋裡是自己早晨寫的紙條。早上第二任妻子Teeney照例出門散步,他獨自醒來。他們一九五四年一月份才結婚。那時杜尚已經六十七歲了,而四十七歲的她也喜歡象棋,曾經嫁給畫家馬蒂斯的兒子、紐約畫廊主皮埃爾?馬蒂斯,離婚的經歷讓她成為一個溫順而聰明的女人,知道如何與男人相處;到了這個年紀也再不可能生育了,這讓杜尚感到安心。晨光在窗帘後面,好像拘謹的客人有點不好意思闖入。迷濛中,杜尚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一九二七年的巴黎的清晨,在拉爾雷街自己的工作室里,他獨自醒來;從尼斯的象棋之旅回來後,新婚夫婦倆人已經若即若離,Lydie搬回她父母家,他有點傷心,強烈地想念她,她溫柔又無奈的笑容好像把時間彎曲了,讓杜尚心疼,本來說好一起去蜜月自己卻無端地提出要離開…多少年以後,這清晨孤獨的一刻又回來,地點換成了紐約、女主角已經換成了Teeney。杜尚看見自己的身影,像一個黑色的棋子,在棋盤邊上,看著女人們,看著藝術,躊躇不前。他的鉛筆輕輕地在紙上用法語寫下此刻的思緒:「D』ailleurs, c』est toujours les autres qui meurent」 (最後終究,總是他人逝去。)

這是他給杜尚準備的墓志銘。約四個月後的10月2日,法國魯昂,杜尚參加了杜尚的葬禮。

備註:1968年BBC採訪由Joan Bakewell主持,她是英國著名的記者、專欄作家、社會活動家並榮膺大英帝國榮譽勳章DBE。杜尚事迹源引自:Jerrold Seigel 著作The Private Worlds of Marcel Duchamp. Desire, Liberation, and the Self in Modern Culture.、藝術家Man Ray自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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