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遊記第七日

上帝用六天造物，第七日安息。我把寒假的前六天在懶散，疾走，搭船和趕車中消磨掉了，決定在第七日的夜晚動筆，記錄此行的見聞。

我本來有一個旅伴，她和我一起從佛羅倫薩啟程，在淡季的威尼斯遊歷兩夜，又同行到羅馬，滿滿當當地度過三天，上午打仗似地跑景點，下午放緩節奏，四處遊盪，在太陽落山前回到住處。

跟人結伴遊山玩水，最重要有兩點。第一是要基本上志同道合。興趣得相投。至少不能一大早起來，一個想去逛西班牙台階後的商業街，一個要去看古希臘建築群。脾氣也得相投。不能一個熱衷在梵蒂岡博物館裡走馬觀花，集郵似地與一眾名作合影留念，一個卻盯著西斯廷禮拜堂的壁畫出神，魂游上下五千年，從出埃及記想到基督殉難。這兩種脾氣沒有高下之分，但一起出現時會有點麻煩，因為頭一個會嫌後一個賣弄學識，腳程太慢，後一個又會覺得前一個品位庸俗，干擾自己飛升到形而上的高度。

第二是要有趣。這個有趣不限於好口才和風趣，任何能將這趟旅途從無聊中拯救出來的性格特質都能稱得上有趣。我不太有趣，因為我訥於言，找話題總不合時宜。幸好還勤於行，去哪裡都興緻勃勃，不算一無是處。我的旅伴很有趣，她機敏，淵博，對生活質量有著不懈的追求，這多少彌補了我的潦草和無趣。她每天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畫兩道彎彎的眉毛。我也開始描眉，不過功力不足，畫得粗而黑，整個人顯得異常正直，在競選李逵，魯智深等角色時會很佔優勢。四條眉毛挽著手臂逛街，走過了斗獸場，聖彼得大教堂，梵蒂岡博物館，羅馬遺迹和威尼斯廣場。四條眉毛頂著寒風吃過了冰激凌，在暴雨中喝過了滾燙的奶油蘑菇湯，在博物館的走廊里啃過生硬的三明治，也在水邊的餐廳吸溜墨魚面，將半張臉染得黑漆漆的。

這樣一個旅伴在昨天早上五點半的時候坐飛機回家去了。我要獨自度過剩下的一周，先在羅馬度過聖誕，再前往那不勒斯，最後北上佛羅倫薩，取上存在宿舍的行李，回波士頓貓冬。我也不知道波士頓究竟是不是貓冬的好地方，那裡的雪有時能下到半人厚，鏟起的舊雪堆在一起，有時能比房子還高。

我與困在雪中的父老鄉親們視頻通了話，網路延遲的原因，每個人說話都有點結巴，要麼就突然定格，不過結巴和定格之外，大家精神狀態都不錯。爹剛到家。他決定不再從克利夫蘭開車三天橫跨美國，而是規規矩矩地搭了飛機，所以一大早就有精神和姥姥縱論政治。媽媽與往常一樣，手中剝著什麼堅果在吃著，神情端嚴。和舅舅打了個照面，剛來得及點評一句他老人家的新髮型，網路信號就壽終正寢了，這次沒再復活。我把手機放下，沉寂像上漲的潮水，先漫過腳跟，再吞沒脊骨。這種孤寂令人懶洋洋的，只想兩腿一蹬，癱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喘氣。因為無停歇的漫步，我渾身沒有一塊肌肉不酸疼。

今早七點半，我就出了門，去趕博蓋塞美術館早上九點的預約。此地為控制入場人數，哪天去，什麼時候去，都要預先說好，且不支持當場買票。畫廊本是紅衣主教希皮奧內?博蓋塞的官邸；此人是教皇保羅五世的侄子，深得其寵信，大肆征斂藝術品，看這博物館裡滿滿當當兩層樓的稀世珍寶就知道了。希皮奧內手段狠辣，偏生又挺有品味，為了得到卡拉瓦喬的真跡，不惜把人家師傅西蒙尼?皮特薩諾抓起來勒索。流氓有了眼界，或者一個文化人生出了流氓的膽魄，都是很可怕的。

每個遊客只能在館裡待兩個小時，參觀樓上的畫展，不能超過半小時。珍品太多，時間緊迫，我租了個講解機，從畫展看起，剛一進屋就跟拉斐爾的《耶穌下葬》打了個照面。逛一般的博物館，能認出一兩幅名作，就心滿意足。逛博蓋塞藝廊卻像坐一架沒有低潮的過山車，前腳邁進屋，咦，提香和拉斐爾的畫作擺在一起，不知該細看哪邊，後腳邁出屋，與貝尼尼的《大衛》擦身而過，抬頭是一幅魯本斯，一轉身，卡拉瓦喬的青綠色的《酒神》對我冷笑。貝尼尼的《阿波羅和達芙妮》。貝尼尼的《普魯托和帕爾賽福涅》，普魯托的手指陷在帕爾賽福涅豐腴的大腿肌肉里，無機的大理石被賦予了生命的質感。貝尼尼的《埃涅阿斯、安喀塞斯和阿斯卡尼俄斯逃離特洛亞》。貝尼尼的《真理》。怎麼全是貝尼尼？

我學識太淺，什麼畫工，技法，構圖，明暗對比，流派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帶著一雙業餘的眼睛去觀察，接收到的全是最直接的，不成體系的感官體驗，就像往心窩裡撒一把彩玻璃，散落一地，我撿不起來，只好一邊摸索著，一邊說著，美啊，美啊，美啊，請留下來。

貝尼尼的《真理》被擺在角落，卻讓我駐足很久。這是一尊半成品，真理女神的翅膀前段還是未成形的磐石，腳下踏的寰球也有明顯的雕鑿痕迹，胸口甚至還有打稿用的炭筆印子，卻充滿了粗放的活力。女神雙眼微張，嘴角帶笑，將粗糙的生命力和動感拘在貝尼尼標誌性的靜謐感中。他啟動這尊作品的那一年，藝術生涯墜入低谷。貝尼尼的主要贊助人教皇烏爾班三世去世，繼任者對他無甚好感，競爭者們幸災樂禍地看著他的幸運之星隕落，一時間謠言四起，親手操刀的聖彼得大教堂也被人質疑。

真正的藝術家應該是寡言的，因為他的作品把話都說盡了。《真理》是對流言一記率直而溫和的回擊。女神雙瞳失焦，對凡間的一切了如指掌，又無有掛礙，嘴角一點微笑既是輕蔑，也是慈悲，巨大的翅膀直指天空，將地球踏在左腳下，彷彿踏住了種種質疑和攻擊。

這尊雕像的全名是《Truth Unveiled by Time》，即時間會證明真理。現在看來，時間和真理都是站在貝尼尼一邊的。

走出博蓋塞博物館時，我感到一陣甜蜜的眩暈，在綠地里蹲下，看水邊的大白鵝和鴨子走來走去。其中一隻鵝額頭上一塊巨大的紅瘤，像金庸里奇形怪狀的反派，步履也很沉重，擺動羽毛時也帶著兇相。兩個孩子去撩撥它的尾羽，它回頭嘎地大叫一聲，露出一排尖牙，將一個孩子當場嚇哭，另一個抱頭鼠竄。我和鵝一起大笑起來，它朝湖裡一跳，到水中自在快活去了，我繼續前行，沿著路牌，尋找現代藝術博物館。

剛走出沒幾步，就被一人攔了下來，向我佈道，請我去一個什麼西班牙教堂。我拿著傳單奪路而逃，跳進博物館裡，正好趕上特展，見到杜尚那隻傳世的尿壺，心情平靜許多。

讓這流水賬繼續下去吧。下午，我轉去西班牙廣場湊熱鬧。果真是湊熱鬧，只見一排不甚高聳，也不甚寬闊的樓梯，上面錯落有致地坐滿了人，從遠處看，就像一局沒有玩好的俄羅斯方塊。我爬了兩階，坐下，能看到台階底部的噴泉，商業街，人潮，華燈，教堂的塔尖和萬神殿的圓頂。

大理石台階坐得人屁股生冷，我決定去買個冰激凌吃，暖暖身子。那家店叫Giolitti，有些年數，在當地有點名氣。我要了兩個球，一個大米飯味，一個巧克力味，頂上舀一大勺奶油。米飯味的很好，米粒分明，奶香濃郁，是我來義大利之後第一次吃到煮軟的大米。聲明一句，我對食堂硬邦邦的飯沒什麼怨言，一點也沒有。

吃得一嘴鬍子，打開導航，發現大名鼎鼎的許願池盡在咫尺，於是欣然前往。又是人潮洶湧，三五一群，一邊擺拍，一邊往池裡扔硬幣。成群結隊的人中，一個獨行的中年女人極顯眼。她站在池前，一手舉著手機，向四面張望著，見到我，露出笑容。

「勞駕你，幫我照張相吧。」

我接過手機，橫拍一張，覺得不好，又蹲下，縱拍一張。老手機，有延遲，按鍵時發出巨大的咔嚓聲。

她看了看，點點頭，道了謝，從人群中穿插出去，仍是孑然一人。

我目送她一會，轉回頭來，覺得獨行俠雖好，拍遊客照時也得別人幫忙，在餐廳吃飯，上個廁所的光景，菜就會被服務員收了。恐懼孤獨的人是無法體驗獨行的愜意處的。我琢磨一會，覺得自己不怕孤獨。

我取出一枚五毛硬幣，掂量掂量，又揣回去，換了一枚五分的，儘力朝池裡拋去。它飛得最高，打了幾個旋，落下去，激起幾朵漂亮的水花。

2016年12月24日 聖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