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奶奶賞櫻有感》

2018年4月10日

弟妹傳來幾張奶奶賞櫻的照片

三個月未見

照片里老人家白髮蒼蒼

身材佝僂卻依然精神矍鑠

她像個小姑娘似的

認真地俯身去聞櫻的香氣

欣賞櫻的姿態

剎那間我淚流滿面

想用簡單的語言

寫下奶奶這一生的坎坷辛酸與幸福知足

你出生於1926年

90年前

中國還沒有櫻花

你是桃花梨花梧桐樹下

恰蹣跚學步咿呀學語的小女孩

在庭院深深的富家大院里

在寵溺你的父母的肩上

在疼愛你的哥哥姐姐的背上

你度過人生最幸福的孩提時光

你早早入學開蒙

你在桃李掩映的戲園裡

吃著瓜果 賞花看戲

你稚氣未脫 頑皮淘氣

活潑可愛 喜好詩書

享受著全家人的愛與呵護

你眼神純潔美好

多少次凝望花滿枝頭時

你一定在想

自己會永遠像這花兒一樣幸福

1937年

日本發動侵華戰爭

你11歲

恰豆蔻年華的小女孩

梨花桃花梧桐樹下剛要做美夢的小女孩

不能再繼續學業

無法再安心看戲

黑暗漫長的歲月里

幸好桃花梨花梧桐花依舊綻放

幸好你依然可以在父母兄長姐姐們的保護下

健康成長

你目睹了日軍的暴行

這世界第一次讓你傷心

你期盼戰爭早日結束

凝望花滿枝頭

你依然滿懷深情

你對未來對人生依然滿是憧憬

你堅信戰爭會過去

自己的人生會仍會像花兒一樣幸福

1945年抗戰勝利

你19歲

青春的你像所有活力滿滿的女孩一樣

滿心歡喜 滿懷驕傲 滿懷憧憬

院子里歷經了風霜雨雪的梨花桃花梧桐樹

更加茁壯 花也開得更盛

你以為一切困難都已過去

你以為新生的美好的生活即將開始

而國共內戰又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

1945年到1949年

土匪橫行、戰爭不斷

依舊食不果腹 依舊民不聊生

這世界第二次讓你傷心

幸好桃花梨花梧桐花依舊綻放

幸好你依然可以在父母兄長姐姐們的保護下

你讀夜校 識文斷字

健康成長 知書達理

1951年，你25歲

你的父母兄長經過精心挑選

把他們最小的最疼愛的掌上明珠

他們最疼愛的小妹

嫁給了一個同樣富裕的大戶人家

這家的太爺有一個女兒六個兒子

兒女們個個智慧聰穎 善良勤勞

妯娌間相親相愛 家和萬事興

憑著智慧的頭腦 勤勞的手腳

開荒種田 掏大力 出大汗

起早貪黑四處跑動做買賣

用掙到的錢買田買地置屋

太爺帶著孩子掙下一份不菲的家業

寬敞的房屋 明亮的院堂

馬車幾架 院落幾處

太爺治家有道

即使兒子們都已成家

卻仍然恪守兄弟團結就是力量

堅持不分家 怕分家分了孩子們的心

太爺老了

當家的是這家的三兒子

太爺認為這個兒子心底最良善

最能一碗水端平

最能善待兄弟們

也最能把他的治家理念貫徹到底

你父兄把聰慧的你嫁給了這家的三兒子

那一刻 你那麼美麗 喜悅

熬過風霜 你渴盼幸福

迎來幸福 你以為會天長地久

在離家鄉不遠的地方

有一個罪惡盈身的巨匪

他主要的犯罪區域不在我們村

他離我們很遙遠

1943年，他的部隊被八路軍消滅

1944年，他成為日軍任命的軍團長

1945年，抗戰勝利他逃跑到新鄉

1949年，他被八路軍捉拿，自縊身死

我們以為他離我們很遙遠

而他殘部里有幾員土匪

竟然是我們同村

這竟成為我們家悲慘人生的伏筆

1952年冬

你生下女兒——我們的姑姑

你和爺爺為她取名「玉梅」

你們願她如梅般冰清玉潔 凌寒傲雪

1954年冬

你生下兒子——我們的父親

你和爺爺為他取名「蘭」

你們希望他品性高潔 清雅如蘭

你們希望他們成為謙謙君子賢達逸士

取名「梅和蘭」

也許是你們還盼著後面再有子嗣

並取名「竹」「菊」甚至「松」「蓮」等

1947年開始

席捲全國的土改運動

土匪歸家成了赤貧的無家可歸的混混

心狠手辣的他們

對我們家的家產垂涎已久

聯合其他心術不正的同村混混發起了打擊我們家的運動

這一切

讓你們夢斷於我父親八個月大時

因為是當家人

爺爺被這一場運動

被這一些人陷害迫害

和他的四哥一起被迫害

同胞同罪

四爺被抓到遙遠的青海牢改

爺爺被抓到極寒極苦的東北

房屋被沒收

院落被沒收

車馬被沒收

從大戶人家到家徒四壁

甚至不得不住進破廟去躲避風雨

兄弟們四處告狀

為兩位弟兄伸冤

第二年

爺爺從無期改判到八年

第三年

爺爺從八年改判到無罪

彼時，八年判決書送達時

爺爺許是難受這非人的折磨

早已是音信全無

各種說法紛紜而至

爺爺不知所蹤 生死不明

這世界第三次讓你傷心

將你傷的透透的

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

夜夜哭泣 眼淚早已流干

在娘家兄弟和婆家兄弟妯娌的幫襯下

堅強倔強地帶大兩個孩子

在苦難中依然期盼

等待著爺爺的返家歸來

黑夜

無盡的黑夜

孩子冷的生病發燒

緊閉的門窗

娘家二哥疼愛小妹

半夜偷偷送來煤炭和食物

喊一聲「妹子，煤給你送來了，趕緊拿進屋」

便悄悄離開

因為當時的家庭成分

你不被允許和外界接觸的

你已嫁人

依然在疼愛你的兄長的呵護下生活

1958年全國掛起「共產風」

公社裡幹活 大鍋里吃飯

為了能讓孩子吃飽飯

你得像強壯的男勞力一樣幹活掙工分

因為家裡的成分

臟活累活分給你干

別人不願乾的活分給你干

六七歲的姑姑玉梅蹲在鍋台上攪大鍋掙工分

四五歲的父親為大夥里撿拾垃圾羊糞掙工分

孩子的小手在冬天凍得腫的老高

白天為了溫飽娘仨忘記一切痛苦

晚上黑夜漫長 娘仨抱在一起痛哭

你想丈夫 孩子想父親

孩子餓著哭著睡著了

你依然在哭

不知道爺爺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頭

1960年大鍋飯的日子結束

積弱積貧的中國

積天災人禍於一起

黑暗的三年大饑荒到來了

為著生存

四爺爺十幾歲的大女兒逃荒到了外鄉

二十年無有音信 不知死活

直到三十多歲才找回家門

你那時跟著兄弟妯娌四處討飯

拿自己熬夜做的手工去山裡換點蕎麥麵

柿子餅、雜麵等

自己不吃也得讓孩子活

為著爺爺對你的那一拜

那一句囑託

你日日想起爺爺臨走前的晚上

對你說的話

「我這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了」

「孩子就拜託你了」

當年的土改轟轟烈烈

讓爺爺心存畏懼

這三年的大饑荒

3000萬老百姓餓死

你一個女人

堅強地讓自己和兩個孩子活過來了

你的娘家兄長呵護著你

你的婆家妯娌幫襯著你

他們知爺爺是為家族而犧牲

他們知你不易

他們也要你再組家庭

你卻倔強地要一人撫養孩子

倔強地要等著爺爺歸來

這一等

至今64年

上蒼卻不憐憫你的苦心

爺爺終究未歸

上天也憐憫你的苦心

讓你兒孫滿堂

兒孫都已成才

即使那麼貧窮

你也堅持讓孩子讀書

姑姑讀完小學

幫襯你做家務勞動

1969年

15歲的父親初中畢業

他成績優異 出口成章

卻因為成分問題無法繼續再讀書

他的老師向政府求情

村裡的支書幫著向政府求情

說這孩子是讀書的料

想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

怎能容得一個「地主老財」的孩子讀書

父親因此不得不離開摯愛的校園

回家務農

他身材單薄

地種的不好

村委讓他去管理果園

小時我記得家裡多少瓜果樹木嫁接及病蟲害防治的書籍

1980年

我出生

你對我呵護備至 疼愛有加

再後來 弟弟妹妹出生

計劃生育的實行

也讓你為多有幾個孫孫操碎了心

看著一個個嬰孩的誕生

你忙碌地幫助我的父母養育下一代

你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你沒有辜負爺爺的託付

我們在你哼唱的兒歌小曲兒中甜甜睡去

我們在你講解的戲文中體會忠厚孝悌

我們在你訴說的故事裡感受人生大義

我們這樣慢慢長大

我們讀書成績好

聰慧如你 如我的父親

你們對我寄予厚望

對我的學習極為看重

你們想讓我為弟弟妹妹樹立好榜樣

我們一家仍在盼望和等待爺爺能夠歸來

生活雖清貧困苦

但孩子們讀書不講成分了

我們又可以憑藉著自己的聰慧與勤勞

去為自己的幸福而奮鬥

1998年我考上一所重點大學

成為村裡第二個考上大學的人

也是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孩

我推翻了村裡流傳已久的「女孩子家讀書無用」的論調

弟弟妹妹也都考入大學

我們一家仍在盼望和等待爺爺能夠歸來

和我們共享這喜悅

上蒼不憐憫你的苦心

爺爺終究未歸

上天也憐憫你的苦心

讓你兒孫滿堂

兒孫都已成才

善良終會被善良對待

我愛那個年代堅強的你

更愛現在歷經風霜依舊樂觀豁達的你

再多滄桑 再多困苦

在你心裡

幸福總是多於苦難 大於苦難

我們敬你 愛你

願你健康 長命百歲

2018.4.11大孫女於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