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比宇宙更遠的地方》

2018年1月冬番出了一部很厲害的作品。這部作品厲害,首先在於選了個極有詩意的標題:《比宇宙更遠的地方》。比起直接說這是個一群女生和大人「去南極」的故事,作品中人說自己正前往「比宇宙更遠」的某處——這標題除了是引用毛利衛的說話,還是透過比擬,指出去南極考察的難度。

最初觀看這部作品,我好奇的是挑選「南極」的決定,還有這個奇特的標題。地球上有好多偏僻、遙遠,而且同樣嚴峻的境地。諸如北極、諸如亞馬遜熱帶雨林、撒哈拉沙漠、喜馬拉雅等等奇觀。假若《比宇宙更遠的地方》旨在讓一群傻氣的大人與少女旅行,去描寫他們證明自己不能被看扁、維繫羈絆的故事,那隨便找個足夠偏遠、同樣有神聖意義的場地(例如富士山)也就可以了。為什麼要去南極?

要理解這點,最簡單的方法是檢閱「南極」怎麼被作品詮釋。我們可以觀察,「南極」如何融入在本作的台詞、情節和場景裡——例如五話裡如此具標誌性的台詞,

「我喜歡等水積滿沙槽,看水傾瀉而出的樣子。大水決堤,得以解放,奔流而下,沙槽中蓄滿的能量爆發,一切都會動起來。」

朋友思兼為 CUP寫的文章裡說,這水傾瀉等同於遠離日常所帶來的「爆炸性的不安」,是離開日常的一種嘗試,也呼應了當時的台詞——絕交無效,而我必須離開此處,出發去遠方;我在意的地方是使用了「水」與及「流動」的意象,還有將南極視為「記憶之地」的描寫

「流動」一詞,令人想起十二話裡報瀨在舊昭和基地裡,尋回屬於母親貴子的電腦。當報瀨打開電腦,本應該是停止的日常和報瀨對母親的思念,隨著登入母親的電腦而泉湧,以電郵的形式湧現在貴子的電腦屏幕之上。再次流動的不僅是日常,不僅是時間,還有記憶;而前往基地的旅程,即是開墾和挖掘記憶的冰層,並且留下更為深入的記憶——那既是以「拍攝映像報導」作為表徵,也可以說是「在冰上留下痕跡」的這件事。

從這個角度去看,「南極」即是大部分成員的記憶之地。而前往南極,即是「水傾瀉而出」,重新開墾記憶,延續未寫完的故事——此處所指的不僅是報瀨的個人記憶,或者是日向面對中學被欺凌的歷史。那也是指眾多探險隊隊成員的記憶,畢竟南極觀察計劃也是他們的未完之約。

三年前,建設民間天文台的計劃失敗,報瀨的母親在探險中失蹤,下落不明,也導致了派遣無期,贊助被終止。三年過後,眾多隊員辛辛苦苦的籌組了足夠的經費,犧牲了事業、男朋友/女朋友、社交關係與及自己的日常,就只是為了重新開墾已經塵封的記憶,履行三年前沒有拿出來的成果。

五話的這個意象其實非常巧妙,準確地呼應了下半輯動畫的內容。

套用藤堂的講法:「但是我們沒有任何改變。只想有一天,在三年前和貴子,和你媽媽一起發現的那個地方看星星。花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都沒所謂。不只是我。三年前大部分同行的隊員也都齊聚於此……」——當水積滿,擁擠,能量傾瀉,他們隨五話玉木在獨白時出現的那艘小船而行,再次現身齊聚於三年前的同一隻船上。他們開墾的不僅是報瀨的的過去,還是三年前船員遺留在南極的記憶。

如十三話報瀨的台詞所講,南極逼使眾人去「帶著眼淚,與真實的自己坦誠相見」,讓「一切羞澀與想掩蓋的心事,都在這裡嶄露無遺」,那些心事、真實的自己,即是自我的記憶,即是三年前未達成的心願。而去南極的過程,即是面對以上的回憶,還是再次追逐青春。作品裡有太多青春的側寫,但最深刻的還是當船員抵達南極,大家都像個傻子一樣,在無人的冰原上大喊:「ざまみろ!」

除此之外,「開墾記憶」這件事,也解釋了為什麼必須要是冰天雪地的南極。當九話的報瀨流著淚,說自己假若想要改變那一成不變的日常,得前往南極,報瀨的告白被破冰船的破冰,與及隨之而來的搖晃阻止。前川等人站在甲板,說日本人為了不被人看扁,於是開發了特製的破冰船,開始解釋破冰的遠因。

那破冰船一次又一次的撞擊,開墾冰面、駛入南極的過程,就和上面提及到的那個「流動」的「水」,或者是在冰面上留下的痕跡,其實是同一組意象:和北極相反,南極的外圍是水,內圍是冰層和陸地。越是深入南極,就越是需要開墾冰層,以致到最後只能以雪上車前進。同樣地,越是深入南極的內陸地帶,故事就越是接近報瀨母女兩人的過去,越是能體驗「母親」曾經體驗過的旅程,或者說,那些報瀨未有深究、早已放下的記憶。

另一點是作品描寫南極的荒蕪。例如十二話來自日向與前川的這段對白:

「這就是永夜呢?」

「只有午前的地平線上,會有一絲光芒。一整天就只會有這點變化了,其他時候就只有漫長的夜晚。」

「一直是夜晚呢……」

「不過,也正因此,讓星空美不勝收。還能看到極光呢。

南極就是個「一整天就只會有這點變化」的地方——作品裡寫到的南極,是個網路不穩定,沒有太多娛樂,電視也只能看舊的錄影,而外界的貨幣也無法在此通行,甚至沒有任何商舖的不毛之地。團員唯一能對南極期待的,就只有偶爾出現的極光和夜晚的星星。

在這個與外界幾乎絕緣,連熱燙燙的杯麵也可以凝結成靜物的空間,團員可以說是困在團隊、房子與南極:生活要不就是探險訓練,要不就是做正事去研究,要不就是在房子內打麻將,打撲克,閒聊,吃東西,喝酒,玩些無聊的實驗(例如冰封杯麵、冰封香蕉);如十三話的報瀨所講,南極是個「不受外界影響,任何困難都只能和同伴一同跨越的空間。」

若要取用理論,我會想起最近UACG 的 Mark Huang 寫《搖曳露營》,用上康德的兩種美感體驗——按照這種理論,南極是一種「崇高」的美。雖然該文沒有提及,但其實康德的所謂「崇高」的美,指的是那些不僅會帶來震撼、難以言語的景象,還會因為過於宏偉,難以掌握,繼而讓人不安的美感,例如說南極。最好的對比是十二話對太陽光柱的形容——(南極的景色美得)就像是世界末日,美得讓貴子看著看著就睡著,離開人世了。

這些感情,正好表現在這部作品的背景之內,與及那些讓個人與大自然相對的鏡頭。南極總是孤寂而肅殺,冰面無邊無際。天空時而有一朵朵的薄雲飄過,時而透徹得看不見盡頭。天空總是五顏六色的——有紫色的、黃色的、藍色的、紅色的、甚至乎灰濛濛的,令人顫慄的暴風雪,像一個漩渦,將那些老是在眺望天空的角色吸入。在這樣的奇觀底下,人類不僅顯得渺小、孤單,還顯得脆弱。

『比宇宙更遠的地方』——媽媽,應該說,我的母親是這樣稱呼這裡的。在這裡,一切都毫無保留,無論時間、生物、還是內心,這裡沒什麼可以保護我們,沒有地方能躲藏。我們的一切羞澀與想掩蓋的心事,都在這裡嶄露無遺,終於能帶著眼淚,與真實的自己坦誠相見;然後跨過了一道道難關,堅持到今天。

《比宇宙更遠的地方》,十三話

我認為,《比宇宙更遠的地方》最精彩的並不是對白,而是後半段這些充滿著滄桑感的景色,與及人物的仰望和眺望。當角色們眺望遠方,她們總是背向鏡頭,看似一言不發。她們一言不發,但那只是因為,她們所眺望的是自己那不被人觸碰的記憶,是那個與外界絕緣的內心世界。南極在此並不是誰人,而是角色等人的鏡像,是十三話報瀨所講的那個必須要坦誠相對的「真實的自己」。

南極彷彿什麼也沒說,但一切盡收在景色底下,彷彿一切都說完了。

回看的時候意識到這張非常有趣的圖。多麼確切。

但南極與「荒蕪」之間的關係,並不止於此。正因為南極是一片荒蕪的大陸,這種荒蕪會逼人正視荒蕪之外,我們還有什麼。那恍如萬花筒,或如觀照水面,如玻璃的折射,或者說,如照鏡,每人會得出不同的景象。像是十三話的前川留意到的是「星空」、探險隊的隊員留意到的是夥伴、愛情,與及自己拋棄的戀人,或者說,如那場棒球賽打出全壘打,暗示青春與及奇蹟——一如《Little Buster》也將棒球賽如此利用。

報瀨的母親與及報瀨所注意到的是「夥伴一同跨越困境的時光」,是與自己的過去訣別(而剪頭髮)和打開自己的未來(所以將一百萬留在南極的天文台,對小淵澤天文台的期待)。對於玉木,那是「家庭的味道」,是理解了日常與非日常的意義。對於結月,那是「期待自己的人」 ——例如母親、例如日本等待自己的粉絲,或者預約再去旅行的朋友。對於日向,那是對他人拒絕,忠於自己而無需遷就他人的權利。

而我感受最深的、也許已經被寫爛的,是在荒蕪之外,我們能體會到朋友的距離感 ——而這也讓我們回到標題,「比宇宙更遠的地方」,畢竟那也是對「距離感」的描寫。

當四女如玉木最後所講,「『我們』已經變成我們」,指四個女生最後總算成為了一個友好的團體,那意味著許多東西——那可以是十話的「ひらがな一文字だ」,指的是這段關係變得沒那麼拘謹。那也可以是指結月無法以合約束縛,歸納成些什麼形象化的條款。那也可以是十一話裡為朋友出頭,讓報瀨為日向說出日向不敢說的話。

但總結得最優秀的是十三話最後的台詞:「不論去何方,世界都很廣闊,一定能找到嶄新的事情的。就算會有點可怕,但你一定可以做到的;跟你有同一樣心情的人,馬上就會察覺到的」。是故,作品所謂的那「比宇宙更遠的地方」,看似遙遠,在友情的力量之下其實近在咫尺。一切差在你是否願意動身,開墾自己的道路,因為朋友會使你不再孤單。這種訊息或者很老套——恰如《比宇宙更遙遠的地方》想要做的事情:以旅行尋找自我,尋找日常,尋找記憶的根源和回歸日常的理由。但老套歸老套,這也是一部美好的作品,停在最美好的一格——一個有點過於完美的結局

但這樣就夠。這樣就好了。

本文章出自Medium 專欄文章,〈近在咫尺:《比宇宙更遠的地方》〉,由作者本人親自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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