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與寶釵、黛玉關係論析

鳳姐與寶釵、黛玉關係論析

文/蕎麥花開

讀者細按紅樓全書,當不難發現,鳳姐對寶釵的態度,可以四字況之:「敬而遠之。」鳳姐有能力,故欣賞三丫頭;真性情,故喜歡顰丫頭;愛憎分明,出於性情,口碑兩極化,故對民調滿分寶姑娘,敬而遠之……湘雲曾有言道:「誰也挑不出寶姐姐的短處!」吾友紅豆山莊君笑了:「寶姐姐最大的短處,就是木有短處!豈不聞『圍師必闕』?一屋子人說黃段子,肯定會不齒那個不動聲色的人!適當露點破綻,得遠大於失啊。」此論筆者嘆服。王翦以求田問舍自污,故得保首領;岳飛以清廉剛介不苟,竟含冤風波。——社會是個醬缸,你一個外來戶,看人挑擔不下力,刀切豆腐八面光,上上下下人心都攬完了,不更襯得我這當家媳婦兒吃老大的力還落個不討好?因為照理,鳳姐跟寶釵,是姑表姐妹,鳳姐跟黛玉,無親緣關係,鳳姐應跟寶釵更親密才是。然而並沒有。細按全書,鳳姐這麼詼諧的「潑皮破落戶」,沒敢跟寶釵開一次玩笑,即或一句話,也沒單獨跟寶釵說過——倒是寶釵,當面背面,打趣鳳姐。1.當面打趣。第三十五回,寶釵笑道:「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她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但是讀者你看,鳳姐竟然沒有搭話!竟是來個不理不睬!(可以想見寶釵其時內心略微尷尬?)足見寶釵威重難犯(第三十七回詠白海棠寶釵自況「珍重芳姿」),雖平素出以渾厚和悅,而鳳姐深悉其性,若說對三姑娘尚是轉發點贊,賞嘆再三,對寶姑娘就只有「敬而遠之」四字了。2.背面打趣。第四十二回,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

但鳳姐對同樣真性情的顰丫頭,便是隨心而動,幾次打趣,顯見跟顰丫頭從心眼兒里,是對脾氣投緣法的。即如第二十五回鳳姐打趣黛玉「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那次,前頭的一句話是啥諸君記否?——「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這話就有意思了。鳳姐能有什麼事求黛玉?或者說鳳姐能有什麼事求人?鳳姐的唯一短板是不識字啊。(當然到了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情況已變:「鳳姐因當家理事,每每看開帖並賬目,也頗識得幾個字了。」)第二十八回鳳姐請寶玉「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吃了茶,便出來,直往西院走。可巧走到鳳姐兒院前,只見鳳姐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正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只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裡,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麼?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鳳姐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只得寫了,鳳姐收起來……——將第二十八回與第二十五回合觀,不妨推測,鳳姐請黛玉幫忙的事,很有可能也是寫這「又不是賬,又不是禮物」的字。(當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女紅啊等事,這裡只論寫賬寫字這一可能性。)按鳳姐身邊處理日常筆墨事務,都有一識字小童專任其責——彩明。日常筆墨活兒,記賬之類,責有專人,鳳姐沒有謀之於寶玉黛玉之理。第二十八回鳳姐請寶玉「替我寫幾個字兒」,似不過因彩明一時不在眼前,寶玉打眼前過,抓個臨時工。所以第二十五回鳳姐對黛玉笑道:「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遮莫彩明這兩天或家裡有大事或生病不能起,不在跟前伺候差使?迫不得已只得抓丁。想想,大觀園裡,三丫頭也是個辣子,鳳姐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四丫頭怪癖,二丫頭木頭,這三個鳳姐都不樂意找,寶姑娘敬而遠之,剩下鳳姐唯二找的,不是黛玉寶玉,更是誰?

鳳姐與黛玉處得好,還可參第四十六回。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大太太為大老爺討鴛鴦,先謀之鳳姐。1.鳳姐兒回房後,因房內無人,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著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臊,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她們炸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去了,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里來。2.稍後,邢夫人命鴛鴦嫂子作說客,興興頭頭找鴛鴦,只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對邢夫人說:「不中用,她倒罵了我一場。」還說襲人也幫腔。邢夫人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她回來?我一出了門,她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她!她必定也幫著說什麼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她,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打了她來,告訴她我來家了,太太也在這裡,請她來幫個忙兒。」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她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她,有些什麼事!」——哈哈,戲精鳳姐好可愛!這裡的高光其實是豐兒。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三姑娘手快天下,王善保家嘗耳光: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意思,在窗外只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它做什麼!」探春喝命丫鬟道:「你們聽著她說話,還等我和她對嘴去不成?」待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捨不得去!」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這話正可還施彼身,用於鳳姐之鬟豐兒:「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看官看豐兒給鳳姐配戲,完全不需要排練,本回前邊兒明明寫,鳳姐兒回房後,因房內無人,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因怕一會兒太太來了,臉上不好看,且放平兒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大太太去了,再來——「因房內無人」五字要緊,顯見此事甚秘,只鳳姐平兒兩人知,豐兒並不在場並不知悉。然而在毫不知背景前戲的情境下,豐兒竟善觀風色,準確捕捉到了鳳姐真意,並隨機應變,不需劇本,無須排演,默契配戲,真「有其主必有其仆」矣!諸君——鳳姐若是個戲精影后,豐兒至少也是個最佳女配!讀者再看豐兒這現編的台詞:「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她有事呢。』」此處的關口是「林姑娘」。寶姑娘和林姑娘,寶姑娘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林姑娘則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可見煩二奶奶有事(平兒是二奶奶的一把總鑰匙,煩平兒有事,自然就是不和鳳姐見外),林姑娘比寶姑娘,可能性更大。非止於此。就真性情投緣而言,林姑娘豈止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簡直是比他們家的姑娘更對鳳姐胃口!迎春懦弱,凡百事情,自己消化,向難張口;惜春廉介孤僻,一般不搭理爾等檻內人;探春是個辣子,要打發人來下請字,竟還請了三四次,人還不到,那預備著姑奶奶發火動怒地動山搖吧。所以林姑娘必須是比咱們家的三個姑娘處得更舒服啊~

就從豐兒這段急智現編台詞,就可看出兩條:1.豐兒本人也是個有急智、好口齒的厲害丫鬟。想想鳳姐看中的人,平兒,小紅,都是何等人物?豐兒在鳳姐丫鬟里坐第二把交椅,豈是等閑角色?2.事發猝然,只有抓林姑娘來當這個差,配這個戲,包括大太太在內的旁觀旁聽諸人,才認為正常,不致起疑。朋友,這說明什麼?說明一,林姑娘跟大家都處得好,可算是大觀園人緣兒第一。1)與晴雯:第七十九回,寶玉對黛玉道:「素日你又待她(晴雯)甚厚。」2)與襲人:第六十四回,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她打結子,問道:「這麼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她們玩去,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3)與鶯兒:第五十九回,鶯兒編了個花籃,喜得蕊官笑道:「好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咱們送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玩。」4)與佳蕙:第二十六回,佳蕙對小紅笑道:「我好造化!才剛在院子里洗東西,寶玉叫往林姑娘那裡送茶葉,花大姐姐交給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裡給林姑娘送錢來,正分給她們的丫頭們呢。見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給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著。」5)與香菱:第二十四回,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她一掌,說道:「你做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傻丫頭,唬了我這麼一跳。你這會子打哪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第四十八回,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窺斑見豹,與丫鬟處得好,與姐妹們必也好。這就難怪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寶釵急中生智,也跟第四十六回這兒豐兒一樣,抓黛玉的差了。然則大觀園影視基地各路大戲最佳「特別出演」,舍顰兒其誰?說明二,「既吃了我們家的茶」的林丫頭,跟鳳姐處得不像個姑嫂,倒像個妯娌了!讀者但凡讀過紅樓一兩遍,都知道八旗世家女眷相處,嫂嬸怕姑奶奶,妯娌間隨便玩笑,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語境,鳳姐在探春前那畫風,跟轉個背跟尤氏說笑,完全是寒冬與和春之別好嗎!——你看鳳姐接下來順著豐兒的話往下說: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她,有些什麼事!」哈哈!倘若林姑娘真是小性兒,識曲不聽真,鳳姐開這句玩笑,就不怕一句兩句吹到她耳朵里去多了心?倘若林姑娘真是和咱們家的姑娘一樣的「姑奶奶」,不是「給我們家作媳婦兒」,鳳姐會是這個畫風這個話風?真是越品越妙~!

但吾人又萬勿以鳳姐跟顰兒處得好,為單純的真性情投緣法。鳳姐同樣謀深計遠,她深結顰兒,固然有老太太疼黛玉她也趕著洑上水、及本文所論性情投緣這兩點因由,恐怕也不乏日後的利益計較吧——唯有木石而非金玉,於我掌權,方最有利!鳳姐多少也算個政治人物,政治人物的一言一行,沒那麼簡單的。但吾人同樣萬勿以為,顰兒是個小白兔,看不到這點。第三十五回,寶玉挨了打,黛玉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並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道:「如何她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眼看時,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鬟、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覺點頭嘆氣……——看官!鳳丫頭那點子心思,在聰慧穎悟、心智高絕的顰卿那,哪還夠看的!有的事情不說破,大家好過。這正是《大明王朝1566》里楊公公那句:「有些事兒,不上秤,沒四兩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論析鳳姐近黛玉而遠寶釵已畢,吾人乃今知第五十五回鳳姐與平兒道家務事,此話中稱呼薛林一用「丫頭」一則「姑娘」之妙:「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她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讀者且品咂味道:「林丫頭」,這稱呼多親而昵之;「寶姑娘」,這稱呼多敬而遠之。言有遠近,語分內外。嘆服,曹公這寸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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