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春帆樓與刺殺者

河豚不如想像的味美。它被切成透明的薄片,環狀地排列在盤中,伴蔥與芥辣入口,像是嚼著清脆的魚皮。它也隨豆腐煮在湯鍋中,入口與其他魚類別無不同。據說它美味的部分是精巢,我缺乏嘗試的慾望。當劇毒的可能性被排除後,它的誘惑也隨之下降。

在下關,到處是河豚的形象。它是料理店裡的魚片,是唐戶市場的攤位上的活物,是神宮庭院、海邊大道上的雕像……它們都胖嘟嘟的,像是拚命的憋著氣,周身洋溢著因笨拙而帶來的可愛,毫不擔心自己即將死於刀下的命運。

下關的河豚,就像是陽澄湖的螃蟹,在菜譜上佔據著顯著的位置。一些時候,漁民還把別處的河豚放養於下關海峽,以獲得下關河豚的身份。

春帆樓前,也有一個巨大的河豚青銅像,夜晚在燈光照耀下,發著幽蘭之光。這是下關也是全日本第一家河豚料理店。據說豐臣秀吉的河豚禁食令持續了200多年,直到春帆樓在明治21年(1888年)的營業。

李鴻章喜歡河豚的滋味嗎?他有心情品嘗嗎? 1895年3月19日至4月17日,他與清國代表團住在下關(當時仍叫馬關),與伊藤博文、陸奧宗光(他們分別是日本首相與外相)進行了五次艱苦又屈辱的談判,最終簽署了《馬關條約》。清王朝不僅丟失了對朝鮮的宗主國地位,還割讓了台灣與遼東半島,賠償日本2億兩白銀……

這是中國近代史真正的轉折點。比起1842年的南京以來的一連串的條約,唯有這一次徹底震驚了中國。這不僅因為條約的苛刻程度,也是緣於戰勝者不是西方人,而是從來被看不起的「倭人」。貫穿近代中國的「失敗敘事」與「屈辱敘事」也因此而起,「危機意識」更是四處瀰漫,它讓中國醒來,卻也陷入一種越來越急迫的焦慮之中。

對於日本來說,這個條約既是對「明治維新」路徑的確認,也為接下來的全球角色做出了準備。它不僅如福澤諭吉10年前所期待的「脫亞入歐」,巨額的賠款加速了它的現代化進程,10年後因戰勝俄國,進入西方列強的俱樂部。這也是有毒的勝利。「馬關條約」也像是日本歷史中的河豚,它的誘惑與危險同樣顯著。日本在這條擴張之路上失去控制,最終以1945年的兩顆原子彈收場。其中一顆在廣島,它正是甲午戰爭的日軍指揮部,明治天皇與伊藤博文都坐鎮於此。

我在春帆樓前發獃。除去河豚的銅像,還有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的雕像、伊東巳代治書寫的碑文。他是當時的書記官,煙台的換約也是由他與伍廷芳進行的。他的碑文寫於1923年,行文用典雅的漢文,其中一句「今日國威之隆,濫觴於甲午之役」,正是對這一條約最佳的註解。這也是不無感傷的碑文,他眼見自己的引導者一個個離去——陸奧宗光在1897年就已病逝,伊藤博文則於1910年在哈爾濱被朝鮮青年安重根刺殺。

我步入春帆樓,服務員客氣卻冷漠,甚至找不到一杯清酒或熱茶喝。舊春帆樓早在1945年的盟軍轟炸中消散,取代的是三層水泥建築。不過,它仍是聞名遐邇的河豚料理店,也兼旅館經營。在這樣的旺季,你很難訂到位置。

在旅館的牆壁上,我看到山縣有朋、犬養毅的題字,一手漂亮的好字。他們皆是伊藤博文的同代人,彼此爭吵不休,但卻分享著建立一個強大的現代日本的使命感……

3月22日 晴

哪裡是李鴻章的遇刺處?

從春帆樓出發,我沿那條山腰上的李鴻章小道散步,然後下山,拐入引接寺。正是夕陽時分,狹長的海峽金光閃閃,龐然對面的九州島,朦朦朧朧。如果兩岸再多些密集的高樓,它就有了一點維多利亞港灣的味道。

馬關沒有香港的能量與運氣。它在19世紀末獲得了短暫的歷史重要性——試圖驅趕歐洲人的日本武士在此屈辱地戰敗,然後又在面對中國時,獲得了令人眩目的成功。但此刻的這個港口小城,懶散、詩意,似乎容不下這麼多故事。自從1903年,它從馬關更名為下關後,它似乎也喪失了歷史的重要性。

沿台階而下,就是引接寺,紫色的帷幕在寺廟入口分外顯著。這寺廟建於1560年,也曾是朝鮮使節的居所。在談判期間,李鴻章下榻於此。他每日在春帆樓與引接寺間穿梭。

「3月24日下午4時15分,李鴻章結束談判後乘轎返回引接寺。4時30分,途徑外濱町郵便電信局前,將至江村(仁太郎)雜貨店。這江村店再向前約50公尺,就是引接寺的門口了……當轎子從人群中穿過是,忽有一暴徒排群而出,直至轎前,手按轎夫肩膀,趁轎夫驚訝停進之際,對李鴻章開槍。」在權威的《甲午戰爭史》中,歷史學家戚其章這樣描述遇刺的一幕。

這暴徒是26歲青年小山豐太郎。短期內,刺殺沒有改變歷史進程。根據27歲的中國歷史學家吉辰在最近的《昂貴的和平——中日馬關議和研究》中的分析,中方完全沒有把握這一意外,將之轉化成談判桌上的籌碼。但長期來看,倘若沒有這射入眼窩下的子彈,李鴻章或許會活得更久,作為不多的幾根支柱之一,減緩清王朝的瓦解 。

也是在這本書的附錄中,我讀到小山豐太郎的回憶文章《舊夢譚》。在行刺失敗後,法官頂住了來自伊藤博文的壓力,沒有判處小山死刑,處以終身監禁。他被押解到北海道服役,兩年後因大赦減刑,1907年假釋出獄。31年後,他應《日本與日本人》雜誌之邀,寫下了他的回憶,此時距離刺殺已43年。另一場中日戰爭已經爆發,整個日本再次處於狂熱之中。

這回憶或許不完全可靠,但作為一個再典型不過的歷史關鍵時刻的小人物,他所提到的細節與情緒,卻是理解當時日本內在矛盾性的有趣例證。

日本的「明治維新」與中國的「自強運動」常被視作歷史的兩條平行線。中國知識人儘管早已習慣將「明治維新」來比照中國的近代化運動,驚羨日本之成功,哀嘆中國之挫敗,卻又對對方的歷史仍保持著驚人的無知:以為似乎真的存在著一個確切時刻,譬如1868年明治天皇頒布了五條誓文,日本就隨之一變,而絲毫不感興趣於其中複雜、劇烈的衝突。不管是最上層的伊藤博文還是普通人小豐,都捲入其中,他們被一個迅速變化的世界弄得眼花繚亂、疲憊不堪。

自1873年開始居住在日本的張伯倫(Basil Hall Chamberlain)在1891年寫道:「一個人若活過近代日本之過渡階段,他會有一種與別不同的老邁感,因為他目前完全活在一個現代世界,上下周圍儘是談論著腳踏車、桿狀菌及『勢力範圍』等現代事物,但其腦海里仍可以清晰記得中古時期的事情。那些可愛的老武士曾引領我入日本語的神秘領域中,當時梳的是辮子,身上帶著兩把利劍。這些封建遺風現在已沉睡在涅槃中。老武士的現代繼承人,現在可說頗流利英語,日常穿著高領紳士服,望之與歐洲人無大不同,所差者只不過是日本人游移不定的眼光與稀疏不密的鬍子,舊東西好像在一夜之間邊消失得無影無蹤。」

出生於1869年的小山正是處於這種撕裂中,他是那個動蕩時代的遊民。在決定行刺前,小山豐太郎回到大北島的家,祭拜了亡母的墳墓,與父親道別,在妹妹送他出門時,雪正下個不停,他想起了佐野竹之介的《出鄉作》:「決然去國向天涯,生別又兼死別時。弟妹不直阿兄志,殷勤曳袖問歸期」。

這首詩作於1860年,是水戶藩的佐野決議刺殺幕府的大佬井伊直弼前的內心表達。對於這些維新志士而言,推翻幕府統治,是拯救日本的首要方式。這首詩也收於《慷慨詩歌》中,這本溢滿志士們的勇氣與決絕的詩集,感動了幾代日本人,也是驅動了這個國家迅速現代化的重要力量。強烈的情感也總蘊含著危險,它令人陷入褊狹。即使在明治維新後,暴力也層出不窮,一些參與倒幕的志士們對於正在形成的現代社會秩序深感不安。他們發動起義、暴動、刺殺,都深信所謂勇氣與理想不可妥協。

當小山成年時,日本已沒有要推翻的政權,全面向西方學習則也令「攘夷」成為過去。中國卻可能是新的目標。對於中國,日本陷入某種尼采所說的「怨羨之情」——因為曾深受它的影響,反而用加倍的憤怒回報。面對撲面而來的西方的軍事、文化、人種的影響,日本急於擺脫和東方尤其是中國的關係。生活在19世紀末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思潮中,日本也有一種難以遏制的領土擴張欲,它要模仿西方的帝國作風,攫取更多的土地、資源,而中國長久以來在東亞創造的政治秩序,就變成了巨大的阻礙。

中日戰爭就成了這種情緒的突破口。一開始,日本公眾並不熱情,他們對於能否戰勝這樣一個龐大的、長久以來佔據絕對優勢的中國缺乏把握,但當勝利不斷傳來後,舉國陷入了狂歡,這狂歡催促更大膽的行動。

小山聽說李鴻章要前來日本議和時,陷入一種深深的焦慮與憤慨。他的期待是「一路追擊毫無骨氣的支那兵,鐵鞭遙遙北指……用不了半年,就能讓四億支那人在北京城的日章旗下跪倒了」,因為「支那人多半似乎有著對世界之大勢不介意的大國民神氣。視朝鮮為屬國,視日本為小國,唯獨自誇為世界之大國,就是這樣半身不遂的老大國民。顯而易見,不徹底地懲戒一下,不曉得什麼時候會製造麻煩。這是東洋和平的癌……」

他頭戴鴨舌帽、薩摩木屐,白色毛線編的又粗又長的羽織紐,在橫濱買五連發手槍,懷揣詩歌集,李鴻章的照片(稱之為「故作和善而不無戒備的眼神」)、寫下的「斃奸狀」,決意去刺殺李鴻章。除去回家道別,他還前往東京最著名的花街芳園,「因為是此生的最後一次,想要找個讓自己不留遺憾的美女」……除去對中國的厭惡,他還引用孟子的「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乎」自我激勵。這也是此刻日本的反諷之處,從首相到平民,不管他們多麼想擺脫、擊敗中國,但他們的精神世界仍深受中國的影響。

而日後回憶起行刺時看到李鴻章一幕時,他仍會這樣寫道:「比起照片上的形象,眼光更是炯炯射人,的確是偉人的風貌。年齡約有七十,真是老英雄的典範。從眼睛看其人悠揚不迫的態度,不由得佩服這眼睛比照片上還要犀利。真不愧是睥睨東洋的眼睛!」

據說一些日本學者相信,21世紀的東亞又像是19世紀的輪迴,當然是1895年前的景象。中國急速的現代化就像是自強運動的延續。一直到1894年夏天戰爭打響前,日本都不相信能擊敗中國,不管是國家規模還是軍事配備上,中國都令人生畏。正是對於中國可能迅速崛起的恐懼,讓日本的決策者與公眾產生新的焦慮,這焦慮導致敵對。

這感受與憂慮在這下午的下關都顯得不合時宜吧。這些在海灘邊歡樂、忙於自拍的日本人,似乎再難有戰爭的慾望。日本社會顯得那麼平和、鎮定。反倒是,小豐似乎在中國會有新的共鳴。倘若他生活在此刻的中國,一定是那份標榜全球視野、卻灌輸狹隘偏見的報紙的熱烈追隨者吧。

此刻的亞洲又像是1914年前的歐洲?當中日關係因為釣魚島事件陡然緊張後,世界的評論者都喜歡用這個比喻。在表面的衝突下,是東亞結構性的力量的再度變化。

自19世紀末以來,東亞都處於一個強日本、弱中國的狀態,當兩個國家都以強者的面目出現時,它們會產生怎樣的緊張感?兩者之間——尤其是中國對於日本——蘊含的高度歷史性的憤怒、屈辱(它被不斷的生產、再造),該會以怎樣的方式排解?

而這個梁啟超的傷心地,我從未遇到在世界各地隨處可見的中國遊客。他們蜂擁到銀座購買化妝品與馬桶墊,似乎完全沒有心情與時間來此一游。所謂的「歷史憤怒」都常是假作的……

(註:原文來自FT中文網,作者:許知遠。 配圖皆來自麗睿客「趣世界」遊學團2016年3月下旬的日本考察之旅,由本人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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