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紐約的一天

終於到了銀杏在磚上腐爛的季節了。昨天下了一場大雨,將數個星期盤桓不去的陰翳一掃而空。

今天早晨,我從床上睜開眼睛時,看到天花板上有一架金色的紡車。孱弱的太陽光線是錦瑟上的五十根弦,一雙手在撥動它們。金線像初生的兔子一樣顫抖,低聲吟唱一支單聲的格里高利聖歌。

我料定這種奇異的光線是某種預兆。如果一個羅馬人早上睜開眼後,看到頭頂上有一片倒灌的金色汪洋,她會在神廟裡殺一隻牲畜,將它的腸子揪出來,從盤根錯節的內臟里讀出神諭。我只是站起身來,打開窗戶,就獲得了同樣的信息。救護車,煙塵氣味,警笛,被尖頂劃破肚皮的天空流出灰色的血漿,紐約的春天如烤箱里逐漸拱起的麵包一樣觸手可及,和中國超市門牆上貼歪的春聯一樣敷衍。

十一點零五分,我跟j在咖喱店碰面。她數次錯過這家店面,數次隔著大猩猩招牌向內觀望,又猶疑地轉身而去。如果在這些尋尋覓覓之間,她能將門拉開一條縫,辛辣的醬汁氣味就會像阿里阿德涅的線團一樣引她到我身邊。

菜是盛在鐵盤裡的,西葫蘆和雞排裹了麵包糠,浸在咖喱汁里。我們攥著木柄的勺子,像兩個小學生那樣並肩坐好。

j在心理課上學了記憶的機制。她告訴我,如果我們選擇將某件事記錄下來,那一段記憶就已經不可避免地被篡改了。她的話讓我悚然。在寫作中,我將最初的記憶洗刷,矯飾,拋光,它們像一張張敷粉的光潔面孔,上了釉彩的塑像,已經失卻了最初的磚坯顏色。

這件事的可怕之處在於,我寫下那些文章的本意是為了在無序的旅程里撒下一行麵包屑,以便在未來的某日追溯回起點。可是當我轉過身來時,發現背後沒有麵包屑,而是一百塊鏡子,舉手抬足,只是自我的倒影。

劉慈欣在《球形閃電》里講過一種演繹版的觀察者效應。如果將它套用在記憶上,即:當我們注視一段記憶時,它的真實面目就會在這種注視中快速坍塌變形。當我們移開目光時,記憶則和其他記憶一起,在被漠視中得到永生。

結論:保持記憶完美無暇的唯一方式是遺忘。

四月讓貓對著月亮嘶叫,讓我充滿哲思。

j說,你看,這盤子好像狗盆。她說得一點也不錯。我們就著狗盆吃完了咖喱。

j帶我去了一間茶館。她在迷路中數次經過茶館的櫥窗,櫥窗里擺著一尊黃銅的孫悟空,屁股朝外。

我點了一杯抹茶,和j分食一塊巧克力餅乾。我們靠窗坐下,日光令我們毛扎扎的,輪廓柔和。店員遞上塑料茶杯,我和j硬是沒找到杯口。兩人用手指比划了半天,試圖掰開一塊杯蓋上的凸起。三分鐘過去了,誰也沒喝上茶。我感到手背一涼,不知在哪裡沾到了奶沫,兩人都興奮地驚叫起來。j問我:「你是怎麼沾到的?說不定那裡就是杯口!」

店員看不過去了。她輕聲說:「杯蓋本來就是開著的。」

我和j低頭看,像魔法似的,透明的塑料蓋中敞開了一個大剌剌的半圓,奶沫從半圓開口中溢出來。我們對著一個大敞的瓶口尋找瓶口,今天的一切都充滿了形而上的意味。我想到了媽媽講過的一個牽著狗找狗的笑話。

j在茶館裡四處遊盪,觀察店裡的裝飾品。她指著一個打太極拳的石頭小人對我說:「我家裡有同款,好幾十個,都包在塑料袋裡。」

「我有好幾個問題。第一,為什麼要買好幾十個?第二,為什麼要包在塑料袋裡?」

「我爸買的。我媽不能容許同時有幾十個小人在家裡各處打太極拳。所以它們就只好在塑料袋裡屈就了。」

幾年前,我玩過一個叫摩爾莊園的遊戲,在遊戲里建立了自己的莊園和城堡。張二是我們中最富有的農場主。價值不菲的限量傢具,我要先去打工攢錢,她則一抬手就買下數個。一天,我去張二的莊園串門時,看到花團錦簇的別墅之外,欄杆似的環繞著一圈馬桶,起碼有二十個。那景象深深地震撼了我。

在圖書館門口作別時,j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說著,她先咯咯地笑了出聲。

我在聆聽秘密時,總是很耐心的。

j繼續說:「你知道饅頭外面有一層皮嗎?」

我雖然是一個吃米飯長大的非典型性山東人,好歹知道饃饃長什麼樣,於是點了點頭。

j續道:「你把這層皮剝掉,會發現裡面毛茸茸的!」

「所以呢?」

「所以你就得到了一個毛茸茸的饅頭!」j答道,「這就是我養寵物的訣竅。」

多年以來,別人養貓狗,j養饅頭。

她還說,如果晚上開蒸,到天亮時就有一鍋毛茸茸的饅頭了。

我們捂著肚子笑了一會,坐在一層的皮沙發上。

我拍著沙發坐墊,告訴j:「一年之前,你還在佛羅倫薩的時候,我躺在這個沙發上給你打過電話。」

我們不做聲,各自被義大利的記憶淹沒了。

我在佛羅倫薩時,曾盼望滾盪的夏天趕快過去,在紐約時,又渴望永無止境的烈日炎炎。

我將j留在圖書館。她承諾下次要帶我一起剝饅頭皮,我痛快地應允了。

飯後的英語課上,我不斷地打著咖喱味的飽嗝,跟老師讀勃朗寧的《我已故的伯爵夫人》。

一個伯爵帶著前來提親的信使參觀他的畫廊。他們在已故的伯爵夫人的肖像前駐足。伯爵感嘆道,多麼輕浮的笑容。果園裡,白騾上,到處都是她銀鈴一樣的笑聲;我一聲令下,那笑容便永遠消弭了。伯爵將夫人囚在畫框里,用天鵝絨幕布遮住她的唇齒,令她不能再見天日,從此只對他一個人笑靨如花。

下一首詩,是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年輕的尤利西斯從女神的溫柔鄉里逃走,不惜穿越地府,也要回到家鄉。年老的尤利西斯再次鼓起風帆,帶上跟他同生共死的老水手,從庸常的生存中逃離出去,撲向轟烈的毀滅。

港口就在那兒;船已張起了帆:

黑暗遼闊的大海陰沉沉。我的航海夥伴們,

與我同煎熬、共患難,跟我一樣思想的眾靈魂呵——

我的目標是

駛向落日之外,駛出所有

西方星星的浴盆,直到我死去。

據說明天要下一場大雪。我從圖書館前走過時,聞到被雨水漬出的銀杏腐味和泥土腥氣,路邊的樹仍然一絲不掛,可是從幾步之外看,它們的枝椏是新茶似的綠色。那種怯懦的綠霧是附著在枯木後的四月的斥候。

推薦閱讀:

年譜
花開兩生面 人生佛魔間
地攤文學之再論人生
為你,我甘願把寂寞守候成海
讀思筆記四十二:清明昨夜雨

TAG:散文 | 隨筆 | 紐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