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境界的恐怖

做人，總要有些追求的。

可能好久沒寫東西，手感生澀，發出來都不甚滿意，唯有今日趕緊的再碼一篇影評。

今天推薦的這部電影還沒有下映。但因各大平台打分都不高，估計沒法跑量。我現在是發現，國外引進的片子，除了主創效應（主要是導演）或周邊噱頭，一般很難突破重圍。可能畢竟不是主場，營銷成本太高，後期拉動工序比較複雜，再加上文化的差異，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因此不能達到普眾性的熱絡。好評的不一定大賣，大賣的未必好評，例如《三個廣告牌》、《水形物語》，等等。總之，我覺得在影院看這片子很帶感，想看的抓緊吧，孩子免談：《湮滅》。

片子的定位是科幻片，到了大陸的宣傳，漫天飛的「恐怖故事」作為賣點。我以為會是傳統意義的恐怖----噁心的死，暴力的痛，人造驚嚇，溫柔些就走血色浪漫風。看畢，只能哀嘆：貧窮限制了老娘的想像力。特效是有的，氣氛是夠的，主角配角演技統統在線。但這都不是電影好看的根本原因，總體說來，這是一個好故事，導演也使出了渾身解數近乎成功地講好了這個故事。難得，我給小8分吧。

邏輯很清晰：人類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沒有一點點防備，帶著絲絲顧慮、擔心、恐懼，然後靠近、經歷、思考、研究。美國領土內，一塊被檢疫發生了異樣突變的區域X引起了某組織的注意。三年里，11派遣全部失敗，僅有一個陸軍小隊的中士幸運無比地回到現實世界，又莫名其妙地腦子一片空白。為了調查中士失蹤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生物學家女主連同其他四位女性組成了「科學家敢死隊」，深入X區域展開第12次考察……

再次提醒，前方全程劇透，個人瞎想，僅供參考。

第12小隊的五個成員，都不是什麼簡單人物。生物學家莉娜，不僅是研究細胞學說的高知教授，還是倖存中士的妻子，同時曾在丈夫外出執行任務的時候出軌大學裡的同事。感覺這位黑人同事長得並不怎麼帥，活兒也很一般，但可能至少填補了莉娜教授生理和心理的空虛、緊張，所以影片還是給了好些鏡頭。這人又沒啥道德，竟然堂而皇之跟莉娜說「我愛你的肉體和精神，同時還深愛我的婚內妻子」，彷彿為後來人類賴以維繫延續的愛的覆滅打下一個伏筆。

接下來說說小分隊的隊長，心理學家文崔斯女士。作為跟進項目三年有餘的資深局內人，她就像一個母親，隱忍許久終於禁不起挫折打擊要親自出手調教一個「畸形嬰兒」。對她的背景故事，觀眾了解得最少。一可能影片還是有所刪減，省掉了某些有重要信息的交待，二可能這個人的本身就是要設置成謎，就同這一謎到底的整個故事交相輝映。

The Shimmer，故事用一個簡單的形態名詞來指代整個事件的誘導，在過去一直都是祥和、溫暖、安謐、充滿勃勃生機的國家森林公園裡，象徵著光明的燈塔，倚著海岸瞬間就被湮滅，迷霧層層推進，直到覆蓋很廣闊的大片土地，覆蓋一個區域的完整生態系統。這是為什麼？誰在背後搗亂？他們有什麼目的？從民間組織燒錢主導這些年的研究，以及隊長文崔斯總是一副深不可測而又似乎實實在在操控著整個局面的表現來看，或許，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陷阱：人類在突破極限的研究中觸及了某些底線，某些，大概不遠的將來就將自我覆滅的，底線。

是那些人類聚集而居相依為命的原則讓我們能夠代代相傳，成為很多生物眼中的龐然大物：不只是肉體，還有精神。這些原則，何其珍貴：比如堅持、無畏、信任；比如愛。

真正恐怖的電影，是細思極恐的那一種。結局的擁抱就讓人細思極恐。凱恩中士已死，這個從高潮部分視頻片段里的自燃可以完全確定。自燃前畫面外的人聲「我會的」，充分說明力量的代表凱恩已經被自己的複製人困在燈塔失去活路。他本可以利用複製人因未完全成熟而有漏洞的機能系統為自己創造生的機會的，就像莉娜一個冷顫把剩下的手彈交給自己的複製人一樣，但他困惑了、猶豫了。他終於累了，選擇放棄，沒有繼續堅持。於是那個複製人跑了出來，就成為我們片頭和片尾看到的那個目光獃滯的美國大兵。

你是我嗎，你是我吧。請記得，去找莉娜。這是全片最讓人淚目的台詞，沒有半個字說到愛，卻是每個字都在表達愛。複製人大概也是疑惑，所以，他留存了真凱恩生命盡頭的回憶，跑回凱恩和莉娜的家裡，完成凱恩的遺願。

還是片尾。文崔斯已死，代替她行使審問的是一個亞洲面孔。方方正正的臉，一看就是不怎麼聰明的樣子。最奇怪的是，這次的問話，不像片始文崔斯對莉娜那樣，用一對一的形式，親密一些，也私人一些。畢竟機密不是越多人知道越好，這相當地符合邏輯。當胖子穿著防護服盤問新一輪科學考察唯一倖存的莉娜時，隔著玻璃站著滿滿一排人。都穿著防護服，都表情嚴肅而木訥。都不說話，好像並沒有話語權，但擁有聆聽審判的權利。奇怪。

我有一個細思極恐的猜想。這些人，會否便是之前我們在X區域看到的那些：柵欄的落英繽紛，白色的變異大鱷，牆壁上生長的花，草叢中一簇一簇的人性小樹----我想，那些曾受困的人們，終於都回到基地。回來了，回家了。

但回來的，又並不是當初的那些人。相比侵略，我更相信不論是外星人入侵，還是地球內基因分裂，抑或上帝在打瞌睡，這些變化都只是隨機的選擇。沒有妄圖毀屍滅跡的窮凶極惡，只是被時間的車輪推著走，向左，便左，向右，偏右。適時的調整，就像最後莉娜複製人和本體之間的博弈，見機行事、反敗為勝，後來居上。

我是怎麼判斷莉娜本體也死掉了呢，又是靠一個細思極恐的細節。剛進入閃光的時候，眾人就已逐漸感到不適。時間上沒有任何知覺，昏昏欲睡多日無法自知。然後地貌學家失去了定位的能力，原本最膽大心細的護理專員被強烈的不信任所支配反綁同伴，自殘前科累累的物理學博士終於淪陷在恐懼中任憑變異將自己完全吞噬……當人類進化歷程中至關重要的大無畏精神完全磨滅，人失去對抗野獸的信心，失去反利用惡劣條件的機敏，只能像癱死的肉，麻木不仁中隨意被宰割。

莉娜也在不斷變化。她本是從軍的巾幗，七年的老美陸軍經歷應當早融進了骨血成為莉娜的一種生理本能。這大概也是她能夠走最遠、最久，成為主要人設的充分不必要條件。但她也挺奇怪的，屏障面前糾結半天，最後一個進入；同鱷魚搏鬥本是臨危不懼、鎮定自若，卻在鱷魚倒下的那一刻面露驚恐；划船的時候，當地貌學家謝潑德問及家人，說自己的丈夫是KIA，在與敵軍交戰中陣亡；醫療護理安雅提議趕緊往回撤時，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謅「我同意折返，但燈塔的所在就是回去的方向」……

起初，我以為她是為了愛人來的。先是性情大變，然後生死未卜，丈夫凱恩讓她萬分焦急；一時衝動的偷情，後被暗示丈夫知悉，文崔斯激起了莉娜的心懷愧疚；安雅發狠指責，喬西生出嫌隙，莉娜進入道德快要崩盤的絕境。她不是無懈可擊----任何一個正常人類都有缺陷。但是當好幾樣缺陷不斷被揉捏、刺激、放大、合併，產生的破壞力足以顛覆所有的從前。莉娜根本不是為了純粹的愛來到X區域，這才有了結尾淡漠又熱情的夫妻沒有任何防護地靜悄悄抱在一起。試探地詢問，帶絕對肯定的相互感應。我們重生了。

莉娜煥然一新。明明沒有跟鱷魚徒手搏鬥，卻把左小臂的淤青解釋為「戰鬥中的負傷」。明明被燒毀的是沒有紋身的本體，偏偏還要喝一口水看看杯麵印證自己的新生。三年的11次探索，再加四個月的第12次探索，正好是不能更巧的四十個月。人類傳宗接代，正常情況一般都是母體懷胎四十周誕下孩子，這場變異，足足花了四十個月（就連最後的黑洞都像極了女性的陰道，這真的不是一個巧合吧）。變態的時間，終於變態的人。

雖然，最後莉娜好像回歸了愛。接受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宿命，點燃了變成液態人的自己，撫摸並親吻凱恩的遺體，以犧牲自己作誘餌，希望把一切不幸的根源，她所認為的異能基地燒成灰燼。她儘力了。作為一個傑出的生物學博士，大學裡的知名教授，她早就覺察出一路的不對勁。第二個過夜的建築物里，被剖腹的士兵腿上不正是同莉娜左臂接近的紋身嗎；第三個過夜的房子，上樓前的鏡頭，與莉娜自己家中的布置何其相似。或許四人把酒言歡時的笑談一語成讖，這就是一場夢，特別之處在於，沒有人能真正醒來。

現在，我要說「但是」：莉娜回歸的愛，依舊不是當初最真摯誠懇的那份愛。在燈塔中選擇自我毀滅，正應了文崔斯和莉娜在守夜對話中給出的諮詢意見「人們沒有自殺性，但人生有自我毀滅的選項」。帶著出軌的遺憾，被發現又不被戳破的羞愧，不信任且佔有慾太強的悔恨，莉娜決定追隨丈夫曾經的選擇，犧牲我一人，幸福全大家。

然而，異能怎麼會看不出莉娜有幾分真心呢。既然是一種更高級的形式，自然擁有感知學習、調整超越的能力。為更加具體地印證我的想法，再說一個細思極恐的畫面吧。盤問複製人莉娜的那個方胖子，肚子很大很大。又不像是中年老男人的啤酒肚，油膩自然，倒同凱恩留下的影像資料中，被割開肚子的夥計，有那麼幾分相似。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彩蛋何處尋芳草……

最後，談談我對異能本身的理解。從始至終，不管是回來的凱恩，還是回來的莉娜，面對反饋提問大多回答「不知道」，眼神空洞，表情冰冷。也不像是說謊的樣子，頗有意思。

有一種解釋，便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遇上了什麼。因為糾纏上並最終改變、覆蓋了他們的，是他們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一種虛無形態。像是人類的一種品性，最強烈的折射出現再後期突然癲狂，繼而急功近利的文崔斯身上。

文崔斯，女，公開身份心理學家，實際上可能跟大財團有非常隱蔽而重要的聯繫，看辦公室內個人做派能感覺到。這原是多麼穩紮穩打的選手呀，天黑就紮營，生命至上決不冒險，萬全之策彼此保全。然而，在兩名隊友先後遭遇不測之後，她堅稱要不顧一切率先抵達燈塔，只為功德圓滿記錄異能變化全過程。進入黑洞，她唱著一段沒人懂的歌謠。然後，做出朝聖的宗教姿勢，灰飛煙滅。

她有癌症，不是最健康的寄生源。燈塔外一字排開的頭骨，大概都是被異能摒棄的寄生。但文崔斯對人生還留有念想，就算所有親人都不在了（所以她的癌症還可能是家族遺傳，很難治好的那種），她仍舊心存僥倖，不願放棄。只因一絲貪婪，她堅持、無畏、信任。但她好像已經沒有了異能最看重的人類最高級美好----愛。

恐怖，著實恐怖。越想越後怕，越想越沉靜。文藝，也著實文藝。片名譯為《湮滅》，已經是非常精準到位的價值輸出。塵歸塵，土歸土，湮滅的不只是那個千奇百怪的X區域，不復當年的莉娜夫婦默默重修於好也意味著這夫妻檔即將掀起人間波瀾，顛覆地球現存物種模式。五個人的湮滅，或在抵達燈塔前，或於抵達燈塔時，都無法重來，可悲可泣。異能不偏不倚就正好砸在革命的燈塔，人類是時候居安思危了吧。利益驅使、明爭暗鬥，東征西伐、戰火紛飛，後果真是細思極恐，細思極恐。

想來想去，被燒死的莉娜也有可能是複製人。但傻乎乎呆立原地不掙扎求生，同感知到莉娜本體對凱恩本體的愛從而去致敬凱恩遺體自相矛盾。同時，如果不是複製品站在門外看著大火吞噬一切，莉娜的表情應該還是比較淡定，不會那麼驚恐新奇，還帶一點如釋重負和暗自竊喜。左臂的紋身，有眼尖的同行觀眾說是古代神話的蛇，意指貪婪和無盡。沒有什麼文化的我卻暗自覺得這是正無窮符號的留存，意味著故事還在繼續，未來未知。嗯，最高境界的恐怖，正正在於恐怖的終極未知。

娜塔莉波特曼演得真好，渾身都是戲，可能正因為人家戲外本身已然學霸的身份，使她對角色的把控能夠如此爐火純青。可怖極致，美麗極致。願你我總有人還秉承初心不忘的堅韌，還願意至死不渝地信守，還能夠毫無保留地相愛。

倘若，什麼都不剩，一切湮滅便開始。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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