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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變 熱田五郎

製品部主任岩田所屬的工人們談到要做玻璃的裝箱工作的夜班的時候,組長的山本三吉說:

「今天無論如何也不......」這樣表示拒絕,收拾了用具,披上衣服,匆忙的走了。

一向對岩田忠實的山本,今天卻是變了一個態度了。

岩田望了一會這個山本的背影,只是響著舌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偶爾的讓他這樣任性一次也沒有什麼,那個老實人,記著這次好處,以後會更加給公司賣力氣吧。」

那個時候,岩田在心裡是這樣想著。

三吉回到家的時候,他太太美佐子在廚房削著牛蒡。老三多丸在背上流著滿臉口水睡著了。

多丸的呼吸還是很急促。

「小不點兒還沒見點好么?」

「當然啦!」美佐子連看都沒有看他。

「什麼當然啊!」

「家裡沒有錢呀。」她才回過頭去:「病這種東西,要不請大夫來看是不會好的......給我錢啊,錢!」不但努出下顎,還伸出手來了。

這是接著今早吵嘴的岔兒。

三吉家因為過年而用過了錢,原來三吉預算的慰勞金可以有兩萬元以上,所以就照著這個數目給孩子們買了衣服鞋,給美佐子買了裙子,買了三吉自己的工作服和酒等等東西,這樣就花掉了十二月份的一大部分薪金了。慰勞金在發薪後十天發下來,打開紙袋一看,三吉臉變白了。實發一萬二千元!差了八千元是有關全家生活的大問題。當然和美佐子之間也發生過齟齬,最不幸的是老三多丸受了感冒了。

因此,今早兩人就吵起來了,當時那種激烈的情形,是三吉左腕留下了壓印,而美佐子左臉被打傷了。兩人都留下了青紫的痕迹。

「又他媽子的鼓囔囔的,你這個雀斑臭娘們!」

「我的臉啊。」美佐子斜著寬寬的面孔,手指著自己臉蛋給他看,聳動著蒜頭鼻子說:「本來可漂亮哩。嫁給你,吃不著什麼好東西,才變成這德行啦。你要是懊恨,就給我許多錢吧,我打扮地漂漂亮亮給你看。」

「可笑可笑,天生的這德行,用錢就能漂亮的了?」

「可不像你臉上坑坑窪窪的,我天生就不錯啦!」

美佐子這麼說著,又去削牛蒡,一邊削一邊說:

「沒出息,懊恨的話,拿錢來!」說到這裡,三吉說什麼話再也不搭理他了,想毆打她一頓,可是又打消了,

「你等著瞧,臭老娘們!」三吉這麼說著跑出去了。

外面已經黑暗了。宿舍里的孩子們到處在打羽毛毽,跳繩子和放風箏。他無意的用眼睛來回尋找長子倉吉和長女兼子,但是找不到他們,也許各處亂蹦亂爬的弄髒了新衣服吧。他很後悔不應該給這些孩子們買什麼衣服啊。錢一花完,連孩子們也都覺得是多餘的了。

長子倉吉九歲,長女兼子七歲,二男多丸三歲,這三個孩子無論哪一個都是沒什麼出息的。

那個希望他將來建築個倉庫而起名叫倉吉的孩子,不但一年到頭是撕破了衣褲回來,還偷他母親錢包里的錢去花。兼子只知道死賴著要零用錢,說到被期待的多丸怎樣呢,簡直不是「受得了」的,一年到頭的生病,離不開大夫。

「用過度嘍!」

三吉叨叨著,走過宿舍的小道,正想要到大街的時候,從身後冷不防的兩腳被人抱住了。

「上哪兒去?爸。」

回頭一看,原來是不知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老二兼子,光會花錢的兼子。

罵了聲討厭就放開步子,也沒有往回看。穿過大街,走到第二個拐角那裡站住了。

常去喝酒的地方就在附近,數了數口袋裡的錢,還能喝兩杯。考慮了一會,自己找理由說為了提提精神,拉開門進去了。

三吉走出家門的時候,實在是有點心計的。就是借點錢去。治好多丸的病,維持二十天的生活。可是不僅這麼點,他要回到家去,拿鈔票去抽美佐子的嘴巴,然後扔到炕上,等美佐子慌忙去拾的時候,撫摸著下顎給她看,對她說:「五千一萬的只要咱想入手,無論什麼時候都能弄到手的。」

他出來的時候所說的「你走著瞧」,就是這個意思。

一瞬間他喝完了兩杯酒,走出來了,還以為沒多大功夫,一出來原來外面完全黑下來了,風吹得到很舒爽。

「好——」正在扣大衣紐扣,兩腳又被抱住了,是兼子,也許是一直跟著走下來的。

「你可真是!好累贅的東西!」

瞪著眼看她,兼子不住地在發抖。

「冷么?」

「等你來著,好久了。」

「當心感冒,快回去!」

「不。」

結果,不能不帶著一塊去了。

兼子的心思很清楚,抖給他看,跟著走下來什麼的,目的就是要點零花。

目的地有兩處。

一個就是傳說偷出工廠的成品過著奢侈生活的卡車司機沼田,是個酒友用不著客氣的;另一個是工會執行委員會主席長谷。長谷是與三吉同年月入的工廠,非常要好,據說他私吞工會會費,或者巧妙的和工廠勾結著,存著不少錢的。

有了十三年的工廠經驗,很清楚的知道錢這種東西,是不幹點壞事,想欺騙,偷東西什麼的勾當是積攢不起的。可是自己太笨,做不出欺騙別人這種事情來,不過,給欺騙者當個跑腿兒什麼的自己還認為可以。籍了借錢的機會,給他們無論哪個人當個跑腿兒的才好。他是也抱著這樣一個心思去的。

忽然,他聽見嚶嚶的聲音,轉過身來看,兼子噘著嘴在哭泣,她說手冷。

「我不是叫你回去么!你這個傻蛋!」

啪的打了那蓬蓬的頭一下,抱起來了。

「把手伸到我脖子里去!」

「給我十塊錢,我就忍著不哭啦......」

「給你扔嘍!小丫頭!」

兼子緊緊的抱著三吉的脖子。

沼田家的門開著,屋裡好像有不少人,聽見了唱歌的,用筷子敲打飯碗的聲音。

太太出來了。太太漂亮的使他都以為走錯了門了。直到現在,一塊喝完酒回來的時候,也常常到沼田家去,也很知道他太太的。他想,是同自己太太一樣是雀斑臉。可是今天晚上為什麼那樣不同了呢?不只是衣服亮閃閃的,連說的話,笑的臉,寒暄的方法,不,不止這些,連臉盤都變得美人兒似的了。他想起出來時,美佐子說有錢就能變個美人,難道這是真事么?他有些奇怪了。

「在么?」伸出大拇指放在鼻子上這麼問了一句。

「……我給你請出來。」

太太露出與他平時來的那種不同,很冷淡的樣子進裡面去了。

——請出來!嘿,你託了你丈夫的光,也變成一個了不起的「太太」啦!

三吉一邊撫摸著兼子的頭,一邊心裡想著。這時候,沼田穿著棉襖出來了。

沼田並沒有叫他進去,同以前在工廠的包裝部和酒館裡談話的神氣完全不同,露出你快走的態度。

沒法子,只好同兼子站在門口說了。

「大正月的很對不起你——借我點這個行不行?月底一定奉還——有這麼些就行。」

先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圈。接著伸開五指,然後又比了三個圈。

沼田的臉立刻陰沉下來了。他用了特別鄭重的口氣拒絕的三吉的請求。理由是家裡也沒有錢,這個月怎麼過日子,自己也在發愁著。

「今天晚上的新年晚會,也都是借了錢開的——所以,請你特別原諒。」

默默地走出沼田的家。至少能借到一半的希望,也完全落空了。一想到自己為什麼總一年到頭打錯主意呢,有點悲傷起來了。為了想要當包裝部的組長,讓同事們都懷恨地向岩田拍馬屁,虐使著新手段什麼的,雖然這樣,也被據說是沼田同夥的一個有名的大頭兒搶了去。這次又盼望著慰勞金了,而這個慰勞金又是比預料的少了小一萬的。他原來想著如果當了組長,就預備為了那些可能憎恨自己的新手們盡些力氣,而這個心愿也落了空,得到的是新手們對自己的憎恨而已。

「幹什麼哪?爸,嘴裡嘟囔囔的,好像螃蟹一樣。」

三吉一邊聽著身後兼子的話,一邊還是獨自嘮叨著。

——好吧,好吧,不借給我吧。你還以為我不知道么,岩田,大伙兒都在座,幹什麼呀,穿他媽棉襖出來裝樣子……好啊,原來你是這麼一個人哪!這個那個的你都獨吞啦,你這個不要臉的叫花子。

「咱們這回上哪兒啊!」

兼子已經跟著三吉的大步子走的吃力了似的,喘著抬起頭來看三吉。上衣是漿挺挺的新年服,而下身是一件破爛褲子,冷的很,所以一站住腳就不住的亂抖。

「那位叔叔,沒借給我們錢么?」

三吉想,原來這小丫頭也聽來著啊,也不做聲,更加快了腳步。

「爸,上哪兒?還遠極了么?」

「討厭!」

執行委員會主席長谷五市的家是有圍牆的大房子。

長谷既不喝酒也不吸煙,是一個專心攢錢攢了十三年的人,因此在工廠里的一部分會員里還有著名望。

前年求天,裁了十七個「混進」工廠里的人。後來才知道是「肅清赤黨」的緣故。那時候大家說:「不願意讓那些『流氓』留在工廠里,誰要支持他們,那麼這些傢伙,就要那個啦!」這麼表示要革職的工廠里到處繞來繞去的,就是當時副主席長谷!

結果這十七個人,以不記名投票的方法而離開工廠了,最後的一次大會上,被整肅的當事者,當時執行會的主席佐藤哽咽著說的話,現在還留在耳邊:

「……我們十七人為了使p玻璃工廠一千個工人的生活好轉和保護我們的權利起見,堅決的同廠方做了鬥爭。為了日本的獨立和和平,我們同現在把我們當做奴隸的日本統治者——國際資本主義者做鬥爭,難道這是不應該的么?諸位,請你們說了吧!我們再直到今天的許多行動中,有沒有一件事把諸位,同時把日本人拉人不幸中去的呢?——諸位,請你們說了吧。」

任何人沒有發言。

根本是沒什麼可說的,——三吉也知道。進來,洗澡也比以前來可以洗的舒舒服服的了,工作服和手套也發的多,而且工資也增了;還有,用的工具也齊全起來,事故也變少了,對於上級也不用像以前那樣嚇得不敢抬頭了。這些都是因為他們不顧一切的被廠方當做流氓的,同我們一起鬥爭來的啊。

他想,這些人是重要的人物,可是害怕支持了他們,自己丟了職業,另外還有一個理由:

這一個理由,就是當時長谷站了起來,露出一副可憐的神氣和聲音,這樣說了:

「我們很知道這十七位為了我們所做的事情。這個恩惠我想誰也忘不了的。然而啊,現在工廠方說,如果工會支持這次『整肅赤黨』的話,就能提高百分之二十的工資,我希望這十七位能夠好好的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長谷說到這裡擦了擦眼淚。

「我這樣說,是感到萬分痛苦的,可是我還希望這種時候,能為了一千個會員而毅然的退出工廠。為了諸君的所有的奮鬥能得到有始有終之美,也希望毅然隱退。當然,工會方面要儘可能開一個送別會,來報答諸君的恩惠的。」

長谷的這篇話,成了增薪百分之二十和十七個人革職擺上天平了。誰都不敢說的利害的話,長谷裝出哭臉大膽的放出來了。

以後大會上的情形,三吉不想去追想了。十七個人的話聽得過於難受了。三吉在那時候,只拚命的自語著「兩千元,兩千元」。增薪百分之二十,三吉可以實得兩千多元,對於三吉來說,這兩千元比一切都要緊,有了兩千元的收入,三天可以喝一頓燒酒,也不用同美佐子吵嘴了,也許可以不那麼怒罵孩子們。

在全體投票的時候,三吉當然是圈了「同意整肅」。

十七個人走了以後,長谷當了主席。往後的工會完全變了。一句話,完全同廠方和好了。如車間去要工作和手套的時候,長谷自己或者他的夥伴來調解,減去一半數目後,任意的做出決定來。如果表示不滿,他就把手橫在脖子上說:

「要說這個話,可留神這個啊。」

額數也減少了,工資呢,從那次和十七個人上了天平以來,沒有增加過。增加的只是工會會費和長谷他們常任委員的薪金而已。

過了一年,長谷買了一所房子。

這樣的一個長谷,三吉是一直支持下來了。如果有誰對長谷他們或者對工廠有不滿的話出來,他就瞪起眼睛說:

「這種話等你工作做的呱呱叫了再說。」不然就是說:

「是保護我們職業的長谷呀,這點事就裝點糊塗算了。」

這些事情,他想長谷多少能知道點的。

他到長谷家來借錢,也是因為覺得長谷會認可自己這樣支持他的。

長谷好像剛從什麼地方回來,一邊解著領帶,一邊走到門口,但並沒有叫他進去。

對長谷和沼田同樣的,用手指來同他們談話。

長谷有點愁住了,忽然生了氣似的走進去,立刻拿著兩張一千元的鈔票出來了。

「就這麼些,都別啰里啰嗦了吧。」

「實在是……」

不得已,低下頭,把錢放口袋裡了。

「我吃完飯還要到別處去,不能跟你長談,真覺得遺憾……我為了你當組長,可費了不少力哩。」

剛才的愁臉,現在變成一副露著金牙的笑臉了;可是這是在不好說出口來時一樣的笑臉。

「我可聽說你在同事里沒有什麼威信啊。」

「工作方面我比誰都做得好。」

「這些我都知道,可還是不夠啊。我們最近也想展開增產運動,雖然賣力氣工作是好的,可是做出失掉同事威信的辦法,老實跟你說,我們是受牽累的,你可別生氣,我是為你著想才說的。」

「那怎麼做才好呢,我。」

「做的還得漂亮才行。一方面爭取大家的威信,一方面努力工作,立在這個威信上敘述你的意見,我是希望你在這方面賣點力氣的。」

從屋裡傳出一句,「要晚啦」。三吉正在不知怎麼才好的低著頭,長谷最快的說:

「光干工作不是本事,多多的在工作以外的問題上動動腦子吧,這樣的話,慰勞金也能加多,組長也就當上了,你明白吧,我的意思!——好,我趕緊要……」

長谷出去以後,三姑才過門口。

問他借五千元,他才借兩千元。可是比起不借錢的沼田來,還是長谷為強。有了兩千元,能夠帶多丸到大夫那裡去,也能夠維持五天的生活。雖然已經不能做到用鈔票打美佐子的臉,把鈔票灑在炕上什麼的;可是也許長谷手頭不便的緣故,算了吧——三吉把兩手插進大衣口袋裡,這麼獨自說著。

——光做工作不算本事,要是這樣,究竟怎麼做才行呢?除了工作以外,我會做什麼呢?

急步的木屐近了。

「爸爸又像螃蟹似的嘟囔囔的……」

「討厭!」

「不討厭,汽車更討厭啊——嗚嗚的。」

「告訴你說討厭!」

原來他自己覺得,在過日子上確實是如美佐子所說的「沒本事」。可是在工作方面,絕不是「沒本事」,這樣自負著的。比如鑒別箱子和玻璃啦,如何裝稻草啦,釘釘子啦,在現在包裝部里是沒有能比得上的,他認為這就是將來施展自己的家業而期待著,但是沒想到長谷說不對。

「到底怎樣才行呢?」反覆的念叨了十次,得不到滿意的解答。

不得已,丟開這個念頭走起路來。他想,世界上有許多無論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這件事也是其中之一。他知道一定有一個什麼秘訣,可就是想不出來——愛他媽的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他向著陰沉沉的天空說著,放快了腳步了。

「又到哪兒去啊!」

來到剛才才去的酒館門口,兼子纏著似的抬著頭看著三吉。

那時候三吉為了莫名其妙的怒火而頭嗡嗡的響。

剛走進去,有人叫了他一聲,原來是前年秋天,和佐藤同時被工廠攆出去的前執行委員的上杉。在p玻璃工廠修理部幹了三十年的裝配工作的人,臉有點發紅。

「好久不見你啦,三吉!」

「有兩年了吧?」

兼子和三吉並排坐在上杉對面。打算要在這裡亂搞一筆零花錢了。

喝下一口酒以後,三吉就說:

「你幹什麼那,現在?」

「在一家街工廠里。」

這麼一說,果然穿著深紫的工作服,上面油亮亮的。在裝配上有很好的本事,在那個地方仍會被重視的把。

「能賺錢么?」

「夠吃的。我問你,你們怎樣了?把我們攆了出來,日子好過點了么?」

「當然啊……要不,我怎麼出去借錢了。」

「有地方借?」

「有啊。」

兼子扯著三吉的大衣袖說:

「回家吧,我肚子餓……給我十塊錢。」

三吉沒法子,從口袋掏出十塊錢給她。

「小要飯的!瞧我明天狠狠打你一頓!——我問你,你現在還是共產黨嗎!」

「問的多無聊啊!」

「共產黨,是能賺錢的買賣嗎?」

沒有想到他是一副鄭重其事的神奇。

上杉笑了笑,喝了一口酒。

「能賺,要能賺錢你就加入么?我們是希望大家都能過好日子的人,可不幹像你乾的勾當哩!」

「我揍你,這小子,——走,兼子!」

上杉按住三吉肩說:

「你等我,我再說一句。」

「誰聽你的!」

美佐子他們也許準備睡了,倉吉在鋪著被褥。

「媽!」兼子跑著到了家,一進門就說開了:

「爸借錢來啦。他拿著千元鈔票哩,可是他一點也不給我。」

三吉脫了木屐,坐在小販做前面瞪著兼子說:

「沒給你嗎,十塊錢!」

「就十塊錢啊,還狠呢,這個臭老頭。我告訴媽你喝了酒,兩杯又兩杯,爸,對不對?還有,差點同人家吵起來了呢。我好容易才扯回來的啊。所以,媽也給我十塊錢吧,你看,我看守著爸回來的啊。」

「貪心不足!」鋪好了被褥的倉吉罵著:「媽也有千元票兒,可是我什麼都沒有買。你這個丫頭,一天到晚錢錢錢的……」

「你也弄到錢啦?」三吉一邊盛著飯,一邊向美佐子說。

「唔!」

「借的么?」

「沒錢給孩子看病,還自己去喝酒,我不理這種人!」

多丸坐在美佐子的腿上也說:

「我打了一針,就哭了幾聲。」

「從什麼地方借來的,美佐子?」

「還用說么,當鋪!把你的東西都當了,當了一千元,把多丸帶到大夫那裡去了,說的是得了支氣管炎。你借了多少?」

「兩千。」

「喝了多少!」

「兩杯。」

「爸瞎說!這麼些,媽。」兼子伸出四個手指來。

「你就狠命的讓我們哭吧!說話就得造報應!」

「對。」

「我是說你要讓我們哭得你後悔了為止。」

「——還我,兼子,那十塊錢。」

「沒那個好事!我跟媽一頭。」

「我聽見說了。」美佐子直瞪著三吉,眼睛射出一道厲害的光來,鼻子嘴也顯得特別嚴肅,三吉沒法子,喝著湯唔的一聲垂下了眼睛。

雖然是暫短的時間,但是美佐子當時的神氣在三吉心中卻留了半天。這是結婚十年以來第一次見到的神氣,這裡並沒有像仰仗賊丈夫而變成美人的沼田太太裝模作樣的做作出來的,雖是美而有些令人討厭的地方,卻只覺的有什麼親密而可怕的,深深印在自己的心胸上。

「聽說你在工廠里不是一個好人,你想討好工廠而壓迫著大伙兒,是不是?」

「誰說的?這些事情。」

「要是欺壓我們,我們就忍氣吞聲了。可是從別人嘴裡說出來的,我真想跟你打架,打直了你的彎折的骨頭才行。」

「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三吉吃著一半就抬起頭來。

「倉吉,收拾飯碗!」

「我不,自己吃的自己收拾好了。」

「兼子,你收拾!」

「管不著!」

「聽說大家要求增加工資,或者增加工作服和手套的配給什麼的,你就一準反對,為什麼你干這種傻事呢?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想多得慰勞金是不是?對不對?——不是得到了不少么。他們說像你這種人就是『放木排的拾木片』,我聽到人說了,不要臉透了。人家完全都不理你了……」

「誰跟你說的?」

「誰不是這麼說?隔壁的吉川要求工作服的特殊配給,主任岩田跟你反對他們,破壞了他們是不是?對吧?」

「吉川這小子啊,好——明白了!明天上班的時候,好好的教訓他一頓,他媽的,連活兒都扛不起來!」

「所以說你是糊塗蛋啊,你看,你虐使著吉川能得多少錢?還不是那點錢。是不是白白的傻賣力氣了?」

「低能娘們!我有我的想法,你們女人懂什麼!」

「讓大伙兒懷恨,孤單單的一個人,這有什麼好么?慰勞金又不多,我簡直是丟死人了。」

「吉川的太太么?好啊!」

吉川永泰是個三十二歲的,停戰後入廠的包裝工人,雖然常常反抗工廠,但是工作是認真的,平常三吉也注意他。就是說,是他一個部下。

吉川結婚請客的時候,三吉也參加了,新媳婦是附近紡織廠的女工,在當場竟毫不在乎的用男人的口氣,說出男人都說不出的話來。總是酒席上見到的,說討厭那傢伙,討厭這小子的時候,她就擠到談話中間去說:

「我最討厭的是工廠里的頭兒,其次就是拍馬屁討好的工人。可是我更恨的是操縱他們的美國佔領軍,實在是願意他們滾回去啊。」

另外還說了些別的話,只有這些話還在耳邊。

長得一副粗相的臉龐,不知好歹的一個女人!他想,吉川娶了這麼一個太太,可要倒霉一輩子了。同情著吉川回來了。不料這個吉川的媳婦不到一年的工夫,當了宿舍里的婦女中的老大姐,不但什麼事情都站在前頭去干,居然還說起長谷和自己的壞話來了,所以近年來見了她也不去理她了。

「好凶的娘們!」

「凶的是你自己啊。聽啊,彆扭過臉去了。」

「少廢話啦,討人厭!」

「現在家裡沒了錢,米啦炭啦黃醬醬油啦的只要對那原來賣魚的一提,能夠賒到月底給我們拿來。這個你能辦得到么?這不是吉川太太和我們一塊同他講妥的么。還有那,倉吉啊兼子他們——宿舍里的孩子衣服,已經說好分期付錢了。你看,需要的東西總是需要的啊。我們和吉川太太一起會想法子對付過去的。問題就在你身上。我這麼一說,你還不明白么?你就說多拿點慰勞金,當上組長什麼的,要是脫離了大家,能辦到這些事么?現在宿舍里的婦女們都約定不再背面說壞話了。宿舍的一百二十戶人家要是團結起來,不是能做到買東西月底給錢的么在工廠里不也是一樣么,大家同心合力的,工資啦慰勞金什麼的也能增加的啊。」

「哼,你也沾染上共產黨啦?」

「我呀,我想求你一件事啊。」

美佐子一邊說,一邊給三吉倒上茶。眼光對上了,美佐子的眼睛裡流露出溫柔的光芒。

「別在工作上干那種壞心眼的事情,還有就是別做工廠的忠誠的兒子,像吉川他們似的做一個大家的好兒子……我一聽那種談話,渾身就打個寒噤。我們在貧苦中盡量的想辦法過日子而你在工廠里一個勁的在破壞著啊。」

三吉只喝了一口茶就哭的站起來,粗魯的鑽進被窩裡,覺得吉川夫婦比什麼都可恨。

一星期以後的某日中午休息時間,吃了中飯的三吉,稀奇的露出笑臉走到在火爐旁邊正在同許多新手們談話的吉川身邊。

「談的真叫熱鬧啊。幹什麼這樣高興啊。」

「老山。你說。」其中一個最年輕的合得來的叫花村的說:「吉川剛說完熊的故事,你說熊這種東西,可是它能做出這樣的事么?」

「哦,那個故事啊。」

這個故事,三吉老早聽吉川說過,確實是大人聽了也會覺得有意思的——地方是三吉出生的澤捉島,那是只有五歲的吉川,一天早上醒來,聽見有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音。從窗戶里一看,原來砸六丈來遠流著的一條小河裡,有三支小熊在玩水。大熊搬起石頭,讓小熊去捉石頭底下的蝲蛄哩。吉川的父親是一個船夫,一早就出去拉網去了,當時沒在家。獨生子的吉川就同母親一塊去看看。過了一會,發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就是這隻大熊抱著一塊吉川也常去探摸的長青苔的大石頭,小熊們正探進頭的時候,大熊前爪滑了一下,大石頭就離開爪子了,吭的一聲——吉川就說是這麼一種聲音——一隻小熊的頭就壓壞了。吉川和他母親也嚇了一跳的看著大熊,這大熊就抖著全身毛,慌張的撲在大石頭上,兩爪抓住,把奄奄一息的小熊扛在肩上,頭也不回的走了。是這麼一個故事。

「這種東西很聰明的,做得出這些事情吧。」

三吉露出一種,不用說做活,什麼我都懂得似的神氣說著,輕輕的拍了吉川肩一下。

「喂,你看怎麼樣,咱們狠狠地來他一下要求漲漲工資怎麼樣?」

因為太突如其來,吉川和周圍的人都吃了一驚的看著三吉。

「不是大家都窮的發慌么,挺棒的小夥子跟一個叫花子似的,年輕姑娘可看不上眼啊。決心干他一下吧,不能和工會幹部打交道,他們全都是同工廠一個鼻孔出氣的傢伙,從各車間發動一下吧,怎麼樣?大家。我想,咱們趕緊要求一下子發給咱們一個數目好不好?每人一律兩萬元。要沒這個數目,混不過正月以後的日子去啦。」

當然,沒有一個人信他的話。誰也知道三吉為了討好工廠,心眼狠毒,是長谷一夥的人。誰要上了當,就把這人的名字告發到事務所去,危險啊。大家都是這種心情。有點轉過臉去,有的打著哈欠,有點弄火爐里的火玩著。

三吉是很理解他們這種心情的。三吉著急的結結巴巴的反覆著同樣的話,連到長谷和沼田家借錢的事,同美佐子打架的事情都告訴了大家。

「增薪的問題啊是。」——吉川總是像老年人似的口氣說:「老實說,在十天以前我們就開始醞釀了,就是恐怕你要反對我。上次要求工作服的時候,就吃了你的虧了啊。可別說笑話了。」

「我為了養活孩子們,我也是能使出澤捉島的熊似的蠻力的啊,——吉川!」

「你是聰明人。我這個禮拜里變了個什麼樣子,你也看的出來吧,我坦白的說吧,我不再賣岩田的好啦,以後我跟你們在一起努力幹下去。」

「真的么?老山!」花村說。

「給你一拳頭,小子,我改了主意了呀。」

過了四五天。

三吉回到家,少有的那樣高高興興的對美佐子聊起來,在他腿上坐著那個好容易治好了病的多丸,仍然是一臉的口水,小手放進去又抽出來的玩三吉在歸途上買的手套,嘴裡喊著「手到到,手到到」的。三吉打了兩下,怎麼也說不上「手套」來。

「這次決定增加工資,怎麼說也是我的力量。我一直堅持來著啊。長谷這東西,著了急想要鎮壓下去,我不管他媽的把他頂回去啦。這東西才不還他錢哩。可是咱們把當鋪里的東西贖回來吧,沒衣服穿,怎麼去看花呢?」

三吉翻來覆去的說到美佐子討了厭的,說一陣子,喝一口茶的,看美佐子到廚房去了,這回又抓住倉吉和兼子說個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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