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不會飛
1.
他遇見她的時候,京城的春天桃花正開。
一個是梳著丸子頭,飯量大力氣也大的迷糊少女。
一個是終日挎劍不苟言笑的少年捕快,被譽為三十年來劍術第一。
幾乎是野獸嗅到獵物般敏銳的直覺,少年看到了剛從一個體態臃腫的婦人身上摸走東西的少女。
下意識地大喝一聲,他縱起腳尖追了過去。
有如被驚嚇的小獸,少女跳上房頂,向遠方逃竄,跑了幾步還回頭看,看到少年腳步微微一滯。
少年卻停下腳步,看著少女遠去的背影,無可奈何。
雖然劍術是好的,但他...沒學過輕功。
2.
百方打探,少年知道少女是城西一帶的慣偷,從小沒了爹娘,被城西賊王林若塵收為義女,傳得一身輕功。
而且這個賊幫和別的不太一樣,只偷達官貴人的東西,越是權勢滔天越容易被他們盯上,是吃准了這樣的大戶不在意也不敢去報官。
少女偷來的錢,似乎全散給了城西的貧民們。
少年彈著腰間的劍鞘,在巡捕房沉吟。
朝局混亂,人人皆知,捕快也淪為官僚傾軋的工具,早就不是什麼正義的執法者了。
只是,官抓賊,是不是天經地義。
這世界上有義賊嗎?少年的眼神陷入了迷惘。
沒來由地想起那天像小獸般在房頂跳躍的少女。
3.
有一天少女在擁擠的人群中偷了一個大賈的腰囊,笑嘻嘻地掂著分量轉身。
面前卻站著少年,眉宇清朗,居高臨下看著少女。
她『蹭』地一下跳出幾丈,站得遠遠地看著少年。
「喂,剛才為什麼不抓我?」
少年聳聳肩。
「因為...沒想好抓不抓。」
少女吐吐舌頭。
「你有病吧,官抓賊不是天經地義么。」
她眼珠轉了一圈,換上一副壞笑。
「我看不是不想抓,是抓不到吧。」她記起那天他只能站在牆下乾瞪眼。
少年有些窘,輕咳一聲。
「想抓...還是抓的到的。」
「那你試試?」少女跳上牆頭,向遠處掠去。
幾個呼吸之間,她再停下,扭頭看少年跟上來沒有,卻吃了一驚。
少年還在牆下,臉上帶著奔跑過的紅暈,喘著氣。
他仰起臉,笑笑。「上不去,跟著跑還是可以的。」
少女惱了。「我看你能跟多久。」
她足尖輕點,繼續向前。
那天夕陽落下之前,少女穿越了五個街區,少年跟著跑過五個街區。
終於少女臉上微微漾汗,小小的胸脯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她索性坐在牆頭。
「喂,我服了你了,你跟一直著我跑又不抓我,到底想幹嘛?」
她狡黠地一笑,甩甩頭髮。
「難不成,看上本姑娘了?」
少年也喘著氣,也在牆根坐倒。
「那倒沒有,你的話就算賣到青樓估計也不會有人看上的吧。」
「你!!」少女撿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被少年輕輕彈開。
「真奇怪啊...明明應該抓你的,可就是狠不下心來。」少年彈著劍鞘。
「那是因為本姑娘是俠盜啦!你看,都不捨得換件好衣裳。」少女捏捏衣角。
「算了,偷東西別被我撞到。」少年站起身,拍拍塵土,扶著劍鞘轉身。
「喂,你叫什麼名字?我叫林白!」少女坐在牆頭大喊。
少年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
「石一帆。」
4.
城中一直有匪幫看林白不爽。
都是賊,憑什麼你還要賺個好名聲?
小丫頭得教訓教訓。
這天城北惡漢張大彪他們悄悄跟上了林白,看著她偷了三個貴婦的荷包,在林白轉移之前,把她堵在了小巷盡頭。
「知道我是誰嗎?」一臉肥肉的光頭壯漢惡狠狠地盯著林白。
「彪、彪哥......」林白怯怯的。
「放屁!」大漢向前幾步,「叫彪爺!知道做錯啥了不!」
林白偷瞄四周,沒機會上牆。她不吭聲。
「不說話?那讓彪爺好好疼疼你,沒準你就想起來做錯啥了。」壯漢獰笑著伸出手去。
劍光亮起,從遙遠的天邊飛來。
壯漢的手掌被死死釘在牆上,發出凄厲的慘叫。
群氓一陣騷動,四處亂顧。
小巷的一端,身穿黑色披風,領子高高立起,長發垂下。
少年負手而立,眼神冰冷。
「滾。」他吐出一個字。
「是六扇門的凶狼,快走!」有眼尖的混混認出了少年。
林白一愣,六扇門有四大名捕,凶狼、鐵虎、毒蛇、巨熊,凶狼一直以劍法詭異狠辣著稱,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個叫石一帆的少年。
群氓四散潰逃。
石一帆走過來把劍拔出來,小心地插入劍鞘。
他抬起手在少女頭上砸了個暴栗:「叫你別偷東西!不聽話。」
少女抱著頭跳起來:「你不跟著我怎麼知道我又偷東西了?」
石一帆一愣,變的結巴起來。
「就是...就是碰巧遇見嘛。」
林白一跺腳:「你就是凶狼!都說你剝掉犯人的皮,是不是真的?」
石一帆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他轉過身去。
「下次小心點,不是每次都能碰到我這樣的捕快。」
他消失的突然,恰如他的出現。
5.
那之後林白偷東西的時候注意身後,總能發現石一帆的身影。
而在牆頭掠起躍下的那些個夜晚,總有個少年在遠處的地面奔跑。
跑到氣喘吁吁。
她感到奇怪了,不過倒也不反感,反而莫名的安心。
有時她會從牆頭扔下點小玩意兒,嘴裡叫著:「喂,小捕快,你看這個好不好玩?」
第二天他也向牆頭擲點兒小東西,也許是秀水街的貔貅玩偶,也許是無上齋的枇杷膏。
林白沐浴在月光里,頭髮在夜風中飛舞,眼角的餘光瞥著那個跑的笨拙的少年。
「他沒有正事乾的么?」
她的心跳的快了起來。
6.
南書房。
皇帝最近很不爽。
各地叛亂不斷,山西又逢大旱,官軍損兵折將,京城風起雲湧。
六扇門總捕頭白獵山跪在地上,皇帝背對著他在寫字。
「獵山吶,朕聽說,京城裡的大盜,都和亂民有聯繫?」
皇帝揮毫,小臂擺出剛勁的弧線。
白獵山大氣不敢出,沉吟片刻才回答。
「是,尤其是城西林若塵,最近很不安分。」
皇帝聞言停筆,抬頭,突然把硯台擲向總捕頭!
黑色厚重透著墨綠的硯台徑直飛向白獵山,後者依然保持跪姿,硬生生挨了這一擊!
血從額角流下來。
「六扇門幹什麼吃的!這麼多年還容他放肆!朕登基之前就聽說過這個人!」
龍袍一抖,怒而生威!
白獵山磕頭不止,連稱知罪。待皇帝的怒氣稍稍平息他才抬起頭來,眼神堅毅。
「陛下,那廝,蹦躂不了幾天了。」
「華北的亂民,也蹦躂不了幾天了。」
7.
七月十五,鬼節。
這一天京城陰沉沉的,天黑的格外早。
小巷街道都沒有什麼行人了,只有星星點點的紙錢在晚風中飛舞。
據說今夜鬼門大開,所有陰魂都在街上橫行。
丑時,城西突生變故。
一隊隊的捕快從四面八方的小巷向這裡靠攏,封鎖了各個出口。
房頂上,一個右手戴著巨大鐵爪的中年人俯瞰著居民區。
小巷,一個拎著鬼頭大刀的壯漢正大步前進。
另一條巷子,打扮妖艷身材曼妙的女子潛伏在黑暗裡。
巷口,白獵山騎著馬,石一帆站在旁邊,抱著劍冷著臉。
六扇門四大名捕全部出動。
門被一扇扇踹開,粗暴的捕快把裡面的人全都拽出來按倒,叫罵聲,怒吼聲,哭泣聲在夜空響徹。
白獵山:一帆,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石一帆:師父哪裡話,林氏亂黨勾結叛匪,死一萬次都不為過。
白獵山:哈哈哈哈,我聽說,你是從他義女身上得到的情報?
石一帆:只是見過幾面。
白獵山:那小姑娘我見過,長的挺水靈。
石一帆:徒兒沒想那麼多。
白獵山:那就好,那就好啊!罪人之女,肯定要被賣到教坊司去的。
石一帆沒有說話。
突然一陣嘈雜聲傳來,一名捕快匆匆跑來:「大人!林若塵亂黨百餘人在小路被弟兄們截住了,恁地厲害!」
「哦?」白獵山微微前探身子,「鐵虎他們呢?」
「鐵大人和熊哥纏住了匪首,杜大姐和一個小丫頭打的熱鬧!」
石一帆聞言,扭頭抱拳。
「師父,我去助陣。」
白獵山的眼神在火把的映射下飄忽不定。
「好,大事可定。」
石一帆不再多言,縱身前掠,消失在黑暗裡。
8.
眼前血腥滿地,屍首橫陳,戰況激烈得出乎這些平常養尊處優捕快的意料。
林白身上全是血,頭髮完全披散著,手裡握著春葉刀。
毒蛇環繞著她慢慢行走,俟機偷襲,表情兇狠毒辣。
家人,朋友,同伴,一個個都倒下去了,林白胸中堵得說不出話來,眼中含淚,春葉刀攻勢更盛。
為什麼官家對他們的情況這麼清楚?!
林白不願去想那個跟著她在夜色下奔跑的少年。
眼中卻淚光更盈。
她恨自己天真,恨自己自作多情。
一柄利劍伸出,以詭異的角度穿透了毒蛇的咽喉。
石一帆從黑暗中走出,臉色冰冷。
林白一愣,春葉刀卻沒停,徑直朝石一帆斬去。
石一帆微微側頭,閃過這一擊。
「是你?」淚水滑過林白秀美的臉頰。
石一帆點頭:「是我。」
「為什麼?」
石一帆捋著高高豎起的衣領,腦海里浮現的是師父的面容,嘴上卻說:「官抓賊,天經地義。」
林白冷笑一聲:「我看錯你了,還以為是個好官,原來跟那些狗官一樣。」
石一帆靜靜注視著她:「你快走吧,林若塵敵不過兩大名捕的圍攻,何況還有我師父。」
「少假慈悲!來啊,殺了我,你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你自己都記不清了吧?」
石一帆嘆口氣:「沒算過,但有一定可以肯定......」
他突然向林白身後看去,被他的視線吸引,林白也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去,就在她轉頭的瞬間石一帆飛快出手將林白擊暈。
「我沒殺過無罪的人。」他喃喃說道。
林白倒在石一帆的懷裡,火光明滅映在石一帆的臉上,有幾分落寞。
9.
鬼節之夜後,三件大新聞在坊間流傳。
其一,六扇門以死傷數十,四大名捕折一的代價,換來的是城西林若塵被斬首,亂黨被剿滅。
其二,凶狼石一帆和林若塵義女林白同時失蹤。
其三,六扇門總部被人闖入,聽說丟失了重要的東西。
夏熱漸盛,蟬鳴聲聲。
一處不起眼的民居內。
林白不可思議地看著桌上的書信,內容是白獵山與林若塵的往來。
原來林若塵表面是義賊,其實操控著整個京城的所有慣偷為他服務,是京城的地下王者。
白獵山的維持的「政績」都是林若塵有意的讓步,而作為回報白獵山對其他行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書信到後來內容就可怕了,林若塵將和叛軍的聯繫和盤托出,並和白獵山約定一起起事。
林白擺弄著信紙,無法接受突如其來的衝擊。
這麼看來,白獵山還是沒膽子起義,選擇了滅口。
但是六扇門內部的腐化,已經暴露無遺了。
那次張大彪的騷擾...林白突然想到,會不會也是林若塵看石一帆和她走得近的試探。
林白有點為那個素未謀面、愛發脾氣的皇帝悲哀,坐在王座上的他是真正孤獨的,連一直倚重的白獵山也是不可靠的。
生在帝王家,恐怕就沒有人可以相信吧。
石一帆靠坐在房樑上,低著頭靜靜道:「其實...我師父也不是壞人。」
林白抬起頭,大眼睛眨呀眨。
「是他收養了我,教我一身功夫,總捕頭不好做,如果不和林若塵合作,大家都沒飯吃。」
「可是,這十年來京城越來越亂,怎麼說都有他的責任。」
「你說得對」,石一帆跳下地,靴子揚起一片塵土:「穿了六扇門的官服,心中總要有點道義。」
他披上披風,走到門口。
「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林白肩膀一震,「去哪裡?」
石一帆笑笑,拉開門,陽光傾瀉進來,灑到他年輕的臉上。
「我找了朋友安排你出城,日落之前到宣武門找一個手上帶著鐵爪的男人。」
林白按下心頭的不安,一反常態地沒有發脾氣:「你不和我一起走?你到底要去哪裡?」
石一帆轉身。
「去辦點事,咱們城外會合。」
他想起來什麼似的,回頭看林白。
「對了...你穿這身很好看。」
林白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了紅暈。
大門關上。
10.
那天,林白在城外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石一帆。
等到太陽已經完全落下,血紅的餘暉一點點褪去,她突然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向城門飛奔而去。
然而城門已經關閉了。
後來才知道,有人闖入六扇門總部,一路殺傷無算,攻到總捕頭白獵山門前。
據說白獵山彷彿等待了很久,門被打破的瞬間竟然露出了釋然的表情。
那是一場從未有過的決鬥,劍氣在房中飛舞,吹的門外的捕快頭髮根根豎立。
當有人再走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發出了驚呼。
刺客手中提著白獵山的頭,在庭院中拖著血跡走了五十步。
然後...軟軟倒下。
在時代的嘶吼聲中有些東西總是不會變的,不被世俗玷染的日與月,出口成章的六扇門法度,還有那柄永遠都不會折斷的劍。
有人死去,有東西在活的人心中生根發芽。
11.
多年後,「春葉刀」林白率義軍攻入京城。
她一直未嫁,姣好的面容始終為人傾羨。
月圓的夜晚,她會一個人在房頂上疾奔。
好像又回到多年前那個少年在牆下傻傻跟隨的時光。
來到那間小屋,灰塵已經塗滿了門扉,看樣子一直沒有人回來。
她突然就哭了,蹲在地上,像個小丫頭。
哪有捕快不會輕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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