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體詩批評的振動論,兼論陳三立詩風優劣
(註:這種不成熟的自娛自樂的文章本來是發在空間的,現在想回答一個問題,把此文作為擴展。)
緣近體詩給人所謂「心靈的震顫」略可分為音韻、畫面和情感的震顫。我們尋找這些震顫的實質,蓋情動於中而行於詠歌,歌復移人情思,乃知詩言情是弦外之旨,非直接。又音韻為律,已為自洽,雖有學問,但宮商事淺而不能論矣。故試著提出一個詩的振動論,研究近體詩審美的登峰最後一步,也就是「調和」,是奇思、傳神、高遠、諸格之後的推敲。
詩人極盡所思,又跋扈才氣,詩始成,故陳散原論詩「要摶大塊陰陽氣,自發孤衾寤寐思」。此七律正格「沉鬱頓挫」之發揚,散原詩師法黃山谷句法,又蘊杜工部深情,詩風抑揚,讀起來震顫有力。錢仲聯《夢苕庵詩話》說「七律自老杜以後,義山、東坡、山谷、遺山(元好問),變態已盡。時賢散原,從山谷入,而不為山谷門戶所限,固是健者。」錢鍾書在《圍城》書中借董先生口贊他「這五六百年,算他最高」。宋朝在一千二百年時候滅亡了,作為清詩最後的高峰,這麼說也很是合適。另外他的詩適合本問題,也就是從振動角度分析詩的討論。
集合網上找的評論:陳散原的詩作往往意象飽滿,詞采雄麗,直觀性強,不似江西詩派以學問、議論為主,抽象性突出。既非杜,也非黃,體現了陳詩『莽蒼排奡(同傲)』的風格特色,乃散原體所獨有。」錢仲聯說陳詩「取境奇奧,造句瘦硬,鍊字精妙」。但散原的部分詩作為了求新出奇,鏤刻過度,有生澀之病,故還道「散原之詩鐫險,其失也瑣碎」。故舉兩例一瞥:
曉抵九江作
藏舟夜半負之去,搖兀江湖便可憐。合眼風濤移枕上,撫膺家國逼燈前。
鼾聲鄰榻添雷吼,曙色孤逢漏日妍。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啼雁萬峰巔。
登樓望西山二首(其一)
天西南插大屏障,落翠飛青入酒杯。此日登樓有餘思,牛鳴雉錐一徘徊。
蒼蒼雲霧夢魂處,了了山川生死哀。風光萬花亂人眼,獨聽鵑聲松柏堆。
我們一讀這些詩,就立刻覺得心潮澎湃。讀到「合眼風濤移枕上,撫膺家國逼燈前」,立刻覺得有種家國之感、憤懣之情在胸膛中翻騰著熔融的鉛江鐵海。第二首開篇奇崛,如巨浪排來,令人感嘆詩人的功力。
如果是作過詩的人讀到此詩,特別是那種追求詩風「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人,一定會深受震撼,恨自己才華不及。倘若子美、義山再世,怕也復這種心情。我初讀時,十分驚嘆於散原的雄麗的詞采、飽滿的意向,故反覆諷詠。但是漸漸有些倦意,覺得散原詩經常太過出力,不夠從容。私以為詩的高峰,句法上應「老去詩篇渾漫與」,內容上「鄉井難忘尚有心」。所以欲學散原詩,必有所批判,有所斟酌。
散原詩的藝術效果獨特,以巨大的審美張力震動人的心神。好像看一條繩子上掛著一串金箔,對著陽光搖動。然比擬弄玄,故以振動為論。按照振動波長分為潮汐、波動與顫動三組模態,三者各自獨立。所謂潮汐,是謀篇尺度的振動,貴順暢連續,不枝不斷;波動是對仗尺度,要符合對稱性;顫動是字詞尺度,是一種技巧性的人工。盛唐以來,雖不道破,但也吹盡狂沙始到金,這幾個尺度大已固定。
詩為文字,小結構先入人眼,大結構後入人心。入眼為移景,藝術性也;入心為移情,本質性也。詩,言志而傳情,獨志則空,獨情則滯。又言,詩明而促狹,晦而遠闊。志不顯,情不露,晦而有度,則百感復讀而復生。問詩何以名?移眼,移物,止於移情。移人之眼耳口鼻身體,置於奇處,或觀奇處。移花月山水諸景,秉筆排布,使人醒豁,或之遐思,概述為情。移眼移景,間而移情,移眼移景,矢亦於移情。故若能移情,眼與所見,不足珍矣。然之於今,非藏於景物,詩不能晦。以形寫神,尚為繩墨矣。
我們著重討論七律,兼論七絕,五言的理論與七言類似且簡單,可以自明。七律可以說是詩中最純粹的藝術,是皇冠上的明珠。七言較五言穠麗,更能馳騁,七絕以哲理和驚艷著,而七律不但可以逞哲理和奇想,還有兩聯對仗。私以為這四句之構思,不但是挑戰「勁險」,還要注意「調和」,前者是「思」,後者是「詩」,即對仗追求的是「思與詩的同源」——即審美。
律詩中剩下的句子是散句,其句法與絕句類似。散句有險句,還有平句,險句常常是著墨句。而平句是渾然的,不可細辯,欲工則生澀,欲速則不達。況且歷代雖說不能文勝於情,但詩畢竟以文著,方以「文巧合情」而著名。
即知以形寫神,又可知詩以景為主,詩的振動也以景為主。故振動有虛實兩部,實是寫景,可以視聽觸嗅味,虛是寫事寫情,不能具體畫面。振動根據斷句分有三個模式,對應兩道三個振子,M1為「兩字兩字三字」分組、M2為「四字三字」分組、M3為「兩字五字」分組。振子可以在景、事、情維度上取正負或零(一般是虛詞),其中正負無實意,可為「大小」,也可為「小大」,也可為高低、明暗、動靜、悲歡諸格。但對仗背後是陰陽互補與中庸群性之原理,所以對仗必以調和為佳。所謂調和,就是和諧不刺耳、不阻塞,蘊味不出,比翼齊飛。就好像中國人喝白酒覺得好,馥郁,喝洋酒覺得沖得慌,因為白酒是「香不露頭」,洋酒不是,香味太烈了,太個性。至於理論地說,就是對仗要有一定的多維度對稱性,其中音韻是被格律要求要反對稱的,此外可以是正對稱或者反對稱。一般而言,正對稱是增情的,反對稱是增景的。比如寫昭君「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從尺寸上看就是小大小大,增加孤獨感;色彩上蘊藏華麗與荒涼的正負,即正負負正(朔就聯想北方的那種荒原白色),增加畫面感。
顫動是一種工巧的振動,要在製造振動中將字的利用度達到接近透支,製造一種矩形波一般的衝擊(而一般詩句是圓滑地變動的)。這種顫動可以追溯到王昌齡,我們可以從《從軍行》組詩中感受這種鏡頭的劇變衝擊。例如「黃昏獨坐海風秋」,這句話中鏡頭從大的純色的鏡頭黃昏,突然集中在一個人獨坐上,然後靜景湖(青海湖),動景風,繼而轉入虛維度秋,真是字字珠璣,已然劈破前述模式,蓋詩家天子,舉重若輕,不至於陷入「生澀」之泥潭。
我們看一下對子,祖詠「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顯然從畫面尺度上看是正對稱的,從色彩和動靜兩方面是反對稱的,讀罷只覺邊疆景色澄然在目,又能體驗那種寬暢開闊的心情。考察讀的過程也頗為妙趣,首先意識先入一個巨大的尺寸,然後這個尺寸上忽然乍開寒光,忽然柳暗花明,白雪也,下句則是首先一個開闊的視角(三邊就是滿眼都是了),然後擁入曙色,然後倏爾注意到旌旗飛展。遣詞順序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同樣山谷名對「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也是反對稱的,但尺度是正對稱的,景覆蓋情,其中悲歡的複雜感情只留給弦外之音,但這種弦外之音都指向作者自身(用酒、燈借代)。
這裡提出一個不完善的詩的模式問題:詩的對稱模式決定了振動的模式,工詩用力要順應詩的對稱模式本身。至於詩的對稱模式(本段簡稱模式),是詩在填字詞前本身的模式。當然詩在不填字詞前原不存在,所以更準確的說,應該叫詩刨除語義的語言結構(可以類比對稱這一概念,對稱群並不是對稱的實物)。一般語言分為四個要素,語音、語義、語法、語用,模式就主要體現在語音提現的格律,語法上的語序和詞語關係,以及語用上的填字匹配意義傳達(也就是運用和理解該處用意的框架)。所以在不打破原有模式時,更換字詞後的句子是有類似的移景移情模式的(並不是相同的移景移情,而是它們的模式)。例如許渾詠史名句「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是硬度很高的詩句,其振動緻密,故動人。感受「鳴」和「黃葉」之間的鏡頭交換,「黃葉」、「秋」和「漢宮」之間的隱喻,就是詩的模式。我們忽略許渾視力問題,當他是千里眼,縱是把下句「蟬鳴黃葉漢宮秋」換成「江流紅槭楚天秋」,在移景移情模式上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反轉一例,說明移景移情是指它們的模式,雖有不敬前賢之辜。蘇軾絕命詩「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是極度悲哀的,我們改下句為「魂飛玉界笑如霓」,玉界就是仙界,前句雲山我不知有無典故,可能就是有雲的山,搭配兩句,獄中大學士就變成了一個貪圖飛升極樂的俗人了,但是動感無異,情感遞進模式正相反,原對從慌到悲殘,我改後從驚到陶醉,模式對易。
上述問題過於沉醉於純理論,況且還沒有思考透徹,從經世致用的角度看意義不大,暫且了斷。現在轉而對陳散原詩的問題,也就是不耐讀做些分析。
除了普遍發生在陳散原一般詩中生澀的問題,一個較隱蔽的問題是過分突兀地偏離「常見」這一的範圍,這發生在許多他的好詩裡面。如「天西南插大屏障,落翠飛青入酒杯」,初讀醒,反覆閱讀卻有點浮躁,前句「天西南」無論是在音韻上還是內容上已經高亢,到「插」、「大」是更加亢奮之音,令人覺得有點張牙舞爪,有點「李白飛狂才」的味道。對比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首聯「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柳詩是從常識帶中開始的,像坐過山車,陳詩像乍讀就撲來狼虎。後句構思巧妙,但極力地誇張動感,不免有聲嘶力竭之嫌,能看出作者用力造勢,不夠斯文了。對於選定的格調參考平面,低沉的格調容易陷入沉悶之中,高昂的格調容易破音,平常的格調容易俗套。故作詩要掛起來反覆看,有問題不要心疼,要大刪改。
陳散原效法黃山谷,追求藝術上的開合張力,其詩樸拙大氣,散原喜用「大」,應是效法山谷名聯「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這句對子像「小孩子的塗鴉」,但大小小大、多寡、動靜這些和諧陰陽互補(反對稱振動),又使之伸張有度,體現出下班後暢快的恣睢。散原「孤吟自媚空階夜,殘淚猶翻大海波」是正對稱的佳句,情感沒有抵消,詞句但又依託。「九州人物燈前淚,一舸風波劫外魂」、「舉眼風濤移枕上,撫膺家國逼燈前」同樣是正對稱的好聯,彷彿出自憤懣的屈子文心。但比如後一句「鼾聲鄰榻添雷吼,曙色孤逢漏日妍」,很多人認為是難得的佳句,是小景的大寫,但我認為這裡有些過分用力,有些矯揉,是好句但難以登峰。對近體詩的時代,七言近體不是擬古詩,而是鏤金錯彩的。故樸拙是一味調料,同於鍊字、倒序等技巧,就像做湯放鹽一樣,口味有鹹淡之分,但詩與食的審美相通,都要求調料的限度和搭配。
這些問題究其原因,畢竟是格律詩留給清末的餘地太小了,同光派詩人只好力破餘地,才能建小功立小業。陳散原迴光返照式的「排浪」詩風也似乎預示著舊詩的奉箒。清代從神韻、性靈、格調等詩派,最後又到同光體,彷彿是詩人們飛快地重走了一遍詩的歷史,根本上還是他們乃至我們走投無路而拍壁求索的焦急。錢鍾書先生注宋詩,說亞歷山大每聽到他父王在外國打勝仗的消息,就要發愁,生怕全世界都給他老子征服了。宋詩需要在唐詩的疆域外極目,清詩更只能在唐宋詩的夾縫裡發微,何其不易乎。同光體是格律詩辛酸的謝幕,一方面體現在詩人組織上,另一方面是藝術態度上的。無數才子究竟是套著枷鎖的九國之師,雖以詩為命,卻面對純文學的函谷關逡巡。散原父親陳寶琛也是清末大詩人,他的詩風中庸、語言凄艷,佳作成堆,一定給時人和膝下極大的壓力。到散原則力破唐宋詩餘地,堪稱杜鵑啼血,字字是血。到兒子陳寅恪的時代,風饕又加雪虐,詩壇也和一眾眾柳如是一樣,只落得「四海無人對夕陽」。
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流水淘沙不暫停,前波未滅後波生。縱使活在錢海之間,人偶爾也想吹吹風涼爽,所以人們對詩尚有需求。文學之水涓涓細流,雖不局限於題材,但如今舊詩已死新詩欠備,已然堰塞成湖,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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