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3傳(半百)
1
有一介武士,名為陸玖三。這是一個很草率的名字,因為他出生在佃戶,名字是無足輕重的,你既不會因為名字而被尊重,也不會因為名字而被奚落。有神明說:平淡的名字可以躲避命運。所以陸玖三的妹妹,叫陸玖玖。陸玖玖,是從海棠花里拾到的,睡得陶醉,沒有哭鬧。大約只有爺爺的掌心那麼大。但奶奶將她摟在懷裡的時候,她就立刻變大了,變得像三個月的嬰兒那麼大。陸玖三的父母都很疼她。她卻像個男孩子一樣喜歡爬來爬去,逗弄小蜘蛛玩。小蜘蛛是不可怕的,她害怕龐然大物人類。它就拖著它的絲,奮力地跑,然而不過是在玖玖的手指尖上打轉。玖玖翻一下大拇指,它就立刻爬上去,它好像永遠要踩著大地才安心。但其實不過是玖玖的遊戲呢。
玖玖也很喜歡老黃。那時候它叫小黃,是一隻小貓。爺爺砍完樹,在一個小洞里看見了它,發現它的母親生了大病,奄奄一息,它看著爺爺抱起了小黃,輕輕地叫喚了一聲,是在感激爺爺呢。爺爺把它帶回家,奶奶很高興有人陪玖玖玩了。玖玖的身體不好,越來越虛弱了,大概是因為她是神仙的原因吧。她喜歡在家門口的那顆海棠樹下玩耍,追著小黃繞圈圈。很快就累了,累了便靠著樹睡著了。小黃就爬上她的肚子,蜷縮起來。有一天突然一陣大風吹來,海棠花在空中飄落成雪。她就那樣安心地睡著,神明大人們來了,他們感激了爺爺奶奶的撫育,將玖玖抱上了五彩雲霄裝飾的雪白馬車,然後御風離去了。爺爺說,那時候爸爸怎麼都不肯,抱著玖玖不讓他們帶走,喊著:「為什麼!為什麼!她是我的妹妹啊!」
2
這個世界有許許多多的武士,數不勝數,有的迫於生計,有的世襲,有的志存高遠,有的委曲求全,總而言之,魚龍混雜。武士眾多,自然武功也五花八門,當然功用也不一。有的是用以節目,花拳繡腿;有的用以防身,有的用以刺殺,有的比拼,有的用以行走江湖。爸爸學的,是刺殺的功夫,也便是李白所說的:「十步一殺人,千里不留行。」但陸玖三並沒有這麼厲害。江湖上還有形形色色的傳說,有的是好事者編的,有的是說書者編的,有的是官府衙門編的,有的是亂臣賊子編的,有的是俠盜編的,有的是強盜編的,有的是梁上君子編的,有的是葉公編的。陸玖三曾經是為什麼想要當一個刺客呢?因為他小的時候,牽著牛拉著柴去集市的路上,遇見一個穿著富貴的公子正在被其父親訓斥,父親氣急敗壞,面紅耳赤,大聲斥責公子不學無術,成日迷戀於不三不四的小說,不肯研習四書五經,沒有出息,終難成大才。公子低著頭,顫顫巍巍,支支吾吾。那員外見了更氣,火冒三丈,然無話可說,只是太息。半晌,終於是吩咐了家奴,將那些書悉數扔掉。那家奴出門見了陸玖三,氣急敗壞,面紅耳赤,大聲斥責陸玖三貧賤之人,也敢在府外偷聽,做些下流細作之事,登時給了他兩腳,掄了一耳光,將書重重地摔在他身上:「拿去拿去,好讓你冬天不凍死。」陸玖三塗了點口水,抹在擦破皮的膝蓋上,拿起那些書,一字不識,然而終究是氣不過,就抽了一本。往回跑,突然撞到一個人身上,彈在地上,頭往上看,是那位公子。那位公子笑著說:「你也喜歡看這些書嗎?」陸玖三搖搖頭:「我不識字。」公子說:「那我把其中故事講給你聽吧。」陸玖三開心地說:「那我告訴你那堆書去哪兒了。」這個故事,是關於一個浪客,浪客受命於一個叫做紅的太子,去刺殺一個荒淫無度的暴君。當時最有名的俠盜自刎,將頭顱給浪客用以見暴君。在朝堂上,浪客使出一招天外飛仙,化做一具穿著仙羽霓裳的亡魂,成功刺殺了暴君。3爺爺之後生了一場病,當地的道士見了,說是陽壽已盡。奶奶問正值壯年,怎麼會。道士答:天行有常,君子當自強不息。奶奶嚎啕大哭。道士頓了許久,終於是說了句:這難道不是件好事嗎?重歸自然,與萬物齊。這世道紛紛亂亂,重回天輪已不是安寧嗎?奶奶連聲說是。道士又言:這善人自有善報,善人自由福果,他會庇佑你們家,我看令郎,有道光從天靈蓋出來,想必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道士說完,又揮起拂塵而去,口中念念有詞。然而而後第二天,便有官府的人來,騎著黑馬,穿著紅綉邊的黑衣,濃眉吊睛。一群人踩著莊稼來,水泥四濺。副騎喊:「官府來了,給我出來!」爸爸便和奶奶穿著喪服出來,那人見了,又說:「官府要徵收了這片地,你們自己好自為之。今日之內,搬離這裡。」我看著莊稼已被馬蹄踐壞,東歪西倒,碎在泥土裡,亂七八糟。奶奶說:「大官爺,昨日我丈夫剛走,能不能容緩幾日,讓他能安息故土。」那滿臉痘痘的紅壤官爺笑起來:「他死了便死了,誰能不死,何況是你們這些賤民,死了反倒消災解難。」另一個人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安息在哪裡不是故土,你若再說,我定秉公持法。」不知又是何人說:「要不你來給我門家爺噹噹小妾,興許就不收你這破地方,但是乳臭未乾的狗崽子,爺看了怕會一刀砍死他。」又不知道是誰啐了一口痰。又不知是誰先起頭笑的。陸玖三隻瞧見黑壓壓的一頭面熟的野獸,露出唾手可得的欣喜,口水垂下來,淹沒了他。4冬天,陸玖三在森林裡遇到了兩匹狼。在拾柴的時候,他們躥出來,用灰色打破了白色的僵局。陸玖三痴痴地看著他們,百感交集。一股疲倦感從雪花降到骨髓里,半睜不開的眼睛。兩匹狼凝視著陸玖三,然後轉身,以目示意。慘白的冬天黑色的樹象是無數的柵欄,陸玖三是柵欄內的小黑影。陸玖三跟著狼群,恍惚間神遊了許久。進了一個洞穴,裡面是一隻死掉的雪白色的狐狸,頭頂有紅色的花紋。狼輕輕嗚了幾聲,陸玖三跪下來,撫摸著白狐柔順的皮毛,恍惚間突然落下眼淚來,使勁地搖頭,眼淚甩在地上。兩匹狼繞著他轉圈,他雙手握拳摁在膝蓋上,白狐橫在他腳下。忽然間他醒了,他發現自己躺在草席上,母親正懷抱著他。然而奶奶那時已經失去了溫度,僵硬地,弱小地摟住陸玖三。陸玖三失聲痛哭起來。陸玖三費力地坐起來,將母親的手交疊起來。奶奶顯得很安詳,但青藍色的皮膚,和枯槁的面容,青筋畢露的身體,就象是窗外的鵝毛大雪。忽然間響起了敲門聲,一個打扮繁雜的人徑直進來。將面具掀上去:「你好,我是烏鴉。」狸貓的面具,末端垂下一枚玉佩。頭上環著系在紅巾的許多怪物面具,右耳前垂下一髮辮,末端依次系著一隻木龍頭,一個饕餮玉牌,一個好運結。左耳是鳥頭骨製成的大耳環。紅繩系的馬尾辮垂到腰上。脖子上戴著一隻串著蟾蜍的大項圈。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血紅色的皮膚和橙黃的眼睛。5
烏鴉是一個安靜智慧的女孩子,雖然是血紅色的皮膚,卻顯得有一種仙然的美麗。烏鴉套著孤枝敗葉做的蓑衣,站在陡峭的懸崖上吹簫。雪下得緊,鋪在她的身上。陸玖三在遠處樹下避雪,懷裡插著兩把刀。烏鴉送他的刀。一把吊著麥穗,一把劍身如漆一般黑,顯示出水的質感。目極遠處,厚厚的雪露出一個豁口,太陽彷彿被大力神從中拉出。一瞬間紅光萬丈,雪變得粉紅。突然後面馬蹄聲四起,高大黢黑的駿馬踏雪而來。人穿著紅邊黑衣,凶神惡煞,彷彿眉骨間有黑煙。那八字鬍金魚眼的喊了:「事到如今,你已是瓮中之鱉。」說完連馬匹都嘶笑起來。烏鴉沒有轉身,太陽就在她的頭頂,顯得莊嚴靜穆。副手輕蔑:「死到臨頭,還硬著身骨板,從大義嗎?」「妖精有什麼大義。」一個白臉接茬。「欸,你有所不知,越是窮凶極惡之徒,越是要附庸風雅。」副手昂然大笑,「妖精,就是自不量力,又貪得無厭,區區卑賤,也想攀附人類。」鼻孔瞪得老大。一小青臉抽出劍,搔首弄姿得漫天一划,弄出道士的姿態:「今日就將你正法,打回原形。」馬蹄聲開始響徹。烏鴉驚鴻一瞥。陸玖三從樹林中躍出,近看了才發覺是當初那一伙人,憤怒戰勝了恐懼。忽然樹林里飛出無數只烏鴉,蝗然而過。一時間人仰馬翻,然馬一時停不下來,又有雪打滑,紛紛從烏鴉的兩側滾落山崖。烏鴉轉過身,依舊對著太陽吹簫。烏鴉們騰空而起,消失於天頂。6河豚透明的清白的肉片,一圈圈地排列在圓盤內,灰藍色的魚皮,象是粉末點綴。黑色的筷子,一頭極細,一頭粗大,上面畫者豌豆黑口似的花紋。小小的青藍色陶瓷托上,擠著一朵綠色的調味膏。春帆樓內裝飾富麗堂皇,大紅柱子撐起穹頂,無數張方桌影影綽綽,人頭涌動,來往的客人熙熙攘攘,分工明確穿著不同色衣服的女小二不停地應和著此起彼伏的叫喊聲。烏鴉帶著狸貓面具,下巴處懸掛的玉佩顯得十分可愛。巨大的衣裳垂到地上,雙手纏滿了繃帶。她將雙手放在桌上,整個人紋絲不動。小二說完:「這是本店今天新進的上等河豚妖精肉,請客官品嘗。」擠眉弄眼,就象是京劇里的花臉。就連小二,也是穿得富貴。他的眼神偷偷地瞥了陸玖三一眼,似乎他比這位穿著古怪繁雜的蒙面人更為特異,眼神中將露不露的輕蔑。他一邊頭頂著托盤,盤邊用雙手舉著走了,跟來時一樣。陸玖三詫異萬分:「妖精肉?」百感交集。低頭問的同時,忽地瞧見了對面三桌外,堂堂正正地坐著一個鹿頭人。長著極碩大的角,被枝葉纏繞,在耳朵近處還開了一朵富麗堂皇的玫瑰花。邪藍色的眼睛,眼瞼處有胭脂色的桃花狀的斑紋。穿得正是達官貴族的錦繡衣袍。左摟右抱著兩位小二,面色邪而不淫。一個系著寶石腰帶的胖人,正一邊抽著大麻,一邊附身跟他說話,他反倒是滿不在乎的模樣。烏鴉輕輕地將面具掀起一個小角度,將肉片輕盈夾起。7大腹便便的富貴人在半空中自擊了幾下掌,有一個人頭頂著一頂透明的魚缸來,裡面是瘋狂遊動的河豚。後面跟著一個穿著文質彬彬的人,待魚缸放下,他將掙扎不已的河豚取出,輕手取出別在腰後的刀。先切去河豚的嘴,再用刀切入皮肉相接處,用手撕去皮,這時候尾巴顫抖了一下。他快刀入魚腹,將內臟掏出,再將內臟上連著的肉悉心剝離。再快刀將魚肉切成薄片。立即裝盤。富貴人恬然說:「金牌廚師,拿手絕活。」
陸玖三眼前一愣,久久不能言語,緩緩地將視線移向烏鴉。烏鴉不說話。陸玖三忽然皮笑肉不笑地顫抖了幾下。太息了一口氣。雙手撐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在旁伺候的女小二立即上前,問:「是否菜品不合您的胃口?」陸玖三微微地搖了搖頭。「那您是否身體不適,我們這裡有妙手回春的良醫,與宮廷里的御醫並無兩致。」粗喘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那您慢用。」八寸金蓮輕聲往後退。陸玖三顯得很平靜。烏鴉示意女小二來碗素麵。女小二略有些詫異,但瞥了瞥桌上的菜,立刻屈膝一下,往後台去。半晌,端來一尺半寬的碗。裡面清水素麵。陸玖三開始吃面,狼吞虎咽,突然咬到了舌頭,熱淚直往湯里流。8陸玖三走入客棧。賬房低著頭算賬,一邊碎碎念,算珠打得清脆響亮。小二們在擦桌子。沒有人招呼他。烏鴉之前說有事要處理,給了陸玖三些銀兩,讓他辦一間客房。他孤身一人站在店門口,困於貧窮的手足無措,許久才往裡面踏了一步,絞盡腦汁,該如何說。當他終於是鼓起勇氣,賬房忽然是極厭惡地瞥了他一眼,細聲說了什麼,然小二彷彿聽入了耳,抄起掃把,雷厲風行地上前去,輕聲但不無威懾地說:「想必志士不受嗟來之食,那麼感情請回吧。」陸玖三覺得小二從眼裡伸出一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不僅語塞而且難以呼吸。他慌亂地東摸西摸,卻將銀兩撒了一地,小二立即蹲在地上,雷厲風行地拾起錢財,畢恭畢敬地撿起:「客官真是真人不露相,仆有眼不識泰山,往客官網開一面,請問客官,是打尖還是用餐。」「打尖。」稍稍有些哆嗦。「一間上等客房。」小二輕聲但不無喜悅地說。賬房恍若聽見了似得加快了手。陸玖三坐在地上,看著閃閃發光的床,連光在其上都顯得倦怠。然而心裡煞是奇怪,為何是一間。忽然一隻黑鳥從窗戶里飛入,尾羽末端鮮紅,就象是血肉一般,瞳孔邊緣橙黃。陸玖三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為什麼是我?「黑鳥歪了歪頭,張嘴說話:」因為你孑然一人,又在塵世間消失了這麼久,這樣才方便。「」方便什麼?「」一鳴驚人。「陸玖三冷汗一出,眉頭一緊,一種莫名的紊亂感扣緊了心房。忽然一根又黑又粗的東西插入了他的嘴裡,他感覺到窒息,插入到深喉,眼睛因缺氧流出眼淚來,血絲瘋狂蔓延。鳥的身影逐漸模糊。9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帶著綴滿珠寶的巨大的極高的頭冠。最頂上是金絲的珠寶花,碩大的珍珠擠在中間。往下是鯨眼大小的寶珠,是隱隱約約的饕餮的鼻尖。饕餮由金絲和鏤金繪成。饕餮的下巴幻化成一個展翅的鳳凰,由珍珠串成的翅膀,和貓眼綠色的鳳頭。帽帶全是珍珠,極巨的一根從太陽穴長長地垂下,往後依次列著綠白寶珠相間的四根,依次變短,最內的恰好環著下巴。從耳朵上方的帽檐,系著一個百眼的鏤空球,球下垂下瀑布般秀長的幾根金。然而最令人注目的,是她的眉毛,是淡粉紫色的小小蝴蝶翅膀,而雙眼就一如陷入了永眠一般閉著,安靜又甜美,似乎有隱隱約約的紫色香氣。她穿著同樣華美的衣袍,就象是從天而降的公主。她端坐在那裡,就象是一個玩偶。陸玖三伸出手想去撫摸他。忽然間一隻烏鴉從她額間忽然出現的十字形裂縫飛出來,而其本身如此被撕裂開的皮囊,像一朵花一樣綻放,整個身軀如絹紙般靜靜地躺在地上。陸玖三緩緩地睜開眼,發現脖子上架著被以叉字插在地上的兩把刀,烏鴉將他的下巴抬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皮膚一瞬間雪白美麗,宛若天仙。但下一秒,就象是血液其瀑布而下,帶來響徹的驚悚的沉默。10
陸玖三。忽然間一陣恍惚,隱約間翻雲覆雨,巨浪滔天,醒了。發覺自己盤坐在地上,懷裡抱著兩把劍。烏鴉坐在窗沿上,紅木的外翻窗上樹蔭婆娑。烏鴉以扇掩面,露出眼睛,瞳孔邊緣橙黃。扇面畫著一張大笑的血盆大口。烏黑的劉海傾瀉著,長發象是鳥羽一樣舒展開來,似瀑布的流光。赤足在空氣中懸浮,完全地自由與舒展。櫻花廝溢,偶或飄進來。陸玖三站起身來,發現櫃檯上有一堆黑灰,插著金釵。陸玖三莫名地痴痴地看著,忽然想要說話時,一陣大風吹進來,灰一下子揮飛成花,然後泛起火星消失了。餘下一顆被金釵貫穿的寶玉,釘死在案板上。寶玉上字刻得極淺,光遊走其間,不得看清。陸玖三就伸手去摸。忽然間他發現整個房間空蕩無人,他立刻環視四周,忽然一群人撞破了門,是一頭面熟的齜牙咧嘴的野狗。11「紅色的傘,素黑衣的女人,在圍著我旋轉。傘骨上有毒忍,傘面有毒香。東瀛人的浮世繪,游百鬼的奈何橋,全在傘上。紅色的傘,素黑衣的女人,漩渦一樣靠近我。雪白的櫻花,透明的陽光。蓬萊山上的神像,秦始皇的鯨魚船,全在傘下。紅色的傘,素黑衣的女人,從嘴裡吐出匕首。水蛭的唇,鯉魚的舌。紅色的傘,素黑衣的女人,還在狂笑。鮮紅的腰帶,空氣的腰帶。半面的傘,紅衣的女人,鼻骨以下。」烏鴉在唱歌,歌聲象是鯨魚在空氣中遊動。黑色的鯨魚,魚鰭上凝滯著綠色的海水,眼睛變成血的泉眼,一個窟窿。空氣在震動,像水一樣,卻是立體地蕩漾著。櫻花飄進來,如此粉紅,如此香艷。烏鴉的腳直接踩進了紅色的生命的湖泊中,就象是因此而被孕育。她在打響指的同時撐開扇面,扇面上一隻從海里躍出的鶴,和共此生的月。陸玖三依照指示將刀插進地板,刀尾的麥穗變得金黃而又飽滿。那條長著八頭八臂的鬣狗,開始渾身抽動,溶解,深深地紮根於大地,直至消失不見。或者說,是從天花板里飛出無數食腐肉的烏鴉,將殘破的肢體撕碎,從窗戶魚貫而出,就象是鮮有的大風。又或者說,是鮮紅的生命的大海開始漲潮。又或者說……陸玖三抱著兩把刀,凝視著坐在窗台上的烏鴉。烏鴉甩動著腳丫,就象是溪邊戲耍的孩子。「刀啊刀,扇啊扇,烏鴉被燒焦,麥穗里滑翔的鯨魚,在颶風中爽朗地笑。」12
鮮紅色的馬,留下的汗像血。它強壯而有力,鼻孔噴出的氣,就象是烈火的煙。雙眼炯炯有神,自信而又強大。略橙黃的毛髮就象是光芒,從俊美的頭顱一直到強健碩大的肩。它刨了兩下蹄子,似乎略有所不滿。陸玖三撫摸了他的脖子,它緩緩地低下頭,然仍是傲慢地俯視著陸玖三。陸玖三轉回頭,想要找到藏身於樹枝間的烏鴉,然而陰影就象是帷幕。他剛轉回來,馬的脾氣就吹到他臉上,他往後退了一步,就象是戰敗了一般。他忽然間瞥到了角落裡一隻斑白的瘦馬,瘦馬眼神有些獃滯,但似乎在神遊天外,稍稍有些朦朧,有些不該有的憂鬱和希望。一直在念念叨叨的,腰纏寶珠的賣馬商毫不客氣地立刻說道:「那是一匹撿到的馬,半死不活,生拉硬拽到這裡。資質很低,又是母的,毫無用處,本以為奇貨可居。」陸玖三轉頭瞅著馬商,眼神有些許迷離。「既然如此,無可奈何,便決定卸了它,賣以肉糜,撈點薄利。」馬商不慌不忙地說,「何況言之,不過賤品,解脫它亦是美事一樁啊。」他捋了捋鬍鬚,提了提腰帶說:「這匹汗血寶馬……」又將話重複了一遍。溢美之詞被他切碎了,掰開了,捻碎了,滔滔江河。「萬中挑一,天賦異稟,本質決定一切,不可多得,絕無僅有,稀世珍寶,吉利富貴……」念得有板有眼。陸玖三低著頭,微微皺著眼睛,回身往角落一指:「我還是想要它。」商人大驚失色,立刻火冒三丈,但轉眼間哈哈大笑:「客官對其如此鍾情厚愛,其實本人亦然,鬻其實屬無奈,但今時今日,竟於如此良辰美景,遇兄弟如此有法眼之人,決定割愛。」說完伸出了十個手指頭,價格遠遠超過了汗血寶馬。陸玖三又回身看樹。「兄弟果然性情中人,詩經有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兄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陸玖三有些畏手畏腳,許多憂慮剪不斷,理還亂。思來想去,陸玖三說:「那還是紅的這匹吧。」說完遞了錢,馬商打了個響指,周圍早已伺候好的僕人畢恭畢敬地跑來,雙手過頭,捧過錢財,然後頂著錢財走了。馬商爽朗地說:「兄弟莫急,我剛看兄弟猶豫不決,想必愛之深,於是我決定還是以那斑白馬賣你如何。」說完去牽了斑白馬,遞交陸玖三之手。陸玖三語塞,忽然見一黑影直竄雲霄,便牽了馬走了。「兄弟,」馬商貼上耳:「不怕跟你說,其實我最近想收兩把刀,一把名黥,渾身黑,一把喚鮫。倘若兄弟見了,希望不忘今日。」13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陸玖三頭頂著一隻烏鴉,擠入人群,汗臭味,鐵鏽味,微微泄露的毒氣味,還有新舊不一的血味,溢滿在空氣中。陸玖三步履維艱,邁了幾步後,終於是寸步難行。便抱歉地笑著說:「請借過一下,謝謝。」登時的確人群變軟,他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忽然被人絆了一腳,險些摔倒,他驚愕地轉回頭,發現人們眉目間的輕蔑,饒有興趣地瞄著他。沮喪。他眼角瞥見斑白馬縮身於一片高大強壯,全副武裝的的公馬里。他屈著脖子抬起頭,看著公告牌。公告牌上五花八門的消息。有獵殺地精,有看守地精,有飼養食人魚,有餵養刀劍,有配種良家婦女。他稍稍有些膽戰心驚,但這座城市如此聲名顯赫以至於他只吞咽了下口水。這是一名大劍豪的領土。烏鴉突然飛起來,奪走了一張懸賞。人們驚訝地呼叫起來,決眥,鼻孔愈紅愈大,千根指頭瞄準烏鴉,甚至已有箭在弦上。烏鴉停在了陸玖三的頭上,不慌不忙地開始整理羽毛。14一隻血紅色的蠑螈,頭上左右長出小小的犄角,腮邊各伸出三支雪花棱般的肉角。左眼插著一把匕首,右眼則滿是灼傷。小巧的兩雙蝴蝶的翅膀從蛹殼般的背部長出。尾巴又長又粗,卷著一紫砂壺。六隻腳抓住少女的頭。少女白色的頭髮,綁成一根巨大的麻花辮,高高的額頭,紫色的眼睛,眼角各有一個紅色的小三角形,卻是不對稱的。看起來乾淨清爽。她坐在一張紅色的小桌子後面,旁邊豎著一面平津帆,上面寫:「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畫桃花扇。」兩隻肥嘟嘟的黃腹黑背鳥立在帆桿上。陸玖三坐在紅色的凳子上,說:「請師傅算一卦。」說完伸出了手。女孩子握住他的手指,仔細的端詳著他的掌紋,好一番望聞問切後,姑娘神神道道:「是烏鴉叫你來的吧。」陸玖三一驚,一時手足無措。「費她心機。」說完蠑螈張大了嘴巴,巨大無比。透明的口水噴涌而出,從姑娘臉上傾盆而下。陸玖三正準備取出手帕,突然從蠑螈嘴裡緩緩地伸出六把刀。姑娘做了「請」的手勢。於是陸玖三合抱住六把刀的刀柄,將其拔出來。因滿是口水故,一時間打滑,六把刀散落在地,陸玖三大驚,六把別無二致,一模一樣。便邊拾起邊掂量,重量也分毫不差。帶悉數撿完,姑娘溫柔地說:「興許還有一個錦囊。」姑娘正端著茶杯,而蠑螈正在沏茶,木紅色的茶液。陸玖三看向姑娘,臉上卻已是一點水沒有。一隻三色貓跳上桌面,貓坐,尾巴上卷著一個淡紫色的錦囊,給他,同時蠑螈伸出一隻手指向遠方,示意他可以走了。陸玖三鞠躬道謝,邊走邊端詳著錦囊。還差幾步便走出這無人的巷道時,他打開了錦囊,裡面是一張摺疊的宣紙,打開看:無知即力量。入死地,而後生。忽的聽見一聲貓叫。15一個打扮略顯富貴的年輕男人,但蓬頭垢面,滿口黃牙。他骨瘦如柴,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他惆悵萬分,提著一壺酒在街頭踱步,吟詩作賦:「遠遠望蓮子,蓮子清如水。仰頭一口酒,偏從口角流。恍惚白日間,似有佳人現。」陸玖三不禁多嘴,但立刻打了退堂鼓。他抱著刀,想要趕快離開。「你為何見死不救?」「?!」陸玖三掃視四周,又急忙看看腳下。」我雖活,心已死矣。「陸玖三如釋重負。看著這男人捂著心窩,又煞有姿勢地吸了一口酒。陸玖三欲說,卻被這活死人打斷:「我絕非妄自菲薄,怎奈天生手無縛雞之力,只能工於筆墨,做文人騷客,倘若我力能扛鼎,又怎麼會將趙姑娘拱手想讓,百無一用是書生,天舍余!」他忽然火冒三丈,將酒壺摔在地上:「銀瓶炸裂水漿迸,間關鶯語花底滑。」他捂著面,似乎是有苦難言。陸玖三見其似乎已病入膏肓,便想走。「你想一走了之嗎?你怎生的如此良心,直教你半無憐憫。」他似乎又變成了一七尺男兒,面色堂堂正正。陸玖三說,卻又被打斷:「天下皆因全是爾等鼠輩,才致使蒼天不仁。」他向蒼天作揖。陸玖三尷尬,不知所措。忽然一隻烏鴉在天上掠過。書生面起異色,問:「你準備如數刀劍有何用?」陸玖三答:「不知。只知接了個懸賞。」書生一尋思,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就憑你這種鄉村野夫,也配?」陸玖三雲里霧裡,想要解釋。忽然一個妖模妖樣的孩童從內切開了書生的皮囊,跳了出來。蓬頭小兒。小孩子念:「毛劍豪已然超凡入聖,無劍勝有劍,區區匹夫也敢上前送死 ?」陸玖三連一個字都沒聽明白。那小兒卻是從口裡拔出一把長劍。16——烏鴉坐在我的面前,黑袍鋪展開來,看上去就象是一座黑色的神山,她的頭此時就象是降臨的神明,而項圈等就象是精心製造的祭壇。她看著端坐的我, 靜若處子。一枚樹葉落入她的茶杯中,我抬頭一看,是一棵菩提樹。菩提樹上結滿了果實,果實上長滿了眼睛。「你為什麼不殺了那個小孩。」烏鴉目光散在空氣中。「因為他還是個孩子。」我爭辯。「孩子不可以殺嗎?」烏鴉將茶杯舉到嘴邊,目光冷峻地射下來,我低著頭不敢看她。「不可以。我父母說了,孩子是善良之人的輪迴,是最為純潔的。他們不需要淫色,就可以勃起。」我說,雙手捏緊了膝蓋上的衣物。「你真是自卑呢。」她大概是喝了口茶。我盯著她項圈上的蛤蟆,狂笑的表情,張狂無比地在恥笑我。烏鴉說:」當初你在深山的時候,是不是也只狩獵主動攻擊你的狼。「輕蔑從她的眼角像一陣冷風一樣吹過來。」所以那片草原才會荒蕪,所以你的母親才會餓死。「我立刻站起身來,但冷顫卻從頭到腳。我捏緊了拳頭,似乎拚命地在用下巴去抵脖子一樣,皺緊了眉頭,感覺全身的肌肉都象是毒蛇一樣在狂舞,在彼此撕咬。片刻我就全身一軟,我又坐了下來,雙手鬆垮垮地向前伸出去,癱在地上,整個人駝著,近乎壓倒在腿上,雙腿仍然是盤著,卻煞是不自在。我怯弱地抬眼看了看我的救命恩人,她顯得沉著冷靜。她坐在菩提樹下,這棵菩提樹就象是山頂懸崖峭壁上的迎客松一樣,伸出濃蔭。濃蔭就象是風一樣,在大地間周而復始。(此段為陸玖三的臆想)
陸玖三伸出手刀,插入了那個孩子的眼睛。那個孩子舞著刀的手立刻散架了一般,刀掉在地上,化成了煙霧。一隻遠遠駐足的貓歡欣地叫了一句,跑遠了。17極灰的懸崖峭壁,和蒼茫朦朧的天。雲朵隱身於天空中,是天空的灰濛顯得極富立體感,就象是削下的陳舊白樺樹皮。陸玖三騎著馬。烏鴉側坐在後面,吹簫。行走於如線般的山頂,馬安穩又平靜。陸玖三欣喜地問:「趙姑娘解脫了。」烏鴉冷靜地說:「你殺了那個故弄玄虛的劍豪,富甲一方的她的父親就自然而然儕居城主;縱然你落敗,她也是攀龍附鳳。」烏鴉望了眼簫洞,「否則她怎麼會答應你日後回來迎娶她。」陸玖三無言,覺得天往下沉了一截。「還有,」烏鴉說「縱然你識破了對方,也不要妄圖他會立刻改過自新,他只會惱羞成怒。這一次是他太技不如人,下一次沒準就是你命喪黃泉。」烏鴉異常嚴肅,恍若要一語要這裡冰天雪地一樣。陸玖三嗅到話語間滄桑的悲哀,覺得地往下沉了一截。陸玖三沉思著,忽然摔下了馬。烏鴉輕拉馬鞍,跳下了馬。陸玖三苦笑說:「沒想到沒躲成。」烏鴉摸了摸他的額頭,從眉間到髮際:「沒事。」隨即從陸玖三腰間抽出麥穗刀,雙手往下插入陸玖三的心臟。烏鴉向下俯瞰,灰濛的大地上蜿蜒流淌著彩色的河流,水光將周圍渲染成粉灰色。18簡潔漂亮的漁船,非常美妙的杉木。紫蓬。五光十色的河水,隨著時間在變幻著色彩,段段也截然不同,上面隱隱約約泛著白霧,就象是敦煌里的飛天舞女。船夫赤裸上身,左胸上紋「夫」字,下身系著白色的注連繩和青灰色的褲子,穿著草鞋,頭上系著條白色帶子,撐著黃綠色的桿。他不自禁地笑著對陸玖三說:「這女孩子漂亮。」陸玖三煞是驚訝,但念起烏鴉先前說的,覺得果不其然,於是草草應付了一句。「這頭髮多麼美麗。」船夫似乎也有所察覺,因而說。船夫說:「我們這裡是魚米之鄉,得天獨厚。人民安居樂業,得養天年。年年風調雨順,米爛成倉。山清水秀,美不勝收。客官若有意,大可在這裡歆享一番,大飽眼福。」陸玖三奉承了一句。船從一橋洞下過,橋上柳成蔭,柳絮滿天飛,落在水裡白茫茫一片,船從中駛過,恍若凌然雲上。「若是客官情有獨鍾,更可在這裡安家立業,民風渾樸,婦人不逾矩。」陸玖三看見他眼中洋洋自得的光。船夫情不能禁:「姑娘,倘若你在外邊受人欺侮,大可來這裡,這裡是你的好去處。」船夫面露出一種熱情但虛偽的笑容,鼻孔放大,雙眼就象是鮮花綻放一般,他的鬍子茬短卻參差不齊。他上下擺動著他的手,「我們這裡婦人都是仙女下凡。我們這兒有一處天池,從左就可直達。」船夫恍然發現自己有些口無遮攔,「倘若你們有意,便可吩咐一聲。」船夫始終覺得尷尬,渾身不自在,便又多嘴:「但魚躍龍門是一去不回的。」這樣一說,又覺得不對,反覆不是滋味,又欲說,忽然被擊暈了。19船行,轉角處有一處花園,花團錦簇,花枝招展,象是鮮紅的血濺在綠草上,隱隱約約還有紫色的青色的漿汁。陸玖三將船夫小心翼翼地拖進船艙,又準備換上他的衣服。烏鴉手一招:「不用。」陸玖三應了一聲,抽出那一分之六,開始擦拭。烏鴉說:「鈍了就扔掉,否則只會關鍵時刻拖後腿。」陸玖三苦笑著說:「總覺得他們應該在一起。」烏鴉轉身看了他一眼,無言。陸玖三感覺一股濕漉漉的寒氣從面具的空洞里射出來。船從藍水駛入紫水,兩旁古邁的櫻花樹將成捆的紙條伸下來,就象是在浴池裡死人的臂膊。粉色的櫻花灑進河水裡,溶成粉色在紫色里。烏鴉坐在船頭,將面具掀上去,抽出腰間的蕭,忽的問:「那倘若一把斷了呢?」陸玖三稍稍有些吃驚,咽了咽,半一本正經地說:「那我會讓世人記住這六把刀。」說完大喘了一口氣,內有不足地說:「是不是太狂妄了些。」烏鴉淡淡地說:「沒。」烏鴉提起蕭,忽然從櫻桃樹間緩緩地探出一隻鹿的頭。像斑馬一樣黑白相間的條紋,紅色的巨角,耳朵里長著蝴蝶翅膀般的花紋。那隻鹿氣定神閑地輕輕地叫喚了一聲,漸漸淹沒在櫻花里。烏鴉若無其事開始吹。櫻花落在水裡,就象是顏料一樣暈開來,卻是一環一環的,象是烏鴉的眼睛。眼前從朦朧的霧氣中,浮現出一座橋。橋兩端各自從一直立的巨大鯉魚嘴裡伸出。莫約幾丈高的鯉魚密布著富有光澤的鱗片,藍色的巨大眼睛突兀地像青蛙一般突出,張著血盆大口,那橋就一如舌頭般自然而又詭譎地伸出來。魚口內烏黑一片,看不清。
20一群男人圍著一片湖泊,都穿著素白的衣服,彷彿送葬。同樣素白的女人依偎著彼此的丈夫,背影嚴肅。他們就象是素白的蠟燭,燃著漆黑的火焰。中間的湖泊水清澈如鏡,雲恍若是水中的魚,太陽就象是月亮一般。生著諸多蓮花。湖泊旁,也便是入河口,一艘鮮紅色的泊船,還有木蠟的閃光。上面坐在兩位姑娘,赤身裸體,龜甲縛,唯有纏著腳的布依舊緊實,但這雙腳無疑像是萎縮的蘑菇一般丑。雪白的肉體,就象是火里的蠟。一個綠色嘴唇的女人,身著滿是鯉魚的直筒服飾,腰上圍著一圈繪著長鼻青面鬼的寬腰帶,踩著極高平頭紅木鞋的腳,比那些姑娘要再小許多,恍若是魚鰭一般。她竟然走在水上,拿過船繩,安步當車地往湖中心去,船緩緩地被吸過去。岸上的人開始鼓掌,節奏統一,歡喜無比。鮮紅的船慢慢地變色,變成青色,紫色,黛藍色,白色,綠色,突然沉沒下去。掌聲愈發地響亮起來。那個牽船女突然冒出一陣紫色來,變頭上長出紅珊瑚的角來,眼角處布滿鱗片,鼻下長出兩根長須來。掌聲雷鳴。人們開始齊聲大喊著,但因為聲勢如此浩大,以至於只能聽到滾雷一般的聲響,和水面由此而來的白色波紋。
21烏鴉給了陸玖三一枚細針。陸玖三片刻後才航然大悟。細針上的血已然全乾,顯出枯燥的黑紫色。陸玖三打趣道:「這就是無劍?」心裡卻細細念著當時妖童說的無劍勝有劍。烏鴉說:「切勿再犯。」說完回頭瞥了一眼橫躺在艙內的船夫。陸玖三盯著那個「夫」字,又想起烏鴉的話,點了點頭。烏鴉開始吹簫,水細膩地扶著船沿離開。妖女繞著湖中央,用腳步畫了一朵蓮花。每每她踩在水上,便立刻有一朵金色的蓮花將其托起,湖水從蓮花花瓣間泄下,唯美而妖艷。待她畫完全部的花瓣回到中央時,湖中央忽然變成了粉紅色,這股粉紅就象是魚群一樣向四周涌動蔓延,繼而那個妖女的腳下慢慢地托起一座蓮花。妖女盤坐在上面,所有的人磕頭膜拜,唯獨有左右兩個頭髮花白額頭綁著紅巾的人敲著腰間的小鼓,一手系著長長的紅綾,原地跳躍著打轉。所有的蓮花都朝向妖女,低首卑躬。妖女嘴張了張,所有人和花都看向吹簫的烏鴉。烏鴉神情自若。吶喊聲呼天震地,村民狂暴地吶喊著,面部扭曲。蓮花的蓮蓬眼裡探出膨脹的眼睛來,神情惡意。烏鴉說:「去吧。」陸玖三往水中一躍,眼角處忽然看了一絲金光,但無暇回頭,卻忽然發現自己立在水面上,無暇驚嘆,往前狂奔,村民們群情激奮,湧入水中,游泳而來,人潮,無暇恐懼,突然一隻巨鯨從下而起,吞食盡了,躍至空中,無暇驚愕,陸玖三躍上蓮花,拔刀,龍角女斷為兩截,蓮花崩塌,沉沒,陸玖三落入水中,看到血肉殘肢,血液像香氣一樣瀰漫。一隻血紅色的半透明的巨大的魚尾,上面一如枯木上的木耳一般爬滿了淡紫色的長滿斑點的魚鰭。陸玖三奮力地向前游去,忽然腳被一隻斷手握住。陸玖三想揮刀斬斷它,卻發現出刀絲毫沒有力道,全身不由得一熱,突然間一陣猛流,陸玖三一時間喪失了知覺。
22陸玖三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湖岸上,身上滿是淤泥。陸玖三迷迷糊糊地起來,全身疼痛。忽然間他恍惚地瞧見一個身著素袍的女孩,蓬頭散發,髮絲濕漉漉地粘在額頭上。她抄起身旁一塊尖銳的石頭,拚命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想要砸陸玖三的頭。陸玖三雖是暈乎,但仍然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她的手。她一驚,雙眼間的殺氣一下子軟下來,瞳孔放大,顯得無助又絕望,鬆開了手。石頭落在地上,滾了出去。陸玖三有氣無力地問:「為什麼?」女孩說:「你殺人了!你殺人了!」她的糯米牙閃閃發光,眼神無辜又悲傷。「所以呢?」陸玖三話語剛落,便深深地驚訝於此番話,就象是烏鴉一般的冷酷與準確。「所以殺人償命!」小女孩悲憤地喊了出來,但儘管如此,卻顯得有點氣力不足。「所以我殺了他們。」陸玖三的喉嚨里又跳出這句話來。他看見了對方瞳孔深處的恐懼與不服,怯懦與逃避,一如得知要有可能殺死村民時候的自己。但女孩的眼裡更有一種奇怪的執拗和令人恐懼的狂妄:「她們都是違背了良知美德!」「所以呢?」「所以她們該死!「女孩一如一頭碩大的鬣狗咆哮道。陸玖三說:」這些村民,也違背了我的良知美德。「」你是外村的,你不配管我們村裡的事情!「女孩子大喊道,就象是在保護自己的撥浪鼓。陸玖三說:」所以呢。「放開了女孩子的手。放眼望去,斷壁殘桓,枯枝敗葉,湖水渾濁不堪,整片大地濕漉漉,滿是泥淖。一隻烏鴉拍打著翅膀,停在陸玖三頭上,用血紅的眼睛盯著癱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小女孩大聲哭泣來,又抄起地上的岩石,烏鴉飛起來,俯衝下去,啄住了女孩的眼睛。女孩狂揮舞著手臂,但毫無作用,鮮血如注,她在地上打滾,瘋狂地嘶叫,又沙啞又尖銳,象是鼻涕蟲。23——我看見全城的人從驚嘆中蘇醒過來,習以為常地開始歡呼,明明之前他們還在嘲笑我的自不量力,刀光劍影間,他們變得很快。劍豪以為自己定然是又可以得逞的,所以這裡早已被打扮得喜氣洋洋。紅色的緞帶就象是蜘蛛網的絲一樣,大紅燈籠就一如上面的露珠。我看著倒在地上的劍豪,稍稍有些獃滯。我目光掃視四周,尋找烏鴉。突然我聽見了聲響,我轉頭一看,劍豪的屍體變成了那個家破人亡的女孩,右眼處是一朵黑心的紅色菊花傷疤,左眼也已經潰爛。她搖搖晃晃掙扎不已地爬起來,想要在紅地毯上尋找石頭,但是一無所獲,她就癲狂地永遠地尋找下去。忽然間她狂笑起來,然後失心瘋地笑:「找到了找到了!」然後一轉身將手插入我的胸膛,將我的心臟掏了出來。陸玖三一下子驚醒了,這夢就象是淡灰紫色濃霧中孤舟上老者的一番話。困意就象是饑渴一樣爬滿他的全身,象是寒顫一般一波又一波。他閉著眼睛,神識卻清醒異常。他睜開眼,看到篝火還在燃燒,木柴上橙黃的光斑就象是苔蘚,或是鹿身上的梅花。後者讓他又驚恐異常起來。驚恐來自於茫然,他就象是一具傀儡一樣,但他深知自己的愚昧無知,所以他絲毫不打算反抗。他忽然聽見烏鴉的簫聲,一切就象是漣漪一樣消弭。——這個世界是空前的絕望。
於是陸玖三安眠。24陸玖三恍恍惚惚醒來,有一枝悠揚的清香生長過來。他起身,搖搖晃晃過去,他感覺到肌肉里的骨頭象是行走的水蛭一樣伸縮,拉長,而肌肉因此而沸騰了,冒出無數的氣泡來咕咕作響。周圍黑密的樹影,如霧氣的月光,天地間澄明清澈,就象是星夜下的大河。踩過窸窣作響的雜草,他感覺越來越疲乏,彷彿他並非是去尋找,而是被引誘。他環顧四周,所有的葉都一如窺視的烏鴉,全部冷不丁地,輕蔑地,嚴肅地,自以為暗處地窺視著他,恍若神廟門口的獅子。一種在游泳的感覺游過他的毛髮,他的汗毛都變得濕漉漉。他被夜浮起,在夜裡游泳,空氣都不復存在。一巨大的樹在他面前,從層層疊疊的一如疊影般的黑樹間,一如登上正在拉開帷幕的舞台。樹兩旁則是對稱的手狀的湖泊。一株巨大到恍若空心的樹,伸出無數的枝杈來,象是一尊千手觀音一般。枝末全是一段鮮紅色,約摸有一個人那麼長。而樹榦上,分明是一張臉,一張正在惡笑的圓臉,從中間不規則地裂開,就象是被踩碎的銅錢。忽然間鮮紅色的枝末全部像蠟燭一般發出光熱來,從周圍無法被照亮的黑暗裡,又向穹頂處飛出無數的螢火蟲來。一時間這世界,竟一如破碎了一般。25那張硬幣一般的臉開始呲牙咧嘴地笑起來,但並非血肉之軀的它的臉因而開始破裂,斷木彈翹起來,藕斷絲連。木屑也紛紛揚揚,忽然如煙般燃盡了。它顯得越發得猙獰,一發不可收拾,臉就象是一個無可遏制的暴力狂的皮影戲。忽然鮮血從無數傷口噴涌而出,傾瀉如瀑布。它的木牙在水簾里吃力地,又彷彿是如期而至地張開,一條鮮紅的肉舌彈跳而出,口水將地上的血泊沖開。血環盪過陸玖三的草鞋,一如輕盈的倩影,但頃刻之間從血里伸出無數的藤蔓,糾纏交錯地從腳趾縫間如蛇般攀爬而上。陸玖三往前一躍,拔刀,那舌頭與他同時落地,鮮血從切口噴涌而出,將地上的唾液沖開。又一環。忽得那舌頭一轉,變為幽蘭色的,半透明的混沌狀,繼而勃起,朝天頂涌去。從那頂端的切口處裂開,一個靈魂孕育而出。繼而它軟下來,靈魂因而面對著陸玖三。它又是狂笑,姿態頗如傳奇演義里那些落入人間的肉身。他開口道:「道非道,亦無道。名非名,名可名。」說完欣欣然,捋了捋莫須有的鬍子,又忽然似乎自嘲地狂笑起來。陸玖三無話。「你定然是在想,我為何召喚你。」陸玖三看著他的瞳孔,裡面有一滴似曾相識在黑水上蕩漾而開。「有的人要復仇,有的人要掠奪,有的人要剝削,有的人要恩澤。形形色色,紛繁複雜。其實別無二致,無非是肉身成神。」他將頭埋進陸玖三的鎖骨處,嘴輕輕地咬在耳朵上,不知不覺已幻化成一個女人:「人所追求的,其實糟粕。但是,我連小恩小惠也不願意施捨了。我派你。」他似乎要說出什麼,卻又似乎因為一種隱形的束縛而惱羞成怒,猛然間指頭射出一隻數米長的槍貫穿了陸玖叄,將其釘在樹上。而那幽蘭的靈魂惡笑起來,忽然間靈魂的胯下,長出一個男女不分的怪物來,從胸口以上全都是蒼白的龜裂的樹皮。怪物伸出無數雙鮮紅的手來,同時怪物急速地,像狂蛇一般纏繞著長槍,彈指轉瞬之間,已然雙目正對,那雙眼睛就一如萬花筒一般,渾濁又規整,令人噁心又嘆為觀止。陸玖三話語欲出,忽然間無數雙手摁住了陸玖三的頭頂,雙耳,兩鄂,脖子,喉結,故而陸玖三重重地咳嗽起來。怪物扭著頭,直視著陸玖三的瞳孔,恍若要穿進去,或者說用指尖將其摳出來一般,似乎要咆哮,卻突然和緩地說:「你們的拿手好戲。」緩緩地,慢悠悠地,裝腔作勢般,繼而再次面露惡笑。忽然間一切都往樹心塌陷進去,最後變成一個巨大的樹洞。松果從裡面傾泄而出,滾滿了目之所及處。東方已然泛起一陣魚肚白,青灰色從魚肚上泄出來,就象是魚所特有的腐臭。陸玖三摔下來。枯枝敗葉掩埋了他。26已是過了許久,陸玖三於蒙昧間倏地眼見一支光槍如熊熊燃燒的火球般而來,他驚起,手已緊握住了刀柄。烏鴉噗嗤一笑的聲音躍出面具,手輕輕地搭在他的手上。陸玖三如釋重負,渾身一松。忽然一扇切向他的脖頸處,他不由得一驚,稍一猶豫,那扇面忽的輕托住他的下巴,一聲得意的少女的笑聲從扇面淌過,被陸玖三吸入鼻子。那一瞬間,陸玖三視線模糊,恍惚間看見那個頭頂大冠的蝶眉公主。清醒時烏鴉已然遠遠地在一棵巨樹下,撫摸著蒼白的龜裂的樹皮。樹皮間的縫隙,螞蟻成流水般,爬過如山般連綿不斷的已近衰敗的木耳,偶或有寄生的嫩枝伸出來,散發著少見的翠綠的清香。嫩綠葉上蠢蠢欲動的星瓢蟲,還有清晨所特有毛茸茸的,晶瑩剔透的露珠。烏鴉伸起手來,輕輕地撩撥了一下頭頂不遠處的嫩葉,露珠碎兒灑下來,恍若毛雨。陸玖三緊繃的心稍稍鬆弛下來,但他仍舊對昨晚的遭遇心有餘悸。無數巨大的樹,鱗次櫛比,像手一般向天空攫取,野心過大,便從指頭上長出手來,從手的指頭上再生出手來。因而這樹海,又沒準是地底深處的惡神對天空的嫉妒而伸出的手上的第八千層手指。烏鴉從腰上別著的布袋子里取出蕭,一如既往地吹奏。森林間的鳥飛起來,象是一場落入深淵的雨。陸玖三抬起頭,瞧見黑壓壓的樹們圍成一個圈,象是熊熊燃燒的火焰,象是那群惡犬。忽然間陸玖三瞥見極遠處,重重樹影間,一隻黃褐色的鹿從蒼黃色的草里抬出頭來,鹿角顯得強壯而且年輕,眼神迷惘而又濕潤,它伸出舌頭舔了舔鼻子下方的絨毛。它似乎也警覺到了,開始撒開提子,向遠處奔去。然而忽然間它直撞到了樹上,左鹿角斷成兩截,另一隻則支離破碎。它暈頭炫目地原地踱步了幾下,繼而摔倒在地。周圍的樹顯得如此高大粗獷,恍若是抬頭挺胸的劊子手。
27一位看似耄耋之年的侏儒,鶴髮童顏,應當說精神抖擻地挺著腰板,然而一種崩頹之勢順著下垂的肌膚,像寒氣一樣緩緩翻滾而下。身旁則站著一隻極為碩大的犰狳,紅色的甲,上半段長著榴槤般粗厚的尖刺,尖刺上則有一圈又一圈的波紋。腰間則是膨脹的方格紋甲胄。再往下,則一如鳳梨。頭頂著整隻的白狼皮草,尾巴卻只能垂到腰際。巨大的爪牙卻雕滿紋飾,嵌入顏色各異,熠熠生輝的寶珠。極為碩大的尾巴像蛇一樣扭動。「你們好。」那隻犰狳說,嘴巴卻紋絲不動,反倒是極細長的舌頭伸出來,舔了舔陰影處的眼睛。他伸出那雙精工巧琢的手,檢查一下白狼頭是否安妥。死去的白狼獠牙刺穿了上顎,腦袋被打扁,兩隻眼睛一如青蛙一般探出來,卻顯得極其兇惡。他若無其事地說:「這是我的雕塑品,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留心異常,生怕它會脫離這鬼斧神工的巧妙。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緩緩地將手放在心頭,「我總是害怕失去,但我很榮幸我留住了死神的魅力。」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恍若要燃燒這裡。「不要有所戒備,我純粹是一個單純的商人。然而顯而易見,我頗有所追求。我篤篤以求將瞬間變為永恆,所以我的商品,一如我的一切,都毋庸置疑是逃兵,命運的逃兵。」他滔滔不絕地說話,兇猛且迅疾,「況且這位小姐遠勝過一隻隼鷹。」「這是我的寵物,一個如假包換的人類。天生殘疾,所以我以極低廉的價格將他留在這人間。並且,也是他讓我發現人的低賤是一發不可收拾的。」說完他將手伸向侏儒的後背,猛得一抽,一條紅線倏地飛出。老人分為兩半,就象是一個包裹。摸約十幾把劍因而散落在地,發出玉珠落盤的聲響。「不要大驚小怪,」犰狳盯著陸玖三說,「這是等價交換,互通有無。就像我跟你現在一樣,你看得出來,我是一場及時雨。並且過去,現在,永遠都是。」它摸了摸自己一如藝術品的爪。「好吧,來挑挑吧。我覺得倘若是你這樣的武士,定然是毫不費力。我是說,這裡的劍是魚龍混雜,你需要你的直覺。這個世界一向如此,所以你應該早已見怪不怪才是。」他瞅著陸玖三,面露出一種見黃毛小兒的笑容來,蹲下來,整理著人皮,「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給這場儀式一點配樂,這值得一做。」他開始歌唱,顯得虔誠卻又有一種輕蔑和戲謔。28犰狳偷偷瞥了一眼別在陸玖三腰間的兩把刀,欲言又止。他顯出一種由恐懼而生的狂躁的興奮感,但本身的睿智使他沉著冷靜。他頓了頓,說:「你們認為這侏儒還能活多久。」「我想可以長命百歲,他氣色很好。」陸玖三審視著地上的劍,邊說道。他伸出手去撫摸,又用指尖輕輕掂量了一下。「不,並不會。因為我已行將就木。」一種疲憊爬上他的眼睛,其中不乏流露出一種激動來。「不要這樣驚怪。人人都無時無刻聽到死亡的腳步聲。」犰狳和藹地看著抬著頭看向他的陸玖三。「同樣毫無新鮮的是,形單影隻的人不能苟活。但當然也無需憂慮,我們會體面地離開這裡,就像我們體面地出生。」他頓了頓,那股滄桑而來的激動象是酒一樣發酵,「很多黃毛小兒覺得,出生時是卑賤的,猩紅的枯萎的皮膚,嚎啕大哭,口水和鼻涕噴得到處都是,渾身鮮血,還有一股陰臭味,在母親聲嘶力竭的哀嚎里。但,我們攜帶著光輝來到淤泥里,我們無可避免地落入這泥淖里,但擁有健全的靈魂。我們穿上了皮囊,為這世界哭泣,為這世界呼喊。」他顯得有點顫顫巍巍,彷彿年邁在搖醒他,「然而,這畢竟是淤泥的世界。」非常輕蔑的眼神投射到他腳下的土地上,他咽了咽,看向陸玖三:「不要忘了這個世界。」他想拍拍年輕人的肩膀,但欲嘗又止。「從前從前兮有木神,祈禱祈禱兮風調雨順。神力兮巨樹拔地而起,巨樹巨樹兮直指雲霄。有神子兮呵護有加,下山兮村民圖報。好景不長兮軍隊驟至,村民一夜兮紛紛投誠。設局兮誘騙神子,反叛兮領路殺父。神大怒兮終不敵,神臨死兮怒吞子。」犰狳和陸玖三彼此驚奇,目光相撞。29故事寫到這裡,未免有些心寒。原本願是一本浪漫的書,然而我卻一發不可收拾地任由記憶操筆狂書。然而或許一如烏鴉所說的,孩子絕非應當睡在夢鄉里變得愈發自以為是和怯弱,而應當睜開眼看世界。我便稍稍堅信了我應當繼續寫下去,然而這越來越象是一本簡陋的僑飾過的傳記。倘若如此,我希望能夠有所緬懷。作為遊行於世界邊緣的凡夫俗子陸玖三來說,他從未鳥瞰過世界的全貌,世界一如游風,浪濤,驚雨,一如燃燒的黑暗森林裡鎩羽而歸的紅嘴烏鴉。「我想我遇見了他。他並沒有死。」陸玖三欲言又止。因為他從那雙渾濁突出狼眼下,漂浮著鱗鱗波光的驚恐的眼睛裡,看到了拒絕。陸玖三因而像一尊桃木雕塑一般,散發著可憐的驅魔的神性,除此之外,全是無能為力的氣息。許久,犰狳如釋重負,緊繃的身體泄氣了。他目光徐徐地降落,僵硬而且可憐,太息,燃燒起灰藍色的懺悔的火焰,頗有些垂垂老矣地說:「我們無可避免地墮落,從聖火到煉獄,穿過人間。不斷的摩擦點燃我們,火焰與我們的靈魂一同變質,我們成為柴薪,特別是巨木,會燒得更快,燒成灰燼。」他顯得很沮喪,又稍有些羞愧,「我遠遊四方,尋找一場滂沱的大雨。但我很快就醒悟,不僅是不能找到,你連號角都不能夠吹響。無雨的天空密布著眼睛,要看清所有的隕落。」他的眼神開始變得渾濁,從裡面湧出無數歲月的蛆蟲,開始蠶食僅剩的表面,就像置身於一場雷雨,「然而這是一場許諾新生的浩劫,所以我決定置身事外。」顫顫巍巍的聲音松垮到要伏在地面,就象是一個逃兵摔倒在友軍的屍海里,「所以請解放他吧。」他說完,痛哭流涕起來,他像是一個依舊不願意邁出腳的孩子,站在無形的人潮里,撕扯著嗓子。「請儘快挑選吧。」他儘力地說道,聲音象是崩弦。30陸玖三淌進小溪,從腰間解下水壺,俯下身。水顯得清澈與活潑,像魚一般從石頭上躍過,隱隱約約閃現著金蘭色的魚鱗,落進竹筒里。暗棕色的內部逐漸泛起光彩,羞澀地舞動著。當這些精靈溢出的時候,顯得更加歡活。陸玖三忽然想起烏鴉跟他談起的《茶經》,便仰頭問了句:「這水好嗎?」盤旋在上空的烏鴉輕盈敏捷地落在他的肩頭,不慌不忙地整理羽毛。蒼穹萬里無雲,抹著乾淨柔和的藍色。陸玖三將水壺拾起來,舉到烏鴉嘴邊。烏鴉端莊地點了一下,繼而跳到了陸玖三的頭上。這是滿意的意思。陸玖三想著方才烏鴉對犰狳時整整一言不發,稍有點疑惑,便想到當初彼此相遇時,她也是一如汪洋一般若無其事。不知為何,陸玖三對此的迷惑煙消雲散。眼光隨溪水而去,結束在一片碧綠的如水晶的小池塘,荒草萋萋。周圍一遭是斷壁懸崖,在偶或突出的峭岩上,迸發出又細又長的野草來。懸崖上長著一棵司空見慣的巨樹,象是大地中撞出的巨人的手臂,肘處積蓄著力量,不可一世地要正對著,攫取太陽一般。亮藍色的圓形的葉子數不勝數,象是立體盤旋著的星河,顯出一種玄迷的宗教色彩。陸玖三望著碧潭,沒有絲毫的倒影,反倒是閃爍著寶石的色澤,一種不可名狀的厚度感和石質。陸玖三恍惚間看見自己站在水面上,忽然間水成了水,他一下子淹溺在黑暗水底灰色的漩渦里,他定了定神,水上一層淺淺的漣漪蕩漾開來,將縹緲的霧,像將滅的煙一般,推開。恍惚間那霧裡出現了,幾乎是一刻之間衰老至死的犰狳的令人出乎意料的,頗為平靜的眼神,就象是風化的冷白色岩石,隱約有稍許的滿足與如釋重負,一如飢腸轆轆者得了糟糠。風忽的起了,水霧像風箏一般盪起來,就象是犰狳甲殼縫隙間的白毛。侏儒的死,則帶給陸玖三一種莫名的平靜。他保持著皮囊的姿態,安靜地躺在泥土上,無法再合攏。一種命運的生死與共,鼓舞了陸玖三。這是一種安全感,從侏儒的死亡的皮囊里復活,攏住了陸玖三。彷彿恍恍惚惚間,陸玖三看見了形單影隻的犰狳,頭頂漫天飛雪,整個人為陰影所籠罩,拾起了滿身淤血與凍瘡,渾身潰爛,半死不活的,一如寒冬的斷枝的嬰孩,摟在懷裡,沉默著,眼睛仿若沉澱中的灰白色湖水,在人的黑影里虛罔著。然而他又瞧見犰狳的背後,是那棵早已墮落的巨木,天空從它陰影的碎片里流淌進來:從極遠處的一如朝霞的血色里,騰起兩頭一如蝠鰩的巨雲,粘著天空所有的色彩。陸玖三不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整個人就樹皮龜裂了似的難受。他不禁想到了犰狳臨死前:他閉著眼睛,祥和地說:「我曾經也以為世界將為火焰所照亮,我感動於點燃自我的我的道義。繼而我們也強硬地傳播它。我們既已做出了表率,以為一切都將名正言順。然而我從未想過火焰是貪婪的,狂躁的,一發不可收拾的,不願熄滅的。我也從未想到綠色的野火能在海面上爆燃,將一切卷進火舌里攪碎。黑色的煙才是最終的贏家。但我想,如果重回到荒蕪,一切大概將能重新開始。」他的靈魂一如灰燼一般被吹散了。陸玖三拔出腰間那把劍,往池塘中央而去。烏鴉跳到後仰的刀柄上,頗悠然地繼續整理羽毛。31陸玖三輕微地急促地呼吸。待他逐漸地接近那方碧潭,空氣開始鼓動,因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烘熱著。風從天上吹來,所有的巨木低沉地躁動,洋溢著熱烈的悲傷。空氣由是顯得渾濁,就一如陸玖三的腦海。那是一片正起著整齊的有規律的波浪的大海,石藍色的波浪紋理分明,氣泡就象是深藏的珍珠。海上的空氣象是海鷗一般飛舞,時而撞入水中,浪花四起;時而疾行緊貼海面,撩起浪花朵朵;時而翱翔於天際,萬里無雲。毫無烏雲,整片天空卻象是一個巨大的雷霆。熱風陣陣:「我們無可避免地墮落。」陸玖三眼前又出現犰狳的幻象,象是餘燼一樣四散。當他一步踏入這個池水時,腦內聲音如轟雷般:「快!」,三面的懸崖上衝下瀑布來,水團象是龍鱗一般,玉塊似得砸去水中。池水卻毫不增漲,但水霧與烈風聲勢浩大,眨眼之間陸玖三已然渾身濕透,髮絲蜷曲著緊貼在額頭與兩鄂上。那棵墜著無數藍色寶石般葉子的樹突然拔地而起,象是一條飢腸轆轆的巨蟒一般,一道黑影撞開水霧,藍色的葉子象是被暴風雨掀翻的春天一般紛紛揚揚地炸裂四散而下。三下五除二,陸玖三將劍插入木蟒的額頭,從下巴貫穿而下。那巨蟒的面那時變成了那夜裡那癲狂的笑面。笑面歇斯底里,狂獸一般抽搐著,又一如那夜裡一般,滿面破碎後,從張開的嘴裡伸出一道藍色的舌頭一般的靈魂,同烈風與水霧一般洶湧而來。說時遲那時快,陸玖三運盡渾身氣力,將劍直往下插,將蟒頭重重地砸在地上。然而當是時,藍色的靈魂咬下了他的小腿,衝出幾米遠後甩頭背襲,同時鬆口將小腿遠遠地甩出去。電光石火之間,烏鴉拔出陸玖三腰間的刀,靈魂被斬首,化為一陣藍火褪色而去。登時,池水猛漲,洪水猛獸般狂襲而來,地崩山摧之勢。陸玖三雙手壓在刀上,刀切開水面。烏鴉反手將刀插回,輕輕一躍,單腳踮在陸玖三頭上,另一隻腳則踩在腳面上。烏鴉邊取出蕭,邊問:「猶豫什麼。」煙從刀與鞘間徐徐冒出。「不需要尋求任何的解救。解救是命運的事。世間的一切都為了復仇,也都是復仇。」烏鴉開始吹奏,似乎不需要任何的辯解,「自以為是是可恨的。」
陸玖三平靜下來,想著木神已經癲狂到沒有任何的神識,甚至似乎已經忘了他;想著犰狳滿是哀求和放棄的眼神;想著煙。這蕭聲太過悠揚。32瀑布逐漸萎縮,成了極細的水柱,洶潮因而緩和;稠密的泡沫漸漸舒展開,水從黃綠色逐漸變得清澈;龍鱗一般的水波慢慢消失;蕭聲也緩緩落下。鬆懈之際,忽然悄無聲息地,那斷頭的巨蟒忽然妊娠出一個半身人,龜裂樹皮一般的肌膚,同時飛速地往上,剛生出的大手從兩側夾住陸玖三的頭,手臂細得十分違和。他大聲咆哮起來,舌頭倏地彈射出來,同時化為一把長槍。槍尖剛刺入眉間,陸玖三已然將劍插入怪物的胸膛。怪物稍一愣,陸玖三登時就往後一跳,爬著逃跑;烏鴉則不慌不忙地化為鳥,鳥瞰四周。怪物想追,卻渾身焚燒起來,他嚎叫起來,憤怒不已,反身躍入碧潭,瀑布如奔馬下陡坡,水聲如天雷滾滾,隱隱地,火光卻變綠,且瞬間爆炸起來,隨之水花化為驟雨。他不勝厭煩地,怒不可遏地,聲嘶力竭就象是在撕扯血肉般大喊。他無力地沉下去,煞是莊嚴地喊著什麼。聲音卻徒化為一串串泡沫,在火光里閃爍。那惡笑卻立刻撞進了陸玖三的腦海。陸玖三氣喘吁吁,終於反身橫躺在地上,內心感到凄涼無比,想起了那侏儒,說:「我,」烏鴉化為人形,搶白:「你願意信仰我嗎?」陸玖三太息般地笑了下,學著烏鴉偶爾說話的句式:「你是無可忘記的。」血順著地形,往碧綠的池塘里去,鮮紅並且緩慢,就象是一個懵懂的在學爬步的孩子,像蠕動的蛆蟲海,像惡犬流淌的口水。而那白霧就象是無形的手,在擺動,在呼喚著,亦如母親,亦如死亡,亦如妹妹的哥哥……視線逐漸模糊,眼角恍若結了霜一般,冰絲蔓延向中心。恍恍惚惚間看見了粉紫色的蝴蝶在飛行,落在了一顆粉嫩的櫻桃上。33陸玖三醒來時已然四肢健全,他暈暈乎乎地從馬背上醒來。烏鴉當即拍了下馬屁股,馬賓士起來。陸玖三趕忙牽住韁繩,伏到馬脖子上。天蒼茫得不得了,就象是在點了兩三滴濃墨的水泊;就象是賓士在風中的灰狼;就象是這匹瘦馬的眼睛。陸玖三笑著說摸摸它的脖子,親切地呼喚它:「白池,待在山腳下想不想我們呀。」白池樂意地叫喚了下。然而突然間,一種孤獨感,一如雷霆的利劍,一如賓士的白馬,從馬的淚腺里,將陸玖三的靈魂刺傷了,撞出了肉體,他忽然間眼前,腦內滿是它身處馬群卻孤獨潦倒的身影,就象是長江邊的孤枝蘆葦,冷水裡的香消玉殞的墨滴。他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它的耳朵,感受著脈絡的起伏,和細膩的絨毛。同樣發乎自然的,他回頭看了看烏鴉,烏鴉卻消失不見了。靈魂被撕扯開!他感到。他渾身火一般燥熱起來,汗卻從體外直冷到膏肓。他扯住韁繩,想停下,想回頭。然而馬一如既往。憤怒之情熊熊燃起,但不像許多人一樣將一切都拋之腦後,他的火焰立刻冷了下來,他恍若聽到了馬兒說,唯有孤獨是永恆的。淚像馬蹄聲一般落下來。烏鴉,他不斷地喃喃著,咬牙切齒,恍若要咬碎這個名字,將靈魂給撕扯出來。他禁閉著眼睛,猛然間彷彿看見了溫柔波盪的水,在乳白色的水光里,他瞧見了烏鴉的最後一瞥,就像是大雪天里系著紅圍巾的石菩薩一般。日光就像魚一般,木盆黯然,顯得陰沉和腐爛——這是他所目睹的出世時的光景——然有一角是一如黃金一般閃亮著,就象是烏鴉明媚的眼眸,是她所特有的橙黃。因而他也看見那溫柔波盪的水,渾厚得一如眼淚,淡藍而且圓潤。
忽然間一切沉入到黑暗的懷抱里,徒留一些灰色的輪廓。一種透明的悲傷象是刀刃,而他瞧見自己在上面起舞,背後凝滯的紅色象是笑容,於是舞蹈的自己也笑起來,一種人世間淫亂的,明目張胆的,陶醉的表情,一字一眼地,抑揚頓挫地,一如唱詞地說:「消失了嗎?」陸玖三猛然驚醒了,就一如這木盆崩裂了一般,睜開眼——這天地蒼茫,他從巨木林里穿出,天地一下子無限起來,就象是海嘯一般往無線遠處,連光都追不上。他緩緩抬起埋在馬脖子上的頭,看到魚肚白的東方,從一廣闊無垠的紅色城裡生長上來,太陽從一極偉岸的樓閣尖結出,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建築錯落有致,又整齊劃一,全是黑色的屋檐,卻綉著紅邊,翹得出奇高的飛檐上挺著許多活鳥,偶或有一片街區間的房屋全數彩旗飄揚。樓閣前是由許許多多的紅門串成的甬道。遠遠處看見一個被人群所注目的,穿著白衣的人跪著,背後站著一個紅衣紅頭巾的大漢,揮起了環大刀,像太陽一樣耀眼,以至於什麼也不能被看清,唯獨看見人群湧上去。
34「遠遊客兒,」他眨動著眼睛,那眼睛就象是鼻涕一般,「來這裡香艷香艷吧。」他捋了捋肚兜的帶子,這是一個濃眉大眼粗鬍子,只穿著鮮紅肚兜的,渾身胳膊大腿豐腴麥黑,扎著倆丸子的光瓢大漢,最顯眼莫過眼角下的媒婆痣。他拋了媚眼,圈出孔雀指來,像蛇一般整隻胳膊流動起來,肥肉就好比浪濤。他兩頰高高,嘴唇也厚,擠在一塊兒,其餘則像豬頭肉一樣堆在臉上。高高興興,渾身酥癢一般,像山羊一樣叫喚著:「來嘛,遠遊客兒。」陸玖三瘦削的身影,就象是他不和稱的影子一般,憔悴而且孤獨,甚至風都不在此處停留,一切都模糊在風中。陸玖三痴痴地目空一切,獃滯地面對著這位異樣的老鴇。老鴇絲毫沒有介懷,反倒是見怪不怪,頗顯得溫情脈脈地呻道:「想必客官從吻谷而來,在那兒丟了蓮子。」他如波似水的秋波滾滾而來。陸玖三失魂落魄,但又有些許著急地問:「吻谷是哪兒?」老鴇招呼他過來,見他不為所動,也便走上前去,嘴咬上他的耳朵:「那是樹的地方。」又挺直了腰板,將下巴輕輕磕在陸玖三頭頂,用腹語說:「莫急,莫怕,莫慌,皇帝的旨意已經來了,一切恩怨都要煙消雲散了。」陸玖三像木頭一樣杵著,空散的目光里無數模模糊糊的行人交錯著,避讓著車水馬龍。老鴇推開幾步,半蹲下來牽住陸玖三的手:「吞雲吐霧,煙消雲散。願地母懷著你的魂靈。」陸玖三心不在焉地隨他而去,餘光里瞥見人們搖頭晃腦,太息連連,一如行屍走肉般的,但片刻後又慌慌張張地環顧四周,頃刻精神抖擻起來。那是幢八層八角樓,八面八窗,大敞著,但精雕細琢的紅木窗溺在昏黃的巨大的煙霧裡,整根建築一如巨大的煙柱,紅色就象是一種猙獰的狂笑著的遊動著的火蛇,又隱隱約約是陸玖三曾見過的自己。身後忽然一扇窗猛然地扇開,一個女人落下來,在一聲性愛般的尖叫之後。35老鴇撩來珠簾,眼神往內一盪,陸玖三木訥地進去了。裡面昏暗無比,氤氳著暗黃色的氣,滿是雜七雜八的紅木床,從床面滾滾而下一股莫言其妙的油膩的黑氣,又象是密密麻麻不可勝計蠕動不已的小蟲子。床上橫著諸多赤身裸體的人,性器高舉著,膨脹著,怒不可遏著。有骨瘦如柴的,有大腹便便的,有孔武有力的,有天殘地缺的;有像回形針一樣蜷縮著,有大字形用力舒展著,不斷地扭動著手腕,大拇指瘋狂地按壓著指節;有在地上輾轉反側,大笑著,氣喘吁吁;有的歇斯底里地用襠部撞擊著床板,發出隱秘的竊喜;有的如死了一般,反著手;有的將自己抱得緊緊的,甚至乎掐住自己的咽喉;有的使勁將拳頭往嘴裡塞,或將煙槍往喉嚨里吞……日後我才發現,這便是這世間的縮影,而這世間就是人。他們各自把弄他們的煙槍,有的乾脆將它扔出老遠,又悵然若失,歇斯底里地將它叼回來,揣在懷裡,將上面的唾沫抹在圈圈圓圓的胸毛里;或者是極速地摩擦著,挊著;或是失心瘋般地想要折斷它……但絕大多數的,還是恍若嬰兒吮住了母親般的乳頭一般,甜美地抽吸著,當然毫無疑問在麵皮之下,有一道巨大的想要撕咬下乳頭的戾氣的陰影來。陸玖三在這群赤身裸體的人之間閃躲,躲去橫衝直撞的流著涎水的,躲開忽如其來憑空一陣亂扯的沒了指甲的手,躲開飛射的唾沫,躲開嘎嘎作響,瘋狂張合的嘴……陸玖三垂著死魚眼,半死不活地轉頭問:「這是流浪將死者的收血桶嗎?」左眼唯余著一絲眼白,而右眼則是日偏食了,髮膚像頂過了一場凜冽的寒風,而身形就象是孤立在滿天大雪中。
36陸玖三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煙館。他遲鈍得同石頭一般,但他也的的確確象是陣陣浪濤下的望石。他於是尋了個空位,稍顯僵硬地坐了下來,旁望了別處,這煙槍是放在床柜上的,便伸出手去往床柜上摸,摸了一圈兒,但一無所獲,覺得稍有些疲乏了,決心想躺下試著睡一覺。隱隱約約他覺得夢在誘引著他,但他恰一閉眼,周圍忽的躁動起一股濕漉漉的笑聲來。他眯開眼一瞥,是一個嘴裡叼著兩管煙槍的人,像狗一樣蹲著,從鼻子里喘出白氣來。他興奮地大哈了一氣,煙槍滾落在地,一圈碩大的白煙騰出來,他像猴子一樣毛手毛腳地往前一追,如飲瓊漿般地後仰著迷醉地一吸,又一吹,一個大白煙圈又雲霧般在空氣中漂游起來,他不慌不忙,眼裡閃著光,神氣十足地一吐,一個小煙圈兒一溜地從大環里梭過。他一下子癱在地上,抽出了幾下,自個兒拍掌叫好起來。掌風逗得煙圈一震一震。陸玖三眯上了眼,昏昏欲睡。但一股極為清醒的意志在他大腦里膨脹起來,所以他毫無辦法地保持著清醒,就象是沙漠里不融化的冰,他感覺一陣悶氣堵在胸腔里,肚子也在輕微地痙攣,背後全是冷汗,後頸卻燥熱無比。「遊客兒,歡迎來到這兒。」一個頭倚靠在在窗口的老頭子背對著陸玖三,用頗為破碎的嗓子說道,「願仁厚的地母護佑著你的魂靈。」陸玖三有氣無力地將手搭在眼上,不絕如縷地問:「地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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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母啊,地母是位美好的女子,頂著蓋紗, 像是新娘一般,或許她就是一個新娘。傳說她的美貌無與倫比,連天上的雲都為她湧來,為她成了一頂碩大的蓋紗,戴在紅山的頭上。地母從高聳入雲的紅山頂上,從那鬼斧天工的雲蓋紗里走下,」老頭扭過頭來,陰影塗滿了如山般的側臉,在溝壑之間凝滯,但他的眼裡閃著燦爛的光輝,就像是黑山上的天池,「地母踏著如破碎的鏡般的梯田而下,鏡中滿是她的倒影,連上天都恨不住,要偷窺她的面容。必然是極其極其美的,那梯田裡的泥水變得愈發得清澈,從泥黃到乳白,然後灰濛濛,像是綿綿細雨一般,接著清澈極了,然後就結冰了,那冰晶瑩剔透,琥珀一般。那是絕頂好的琥珀。地母從山上下來,赤著腳。她的小腳被冰凍得鮮紅,但她還是玉樹臨風地走下來了,就像雲一般綽約。她下來了,彷彿她贈與了這個世界安寧,我們之前彷彿從未擁有過,那是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那麼地嬌小,但就像是巨人一般,彷彿這山是她牽著的馬。」老人神情激動急了,就像是被光芒萬丈的太陽所征服的公雞。但是他立刻也深沉下來,就像是大雨接踵而至,他的全部激情立刻凝固了,並且像是廉價的冰塊落在地上,碎成一灘。「但地母很快就死了,她像是一個大英雄一般。她帶領了當時的村民,戰勝了蜘蛛。」蜘蛛。他的內心裡忽的浮現了他母親臨死前的那張藍色的面孔,忽然間他發現她全身被蜘蛛絲所覆蓋,雪白的蜘蛛絲,就像是積雪一般壓在她的身上。她顯得那般憔悴,弱小,卑賤。陸玖叄痛苦不已,撲到她的身上,卻發現那蜘蛛絲纏住了他,他意圖掙扎,卻被那四周無邊的黑暗裡瞪出的紅色的八隻眼睛。黑暗的肌肉粗獷地膨脹著,就像是蜘蛛的八足。他愣住了,忽然間所有的黑暗變成了一雙翅膀展開來,縮小下去,一隻烏鴉,極速地飛走了,消失在恐怖的白色里。周圍一無所有,全是恐怖的白色。陸玖叄驚出一身冷汗,回過神時,老人已經淚流滿面。
38老人痛哭流涕起來,枯枝一般的手伸展開五枝竹節蟲一般的手指,摳著額頭和顴骨,薄薄的大魚際按在眼窩上。整個人像是一朵向內枯萎的花。陸玖叄有點茫然失措:毫無干係的人莫名其妙的行為。陸玖叄隱隱約約看見老人指縫間的燙傷的疤,像是肉色的泥沼。老人含糊不清地說了一通,喉里的鼻里的涎水和淚涕將字全濕漉漉地粘起來,因而就像是泥淖里的泡沫。唯聽到「犧牲」,「解放」,「靈魂」,「焚燒」……這一類怪力亂神的話來。當談著「竊賊」這個詞時,他過分瞪大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從指縫之間的陰影里,充滿神秘色彩地猛然乍現。他的憤怒和悲傷,以咬牙切齒的頻率在眼睛的血絲里鼓動。「竊賊!」他從顫抖的牙縫裡喊出這個詞,就像是趵突泉一樣猛烈,和一種過熱的泄氣。周圍那些原本假若無事的,自顧自的人,都躁動起來:有的舊是百無聊賴一般,只是翻了個身,仰著面,大吐了口氣;有的爬起來,彷彿渾身燥熱;有的則從嘴裡嘖一聲;有的則輕笑了一聲;有甚者一拳錘在煙槍上,憤然離席……「它偷走了劍,偷走了劍。」他的雙眼和下巴一併過於誇張地突出,一股不相配的濁流從鼻腔里垂下來。人群將沸未沸。「什麼劍?」陸玖叄不假思索地問道。「它偷走了劍!」他又一次驚喊出來。緊接著:「我不是說過了嗎!能夠焚燒迷霧的劍,地母的劍。」他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疲乏像是鐘乳石上白色的寒氣一般從他的冷發里一波波降下來。人群爆沸起來。秘密細細的碎語將這逼仄的空間里爆炸開來,立刻就便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年輕人站起來,面色扭曲,撐紅脖子,將煙槍重重地砸在地上:「閉嘴吧!老東西!」人群剛想接上,卻看他若目中無人般,只瞅見陸玖叄那種茫然失措的臉,大失所望,從旁邊打滾的猴子般的那位嘴裡奪過煙槍,思考了片刻,將它蠻橫地扔給陸玖叄:「做你的墮落君子!」39陸玖叄顛顛歪歪地來到樓外,往後一瞧,這大樓竟是如此偉岸,直插入雲的圍城裡,並且散發出一股騷動頑固的煙來。一個姑娘忽的出現了,唇上有一顆朱紅的痣,嘴角還有一粒白米飯:「俠士,你來吧,能隨我來嗎?」這位姑娘的面龐又瘦又黃,額頭很高,有隱隱約約的顆粒。陸玖叄不答。「俠士,你定然是憂慮頗多吧,我有一法,能讓你無憂無慮,做一隻閑雲野鶴。你想想吶,俠士。自古俠士或劫富濟貧,或懲奸除惡,或為國為民,總之替天行道。但是我懂,表面風光,內心卻是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不僅僅有明面上的仇敵,還有暗面里居心叵測的奸賊,還有所謂世俗道德的約束。最可怕是羊羔還不知感恩圖報,瞎咬人。所以吶,俠士,我有一法,如好風憑藉力,讓你上青天……」姑娘絮絮叨叨,說話或許是文采飛揚。陸玖叄聽著,卻是一股股浪濤,直往如礁石般的他身上拍。他原是沉悶,現在卻油然而生燥熱之情,肝里猛然一陣火燒火燎,煙氣從嗓門裡滾滾而出,然一到嘴邊,就像是熏風箏的炊煙一般,並且有一股莫名其妙:「我是一個聾啞人。」姑娘當即懵住了,但隨即捧腹大笑起來。她好像立刻忘記了自己的別有居心,牽起陸玖叄的手往一個巷子里跑。路途中一個路人忽的火冒三丈起來,轉身大喊起來:「不要踩我的影子!」他蹬鼻子豎眼,但其實年事已高。姑娘拉了下眼皮,做了個鬼臉然後用力地拽了下陸玖叄的手,然後在路人影子間跳躍著奔行。原本秩序井然的路人忽的有些散亂,但這散亂就像是一陣短暫的嘆息,立刻就結束了。當然向後看的中個別人,直接小跳到建築的陰影里,並且掃了掃袍子上的灰,嘴裡念念叨叨了幾句。只隱隱約約聽到了「地母」。陸玖叄腦子裡始終恍惚,但隱隱地冒出個念頭,若是玖玖還在,大概也是這樣的孩子。而我現在卻希望,千刀可以逃離這樣的厄運。40
這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瞎子,坐在枯黃滿是褐斑的木凳上,破舊的厚厚的黑色的毛皮大衣與他渾身密閉的褶皺天衣無縫地相連。他雙眼處滿是刀疤,皺縮在整張凍原般的臉上,順著皺紋彷彿是撞擊坑的中心,以一種生物的萎縮坍塌下去。陸玖叄眼前忽然閃過又一把閃著銀光的匕首刺穿他的眼睛,並將他的灰濛濛的眼球勾出來的幻影。然而一瞬間,這恐懼就煙消雲散了,凝為一種奇妙的同情和自卑來。他禁閉著雙眼,眉間的燙傷疤痕就彷彿是因忍耐或是輕蔑而皺起,一種動態的滄海桑田。他輕輕地捧著二胡。琴筒上蒙著蟒皮,鱗片雖然大,但已經破損地嚴重了。那道金色的鱗片斷斷續續得一如被肢解了,又像是泥濘一般。
「阿爸,這是位俠士。」姑娘的聲音玲瓏。「你真是位聾啞人嗎?」姑娘扭過頭來,微微露齒。牙齒潔白又圓潤,就像是她的眼睛一樣水潤且閃光。
瞎子笑著說,一股不絕如縷的病弱繞過這干萎海綿般笑聲的孔隙:「能隨你這毛頭丫子來的,又怎麼會是聾啞人。再老實也不願隨你這麼跑。」姑娘用手捋了下耳鬢的散發,嘿嘿笑了兩聲。
「俠士,我們絕無惡意。」瞎子也不如何地正經危坐,故作字正腔圓,而反倒是聊家常一般:「我一個瞎子,膝下還有一個傻姑娘。」女孩也不插嘴,反倒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瞎子接著說:「我請你來,無非是有個不請之情。」瞎子清了清喉嚨,發出一聲梗塞的渾濁的鼻涕般的聲音,「這官爺兒要來了。原本天高皇帝遠。」他似乎要說些什麼,但終究咽下了,「想必官爺兒來了,地母沒準要被,帶走了。地母,」他頓了頓,面色又恐懼又嚴肅,終於是怦然爽朗地笑起來,「就是那雕塑,在大壽花寺的甬道盡頭。但絕是不能夠光明正大地抬走,雖然所有老人,都想這樣。但怕遭了人背後口舌,引火上身。現在的年輕人,都恨不得一切趕快來,趕快就有風雲的驟變,送他們上青雲。」瞎子還是樂呵的表情,雖然的確是像石化了一般。大概是一隻雲雀落在了楓樹露水般的紅葉上,輕輕地叫喚了一聲,這樣許久之後,瞎子終究是吐露了一句:「要下雪啦。」輕輕地隔空抱住那把年久失修的二胡。渾身隱隱浮著一面煢煢獨立的落魄和一絲莫名的悔恨,從他佝僂的身影里熱氣一般騰出來。他的這副模樣在陸玖叄心頭平添出一股對地母的莫名的恐懼與同情來。
姑娘笑著說:「俠士,你若是不肯,那也直接隨性走吧。」姑娘眼眸里一層淺淺的瀟洒,嘴角僵硬地發酸了,瘦弱得彷彿就是一陣可有可無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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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叼著根枯黃的草莖,拄著根冰糖葫蘆靶子,沿著街邊一拐一拐。靶子上滿是冰糖葫蘆,晶瑩剔透,威風凜凜。街道的側影映在紅糖上,間雜著山楂皮上淺色的斑點,顯出一種蟲蛀的腐朽感,或是一場大火後的殘櫞斷木,而余處的光,則是悲涼的蒼旻,像一滴眼淚一般。
「俠士,我們買糖葫蘆吧。你有點愁眉苦臉,就像是白生在擺弄你的五官。你看起來還有點茫然。」陸玖叄聲音像是生手撥動了一下琴弦:「白生?」「白生,就是一種從人後脖頸三根突出的脊柱長出的一種妖人,它會擺弄宿主的心。」老頭說,說時那草根有節奏地一上一下,因而遠遠地逗弄了一隻貓咪,綠色的眼睛出神地望著,神似陸玖叄,然而後者更加空洞,似乎有一半的視線艱難地淌過冰糖葫蘆,看向乳白色的迷霧般的遠方。老頭將冰糖葫蘆給了女孩,女孩付了錢。老頭似乎有了些興緻,繼續說,他的聲音是渾厚並且渾濁的,就像是風沙里的陶壺:「但是聖母一劍就將其斬成兩截,再取它的手指磨成墨水,在宿主的眉心寫一個歸字,那人就重新生龍活虎啦。」陸玖叄點點頭。老頭像是嚼花生一般越來越有味,便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還有一種從人的手腳腕里長出的怪物呢,它的手腳連著人的手腳腕,最可怕是長著血盆大口。牙齒從嘴唇上長出來。渾身像是樹一般。它的胸腔則是空的,肋骨像是枝幹一樣往中心長。它會吃掉人的胸襟,使人輕而易舉地暴跳如雷。這些全是心怪,現在的年輕人,」老頭雖就是一臉的津津樂道,然而亦眉頭緊鎖,顯出一派恨鐵不成鋼的傲氣來,「不信仰神明,卻信仰水煙,水煙能誅殺心怪嗎?它是心怪的幫凶,是妖孽,而年輕人被!年輕人!」他終於是搖了搖頭,他似乎要有無數的話要排山倒海,但卻似乎是羞於啟齒地而草草了之。
而陸玖叄卻似乎像是局外人,反倒問了一句:「蜘蛛是什麼?」老人眼裡有一絲光亮轉瞬即逝,又立即如因風掠過而燃起火焰:「那是罪惡,完全的罪惡。」他義憤填膺,彷彿往事歷歷在目。「他是一棵樹嗎?」陸玖叄問道,他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如此,他只感到自己身後彷彿有無數的來勢洶洶的凶戾殘暴的騎著烈馬的鎧甲,而自己正捧著一位死去姑娘最後的空氣,在往一條海島的懸崖的盡頭而去,青灰色的海浪反覆地舔著自己的腳,臟黃色的沙土像爬蟲一樣咬進腳趾的血肉里。他覺得自己像一張紙,一張一戳就破的可憐的白紙。他大概因為這股蒼涼的可悲如此問道。「不,」老頭斬釘截鐵地說道,然而眯著渾濁的眼睛,從裡面放出一道迷茫的光來。這字恍若一聲令下,陸玖叄瞬間覺得背後的貔貅大軍勢若奔雷,迅若疾風地從自己兩側爆發而出,一下子馬蹄聲淹沒了這個世界,這個姑娘最後的空氣被那些滿是泥濘和鮮血淋漓的馬蹄帶走了。它們從虛罔來,到虛罔去,像是天地的悶熱一樣,將陸玖叄引燃。
陸玖叄幻想著自己的手按在刀鞘上顫抖不止,牙齒像是沸水一般咕咕作響,鼻子的氣像是烈火的煙,然後一個驚雷,抽出刀來將所有對怪力亂神津津樂道的人全數一刀兩斷。但其實,陸玖叄像個局外人一樣,像蒼白的紙一樣。42夜深,紫色的雲霧像巨龍一般盤在山上,將整座紅城圍起來。而頭頂,卻猶如一深淵,在凝視。甬道的每一道門,都吃力地紮根在地上,就像是一隻巨獸將手壓在腳背上。門鮮紅,偶有裂隙,裂隙里彷彿直要流出血來,給人以眩暈的幻覺。雕在紅門肩頭的神怪木像,早已殘缺損敗,看不清究竟何物,唯獨似牛或馬的四肢還依稀可辨。偶有門上一隻手還殘留,一如細小的閃電,滄桑且悲涼。不過這幾百道門緊緊地前後擠在一起,肩頭的殘像卻也一如龍的脊柱般。這種壓迫感十足的擁擠,予人腦漿迸裂的預感,和密密麻麻爬在腦間的碎語聲。然最最可怕,莫過於每道門的橫欄,插出一橫同長的斜刃的大刀,類於虎頭閘。陸玖叄站在一酒樓的閣樓上,看著這甬道,不禁寒毛涑骨。甬道口重兵把守,巡邏的火焰像滿是咒怨的靈魂一般。宵禁即將來臨。他感覺似乎有無數針在扎擊他的血管,渾身一陣一陣地冷戰,但同時彷彿又聽到了刀燃燒的聲響。他抬頭,聽到空氣滾動的聲音。山像是虎背熊腰的怪物,在直勾勾地看著他。而山上這座沉寂在紫色夜氣里的龐然大物,其任何一飛檐,皆如其爪牙,檐上更是爬著無數狐假虎威的孽障。這是一尊通天般的樓閣,渾體通紅。每層牆有一碩大無比的金玉的圓盤,上面雕刻著地母的傳奇,圖騰般的作畫,又恍若是盤龍,或是某種鬼怪的兇相。金綢緞穿過圓盤的鼻尖,兩頭引過屋檐上兩隻方正頭的惡獸的脖頸,順著檐勢滑下,落著兩隻飛禽的嘴裡,羅列於瓦上的其餘形態各異的飛禽,各自順過綢緞,終於綢緞順流直下,又滑進圓盤的鼻尖,又在如上般穿出。而鋪作同是盡態極華,抹著金色的祥雲,飛子則文著複雜的同心圓花紋,恍若無數雙鬼眼,在黑暗裡似乎要窮凶極惡地飛出來。43
宵禁將至。全城的光頃刻間消失全無。像是一陣極寒極陰的黑風掃過一般。從黑暗的盡頭,一隊浩浩蕩蕩的隊伍出現了。牽頭是八匹橄欖金色的馬,馬上奇裝異服的人擎著火柱。火柱極亮,故而看不大清他們的衣著。兩旁是整齊劃一的軍隊,頭頂著盔甲,盔甲額處綁一圓玉,穿著黑色的甲胄,用紅線系著,亮紅色的衣袖,腰飾著黃色的獸紋,系著一塊玉,和一些散玉石。一手舉著火把,劍鞘中末端隱沒在夜色中。另一隻手握著長槍,長槍倚在肩上,造型乾脆利落。軍隊圍著莫約二十個壯丁,穿著藍色的布馬甲,扛著黑色的大方木,肩頭腫起四塊肉瘤,一種恐怖的畸形。四長條方木以井字形架著一金碧輝煌的車,通體金黃,造型若一個亭子,檐牙高啄。頂立著一隻三蹄騰空,器宇軒昂的馬,馬上似乎是一個身形瘦弱的人,它將馬頭壓在身下,唯獨看見它的臉,但臉上滿是扭曲的紋路,看不見眼睛。它擎著一柄劍。那劍被四股粗紫色繩子纏著,紫色繩子各自綁住一個檐牙,檐牙上則長出一些金色的鬼怪,有張著血盆巨口的,有極修長瘦削的手的,有無數個頭堆疊在一起像浪花一般的,有……然而總體上看,卻像是秋菊一般拱向花心。亭子無瓦,反而是琉璃。往下有金雕的仿珠幕,從金雕後長出透明略粉嫩的羅幕來,像是仙女的裙一般直要垂到地上。上面聞著一道又一道淺藍色的橫紋,像是水波一般。車內極亮,彷彿是花朵在其中綻放一般,又像是團溫和的光球。故而看不清裡面。整座城市猶如黑色的粘稠的大海,而其中有一條火蛇在蜿蜒前行。44按照姑娘所說的,陸玖叄凌空一躍。從閣樓上垂直而落。軍隊在一瞬亦有所察覺,乃將槍往車頂一指。陸玖叄一見數十根錚錚亮的槍尖,一時也大驚失色,不知所措。那數十根槍尖,毒蛇眼珠般閃著寒光,在周圍橙紅火光映射下顯得尤為冷峻。陸玖叄轉身去抓扶欄,萬幸握住了,他咬緊牙關將身體停滯下來,然而小腿肚當即中了一箭。陸玖叄一咬牙,準備將自己撐上去,以翻身入室。但顯然,下方有一粗獷的聲音響:「不許動!」陸玖叄頓時覺得背後滿是冷汗,燥熱和寒冷一併發作,全身因而都戰慄不止。他嘗試著扭過頭,以看清是誰,但他徒轉過一個可憐的角度,只能瞧見遠方紫色的如盤龍的雲氣越來越逼近。陸玖叄繼而便想到了烏鴉,就一如人落入了井水裡,看見了澄澈明亮的月光的水影,像是花瓣,像是魚,在水中搖曳,破碎又重合。他彷彿看見了烏鴉紅色的肌膚,和幽藍色的天空強烈地區別開,她彷彿是從這些紅色的闌干里生長而出,他感到一種由衷的溫暖,就像是血液流經他的全身,最後涌到腦海里,登時他振奮極了,亢奮的他要當即全力地一推闌干,後翻下去,殺了所有人,將所有人剝皮抽筋。所有人血紅色,濕噠噠的模樣,讓他胸膛里燒起一股莽撞的大火來,那股煙直往他眼裡沖。但是他沒有。他的怯弱就像是一種巧妙的冷靜,悄無聲息地埋在皮質之下,緊鎖住他全部的肌肉,連心臟的跳動都顯出一種恰到好處的澎湃來。下面一股不男不女,像是被碾碎的甘蔗莖一般:「嘿,俠士,是誰指使你來的?」陸玖叄不答。他似乎從來不回答任何問題。「因為你一無所知。」那個像是硬死皮一般的聲音接著說,「所有的如你打扮的人,骨子裡都是鄉野匹夫,一無所知,卻還要伸張正義,其實草莽耳。不過是作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帶著自命不凡的態度,要他人的的尊敬。地溝里的臭蟲,想要一鳴驚人,都是昏夢。」這聲音繼續像蛆蟲一般扭動,「你一無所知,卻又固執,又不擇手段,就是危害天下。誰是誰非,你一概不知,楚楚可憐就能打動的莽夫,你有資格來這裡胡作非為?」一陣沉默。「俠士,究竟是誰要你來的?」勝利的聲音,恣肆極了。但不得不說裡面有一股巧妙的自傲,一種陰險的逼迫,就像是無形的手。45他相信了那個像是腐爛肉體上泡沫的聲音。它字字珠璣。它就像是鑰匙一般,扭開了一道門,一道血液不願意流過的門。他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面相醜陋瞎子,臉上叉形的刀疤讓他看起來像是一種練習刺殺的沙包。他替人著想地說:「啊,俠士,倘若不能成功,那麼也無需成仁。」那個丑姑娘,他的女兒,從他背後走出來:「啊,俠士,謝謝你了,沒事的,沒事的,不過是失敗了,本來便不關你的事。」她看起來勉強和絕望。她忽然抽出一把小刀,劃自己的臉:「怪我魯莽!怪我魯莽啊!」突然地上崩裂開,一隻巨大的冰糖葫蘆靶子拔地而起,詭譎極了,上面插滿了妖怪的屍體。忽然間靶子產出滾滾的烏煙瘴氣來,就像是最初的煙樓。那些妖怪全成了抽著水煙的群情激奮的青年。一個老人坐在靶子頂上,滿口髒話,但他徒望著大地,無法下來。這些所有的所有哀嚎起來:「我多麼悲慘!我多麼可憐!」陸玖叄往前走了一步,忽然間地的裂縫湧出無數的水來,也生長出無數的蓮花來。人變成了穿著白袍的男女,在旋轉著,做著法師。一條鮮艷的長滿木耳的魚尾巴橫掃了一下水面,一個長著長須的女人出現了,她笑吟吟地說:「我便是地母,感謝你,感謝你。」她的笑容瘮人極了,充滿了野心,狂喜,和陰謀得逞的自傲,和對陸玖叄戲劇般的嘲笑。他環視四周,想要尋找那些被五花大綁的姑娘。但是沒有。一不留神,忽然瞥見一個小女孩,帶著極為瘮人的笑容,拿起了早已血淋淋的石頭!陸玖叄驚醒了。他醒來發現四周黑暗無比,抬頭,紫色的雲氣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要將月亮吞下之勢,那牙齒,已經咬住了月亮。這龍一般的雲氣閃著淺藍色的鱗光,一陣接著一陣。46一扇極為碩大的門,像瀑布一般細長地垂下來。向上望,是一隻似龍非龍,眼角方正,內眼角向下一尖的紅綠怪獸的上顎。牙齒上的白漆已經斑駁。跨過這巨獸的下顎,是一條似乎是舌頭的階梯。不知為何,那眼睛頗引人難受,通體金黃,唯有虹膜似乎是流動的黑色。那眼睛忽的往下一瞥,和陸玖叄對視著。陸玖叄停步了一會兒,便進去了。極為空闊的空間,一瞬間恍若置身於水中。穹頂似乎飄在空中,又像是上天的眼睛一般,有一股水波般的壓力。牆壁上繪著無數的無數的眼睛。方正的,內眼角像是液體一般流下來的眼睛。密密麻麻,紅色和黑色相互混雜,令人頭昏目眩,渾身不自在。那些眼球似乎在跳動,在旋轉,在碎語,在撕咬。但最為駭異的,莫過於橫屍遍野,士兵的屍體堆疊著,身上有泉眼一般一股股地吐出鮮血,鮮血淌過窮山峻岭,最後百川東到海。陸玖叄不自覺地往前了一步,腳踩在血泊之中。血舔著陸玖叄的草鞋,像狗崽吮吸奶水一般粘著陸玖叄的腳。一個奇裝異服的人從人群里爬出來,他已然沒有了兩條腿。他嘴角的鮮血和唾液混合在一起,粘在地上,一扯一扯。他看見了陸玖叄:「嘿,俠士。」他笑著說,表情奇怪地就彷彿下巴錯位了一般,「你來遲啦。」他並沒有幸災樂禍,而是似乎有點遺憾,無奈,和隱隱約約的真誠。繼而,他臉上露出一種整理完行裝的怡然自得和蓄勢待發感:「誒,我什麼都不知道呢。」他翻了個身,仰天大嘆了口氣,望著穹頂長著血盆大口的怪獸,和門是同一隻,然而眼睛已經被搗毀了。「莫名其妙地過來,然後便莫名其妙地如此了呢。」他似乎很是坦然,又嘆了口氣:「倘若有水煙抽抽也好,這裡的特產,我聽說。」他真誠地瞥了一眼陸玖叄,「你可以明早去買上一支,老店新店都樂意。」他說話似乎有點糊糊塗塗了。「啊,我是不是有點說話糊塗了。」他笑著說,手指頭在地上打著馬賓士的聲音:「唯這個雜技是我真擅長的呢。」他的臉完全被將死的疲勞所籠蓋了。「神女。」他輕輕念了一聲,然後一聲冷笑,「啊,我不想離開這裡了,我想要在萬眾矚目中死去,死得光彩。」他笑笑了兩聲。他手忽然抽動起來,要摸其周圍滿是血跡的劍來。他赤手伸進雜亂的劍堆里,卻怎麼也握不住,手已然皮開肉綻,他斷然握住一劍刃,將其拔了出來,整隻手臂已然全紅,像魚鱗一般閃閃發光:「啊。」他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般。接著他對陸玖叄做了一個怕您見笑的表情:「得趕緊了呢,否則待會兒要痛不欲生了。」頓了頓,又五味複雜地說:「啊,明明有好多話沒講全呢。」他脖頸上噴出鮮血來,灑在江河湖海里。陸玖叄瘦削的背影熔化在屍體的群像里,沉默地波動著。47紫色的雲氣遮天蔽日,蕩漾著一圈圈漣漪,藍色的閃電在其中賓士。陸玖叄將刀乾脆利落地抽出刀鞘,呼吸開始勻稱且平穩。他面前是一位騎在馬上的少女,頂著一生著形同無數樹枝般的銀頭環,涌動的樹枝卻又如火焰般璀璨。頭環卻遮住眼睛,箍著一面紗,直垂到鎖骨,銀灰色的頭髮柔軟地垂下來,有一簇搭在肩上,伏在胸脯上。面紗一如神車的羅帳,有一道又一道的水波般的藍色刺繡。狼灰色的高領,微微地耷拉著,系著一銀色的,鎖鏈般的圓形項鏈,項鏈中端垂著一根鐵鏈,似乎本系著寶石一般顯出一種枯萎的感覺。領口極大的黑色袍子,銀質的人面大小的怪獸紐扣。極長脖子的馬,血紅色的眼睛,皮膚像是枯萎的樹皮一般。他喘著粗氣,火從它的鼻孔里噴出。「我認得那把劍。」地母說。陸玖叄沉默。莫名其妙地,他腦海里開始回蕩起犰狳的「不用大驚小怪」來。對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都無需大驚小怪。就算是手刃小孩也一樣。在敵意和殺意都涌動的時候,故事就開始了。明明一無所知,雙手卻已經沾滿鮮血了。似乎大是大非的事情都只需要執意而為,這似乎是一種命運與歷史的賭博。並且在感受這點後,這些所謂的事件,似乎就像是過家家般,就像是死亡一般不期而至,一切都荒謬極了。陸玖叄感覺自己彷彿浸泡在命運的井水裡,月光像是魚群一般環繞著他。「所以是你解放了我。」地母直視著陸玖叄,百感交集的語氣,但更多的是死亡的侘寂。就像是枯枝敗葉燃燒時的聲音。陸玖叄重重地攥緊了刀柄。48陸玖叄向前一躍,壓低姿態,意圖斬削馬蹄。馬前蹄一騰空,頗用力一踐踏,陸玖叄向右前方一翻滾,側身大抽刀,結果砍在忽然拔地而起的石牆上,發出尖銳的碰撞聲。陸玖叄往後一跳。「不問青紅皂白,莽撞至此嗎?」這般詭譎的語法,陸玖叄忽的想起了烏鴉。他忽的感到恍若有金箍箍緊了他的頭,但旋即便好了。但因此陸玖叄也清醒了大半,像是冬天的冷雨停了大半。他如釋重負,刀尖觸地,自嘲地笑了聲。他對這聲笑嘆感到陌生又熟悉,就像是在黑夜裡見到了粉紅色的火焰。他沒有了任何要殺死地母的理由,但這個片刻他也立刻感覺到人生的虛無,不,是荒蕪,不僅一無所有而且毫無任何希望的營養,他感到自己在一片蒼茫中,蒼茫是奔涌的大瀑布的霧。地母冷靜地說:「看來你不會用呢。」她這麼說,似乎有一種陸玖叄能殺死她的期許,「劍並非是你拔出來的嗎?」陸玖叄點頭:「是犰狳給我的。」地母極溫柔地說:「果然所有生靈都會想要贖罪呢。」「聖靈?」陸玖叄問,他聽錯了。地母微微笑了聲。「那麼你大概聽說過我吧。」陸玖叄搖頭。「這樣嗎?」地母笑著說,「你殺了那條樹蟒了嗎?」點頭。「那是我的父親。」陸玖叄大驚失措,趕忙問道:「神子不是被吞殺了嗎?」地母微微一笑:「犰狳和我的父親,厭倦了一成不變的生活,不願意為了信仰他們的人類而一直留在這裡。而且他們的力量愈發的虛弱。倘若他們不離開的話,他們終有一日會悲慘地死去。就像今日本該發生在我身上的遭遇。」「人類?」「任何新的信仰,都是踩著舊者的屍骸,頂著鮮血染紅的英冠。」地母頓了頓,「於是他們選擇離開,卻被人類發現了。人類選擇了信仰我。而犰狳和我的父親,不希望我承載這種命運。他們於是打算殺了我,而一切都蒙在鼓裡的我於是和他們廝殺,就像是所有神話里那般。我取代了他們,成了這兒的神。犰狳遠逃,父親則失心瘋地躲藏在吻谷。我則意識到了我的命運,因而用劍封印了自己,成了徒有虛名的神,但人類仍舊是日新月異地發展著。」地母頓了頓,「而人類終於是明白了自己亦是一種強大的造物,故而決心剷除我。興許犰狳預料到了,便偷了劍,讓我先一步覺醒來,再將劍予你,早一步解脫了父親。犰狳他,定然也早就走了吧。」陸玖叄緩緩又堅定地說:「是。」「因此能拜託你殺了我嗎?」地母笑著說,揭下了面紗。49
整片天空,飄蕩著一種溫暖的粉紅色,像天地間盛開了蓮花。這景象同以往的彌散著屍體腐朽氣息的魚肚白截然相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聖潔的味道。陸玖叄牽著馬,馬的毛髮像是粉紅色的花簇在隨風搖曳,眼睛透亮得一如陽光要從它眼中升起。在目光所極處,一股縹緲的紫色,像是離別的仙女的飄帶。猛然間,大壽花寺的青紅怪獸門,忽然間活了過來,通天的樓閣層層成了怪獸盤旋的的蛇身,它們急速地摩擦著,整個怪獸穿行甬道,向陸玖叄沖了過來,它的雙手還未來得及從軀殼裡生長出來,便已然踐踏著大地,推動著自己龐然的身軀。它以驚天動地之地襲來,忽然黑刀嘯叫,陸玖叄倏眼前一朦朧,他拔出刀來,頗有些不知所措地一揮,隱隱約約間彷彿見到了幾道劍氣,怪獸當即皮開肉綻,而甬道的紅門全數被斬斷,陸玖叄眼前幻出烏鴉鮮血色的皮膚,和虹膜外那環橙黃,一瞬間烏鴉的皮膚熔化成血海,驚濤駭浪般向四周激蕩。又一瞬間,陸玖叄恢復了神智,那怪獸已然被紅門的橫斧斬成無數截,東倒西歪,就像是無數爛醉的肉泥,鮮血猛地眨眼之間便淹沒了陸玖叄的膝蓋,又急速地下降。鮮血染在粉紅色的光上,噴湧出一股心智上的血腥味,和一種狗騷味。整座城市,當是時,真正地成為紅城。忽然間那怪獸頭似乎怨念極重,舌頭分叉成雙足,喪心病狂地,卻步履蹣跚,陸玖叄用劍削去一足,它立刻傾倒在地,但它仍舊扭動著,嘴裡發出滄桑老人般的沙啞的哽咽和口水聲,忽然間被藍色的大火吞噬了。「走吧。」馬上一女聲起。50
馬上的女子,淺灰色的馬尾辮。閉著眼睛,灰色的眼睫毛又長又密。她的嘴唇淺淺的,像是春天湖水的漣漪。陸玖叄上前牽著馬韁,曾經斷過的左腳隱隱發涼。其實陸玖叄內心依舊是一團迷茫,他覺得自己懸空於白茫茫真乾淨的世界裡不知所措,周遭是從天而降的瀑布,白茫茫的煙氣冷得刺痛他的眼睛。他在廣闊中迷失了自己,但同時,他又隱隱約約地感知到,這被瀑布所圍殲的世界,其實逼仄。他由此想到了樹蟒。他的心隱隱發涼,雙目有些眩暈。他又忽的想起了紅城裡人說的話,他們說他是一個自命不凡的人,其實一無所知,卻又要肆意妄為。他感到一種由衷的落寞和寒冷,他的牙也因此瑟瑟發抖。他忽的望了眼背後,大壽花寺的甬道一如廢墟,紅色的斷柱殘垣屍橫遍野,那些虎頭鍘一般的刀片閃著寒光,怪物四分五裂,血肉模糊,唯有那嬰孩般的小手,還依偎在如古樹般鱗片遍布的肉塊上。塔樓舊是富麗堂皇地坐著,裡面其實卻早已血流成河,且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一無所知。陸玖叄無從捫心自問,只有極深的寒冷像陽光一般射下來,他無所遁逃,且把內心的靈魂像影子一般長長地拉出體外。他抬頭看了看少女。少女低著頭,閉著眼睛,似乎什麼都看不見。陸玖叄哭了出來。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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