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海中進行著一場葬禮(抑鬱,我們各自隱藏的秘密)
來自安德魯所羅門在TED上的演講
我的腦海中,進行著一場葬禮,悼念者絡繹不絕,不停地走著、踩踏著,直到儀式的氛圍漸濃。當所有人入座,儀式開始,敲鼓的聲音沉重有力,敲打著,敲打著,敲打著,直到我的意識變得麻木。我聽見他們抬起棺材,沉重的腳步,搖搖晃晃;我的靈魂,吱呀作響。四周,喪鐘響起;天堂,就像一個鈴鐺;存在,僅剩下一隻耳朵。安靜如我,如同異類,在此孤獨,在此腐朽。失去依靠,理性開始崩塌,我從高處墜落,跌入一個又一個世界……
我們能夠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看到抑鬱的影子,許多藝術作品產生的初衷,就是為了表達這充滿象徵意義的狀態。
我一度認為自己非常堅強,即使被關進集中營也可以存活下來。1991年,我經歷了一系列不幸的事件,母親去世,愛情終結,我也結束了幾年的海外生活回到美國。我經歷這一切之後安然無恙。然而1994年,也就是三年之後,我突然對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興趣,甚至不願意去做那些我曾經很喜歡的事情。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抑鬱的反面,並非快樂,而是活力。而正是這樣的活力,似乎就在那段時間從我的身體中慢慢消失了,所有需要完成的事,都感覺那麼麻煩。回到家的時候,我看著電話留言機上閃爍的紅燈,不但不會因為聽到朋友們的聲音感到興奮,反而會想,怎麼這麼多人等我回電話。有時候該吃午飯了,我卻想,我還得把食物拿出來,放到盤子里,得切,得嚼,得咽,這讓我感覺就像耶穌受難一樣。
我感到自己的事情做得越來越少,思考得越來越少,感知得越來越少。就好像整個人已經沒什麼價值了,緊接著焦慮就來了。如果你告訴我,我會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一直抑鬱,我會說,「只要一個月之後不抑鬱了我就可以接受」,但如果你告訴我,「你會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嚴重焦慮」,那麼我寧可割腕也不願意忍受。這是一種持續的感覺,就好像你走在路上,突然滑倒了或者絆倒了,地面猛衝向你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不是半秒鐘,而是持續6個月。這是一種時時刻刻感到懼怕,卻不知道自己在懼怕什麼的感覺,就在那時我想,活著太痛苦了。
終於有一天,我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可能中風了,因為我躺在床上是完全僵硬的。我看著電話,心想:「我該打電話求助。」但我沒辦法伸出手去拿到電話來撥號。終於,在我躺在那盯著電話整整四個小時之後,電話鈴響了,我不記得自己怎麼拿到的電話,是我父親打來的,我說:「我現在遇到大麻煩了,我們必須做點什麼。」
第二天,我開始吃藥,開始接受治療,與此同時我開始思考一個可怕的問題,如果我不是堅強到即使被送到集中營也可以存活下來的人,那麼我是誰呢?如果我需要吃藥的話,那麼是藥物讓我變得更像自己,還是讓我更不像自己?如果會讓我變得像別人,那麼我又如何感覺到這點呢?
我的生活條件不錯,也能接受好的治療,但卻不知為何抑鬱症好轉了又複發,又好轉又複發,再好轉再複發,最後我才意識到,我必須一輩子依賴藥物以及治療。我想說,我們現在用來治療抑鬱症的方法太可怕了,這些方法沒有什麼效果,還特別昂貴,並且伴隨著無數的副作用,它們簡直就是災難。但我很感激我活在當下,而不是50年前,那個時候還不存在有效的方法。我希望50年後,人們聽到我接受的治療方法,會震驚於竟然有人願意忍受如此原始簡單的科學。
透過壞情緒的面紗看世界
人們很容易混淆抑鬱和悲傷。
悲傷是一種明確的反應,如果你遭遇了不幸並感到極度不快樂,6個月以後,你還是非常難過,但是生活大致正常了,這很有可能是悲傷。如果你經歷了一次災難性的打擊,6個月後依然感覺糟糕,無法正常生活,那麼很可能是你的抑鬱被觸發了。
當我開始著手了解抑鬱時,發現有些人患上比較輕微的抑鬱,卻因此徹底喪失行為能力了,而另一些人在嚴重抑鬱的發作間隙,卻能過著不錯的生活。於是我開始研究,到底是什麼使一些人比另一些人能更好地適應?
我的第一批受訪者中,有一個人把抑鬱描述為一種緩慢的死亡方式。這可不是說著玩的,抑鬱是世界上導致機能障礙的主要原因之一,每天都有人因此死去。我的一個採訪對象是我的摯友,她大學入學的那一年,有過精神病發作,之後陷入了可怕的抑鬱,她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經過多年的化學治療,病情控制得很好,後來她嘗試停止藥物治療,想看看是否能夠獨立地支撐下來,卻精神病複發,並且陷入了我所見過的最嚴重的抑鬱。她在父母的公寓里坐著,幾乎一動不動,日復一日都是如此。幾年後我再採訪她——瑪吉·羅賓斯,詩人,精神治療醫師——時,她回憶當時的情景:「我一遍一遍地唱著『花兒向何處去』來佔據我的頭腦,來清除我頭腦中不停重複的話語,『你一文不值,你這個無名小輩,你根本不配活在這世上』。 我戴上了一層灰色的面紗,並且透過這層壞情緒的薄紗來看世界,我開始有了自殺的想法。」
相對而言幫助精神分裂症患者更容易,他們認為自己身體裡面有某些異質需要被驅除,但對於抑鬱症患者來說這很難,因為我們堅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實。但事實是會說謊的,我非常喜歡這句話,事實是會說謊的。當我與抑鬱症患者交談時我發現,他們有很多妄想出來的念頭,許多時候,困擾他們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對一些事實的偏執。
幾年前我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第一天,一個與會者把我叫到一邊,她說:「我有抑鬱症,我一直在吃某種藥物,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兩天後,她的丈夫把我叫到了一邊,對我說:「我的妻子並不知道,她眼裡的我和真實的我並不一樣,我有抑鬱症,有一段時間了,並且在服藥,我想聽聽你的看法。」(笑聲)他們兩個人,服用同一種藥物,並且將藥物藏在同一個卧室的不同的地方。讓我感到震驚的,是人們想要保守這樣的秘密,並因此承受著沉重負擔。抑鬱讓人筋疲力盡,它幾乎耗掉你所有的時間和精力,而對此保持沉默,只會讓抑鬱的癥狀變得更加嚴重。
只要合適,奇怪的療法也可嘗試
我開始考慮所有可能的途徑,幫助患抑鬱症的人們變得好一些。最初我覺得只有少數幾種療法有效,藥物治療,幾類特定的精神療法,電休克療法有時候有效果,其它所有方法都是扯淡。
但是後來我的看法變了,如果你覺得每天倒立20分鐘感覺好一些,那就是有效的,因為抑鬱是你的感覺和情緒出了問題,如果你感覺好一些了,那麼你的抑鬱就會少一些。所以我現在變得非常寬容,各種奇怪的偏門療法我都能接受了,我收到了成百上千的郵件,人們寫信跟我分享他們使用的治療方法,一位女士告訴我,各種方法都嘗試之後,最後她找到一個方法,並希望我告訴全世界:最好的療法是用紗線做一些小製品。(笑聲)
當我去了解其它偏門療法時,我也獲得了不同的視角。非洲的盧安達人告訴我:「西方世界跑過來的心理治療師給我們帶來很多麻煩,他們不會讓人去陽光下活動,雖然這會讓人感覺舒服,他們不使用音樂或打鼓的方式激發人們的情緒,他們不會讓整個部落參與其中,他們也沒有將抑鬱外化為一種惡靈進行驅逐,相反,他們將那些抑鬱的人單獨地帶到一個昏暗的小房間,花一個小時,讓他們回憶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悲慘的事情(笑聲,掌聲),我們只能請他們離開這個國家了。」
現在我想分享另外一種替代的療法。當我剛認識弗蘭克·若薩夫時,他每個月都要接受電休克治療,所以他每個月第一周會被電得迷迷糊糊,第二周變得正常起來,第三周情緒又開始走下坡路,然後他就會尋求下一輪電休克治療。他說:「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聽說麻省總院最近在進行一種腦手術實驗,叫扣帶回切開術,我想嘗試一下。」
我很驚喜,這個人有如此悲慘的經歷,忍受了那麼多治療方法,仍然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樂觀,嘗試新的東西。後來他做了扣帶回切開術,出乎意料地成功了,那次手術的聖誕節後,他寫了一封信給我,他說:「我父親今年寄給我兩件禮物,一個是某個品牌的車載CD架,祝賀我重新開始,並且有了一份喜歡的工作。另一份禮物,是外婆的照片,她自殺了。拆開包裝的時候,我開始哭泣,因為她的痛苦,我同樣經歷過。但是我的父母給了我勇氣,還有治療我的醫生們,還有這個手術。我活著,心懷感恩。我們活在美好的時代,雖然有時候看起來很糟。」
抑鬱症在窮人中容易被「隱藏」
我不能理解為什麼人們普遍把抑鬱症看成是現代西方中產階級特有的一種病,於是我開始尋找抑鬱症與其它社會因素的關聯,尤其是貧困和抑鬱的關係。
我發現大多數情況下,窮人的抑鬱症不會得到治療。抑鬱屬於基因的缺陷,這意味著在不同的人群中容易抑鬱的人比例應該是一樣的,但生活環境不同導致了發病率不同,當人們生活在貧困中,抑鬱症的發病率更高,也更嚴重。
如果你的生活一帆風順,但一直都不開心,你會反思:「我可能是抑鬱了。」然後你會去尋求治療。但如果你的生活本來就很糟糕,同時你一直都不開心,你的感覺和你的生活狀態是相稱的,於是你就不會想到這是個病。實際上在低收入人群中,抑鬱症像是傳染病一樣流行,但卻一直沒有被人關注過,也沒有人為這些低收入者提供治療,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悲劇。
我遇到一位研究人員米蘭達時,她正在華盛頓特區周邊的貧民窟中做研究,當有婦女前來診療其它疾病時,她會邀請這些婦女做一個抑鬱症的診斷,同時提供一份六個月的實驗協議。其中有一位女士名叫洛莉,以下是她第一天到診所來的自述:
我是7個孩子的母親。我曾經有一份工作,但是不得不辭掉,因為我無法離開我的屋子。我一句話都不想和我的孩子們說,早晨,我迫不及待地讓孩子們出門上學,然後立刻爬上床蒙頭大睡,下午三點他們就陸續回家了,時間過得太快了。我吃了很多止痛藥,以及其它所有能夠讓我多睡一會兒的東西,我的丈夫一直說我蠢,說我討厭,我真希望能夠結束這痛苦。
她接受了實驗協議開始進行治療,6個月後當我去採訪她的時候,她有了一份新工作,在美國海軍幼兒園照看孩子,她離開了那個虐待她的丈夫。她對我說:「我的孩子們比以前開心多了,現在我的新家有兩個孩子的卧室,男孩們一間,女孩們一間,晚上他們都會來我的房間,我們一起做家庭作業,做其他的事情,一個兒子立志做牧師,一個兒子立志做消防員,一個女兒想要做一名律師,他們不像以前那樣哭得那麼頻繁,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相互打來打去了。看著這些孩子,我現在覺得很滿足。如果沒有米蘭達醫生的幫助,我現在可能還在家裡用被子蒙住頭呼呼大睡,或許我已經死了。」
迴避抑鬱,只會讓它更兇猛
情緒是有適應性的,對我們而言,能夠感受喜怒哀樂以及豐富的情感,意義重大,而當一個人總是抑鬱的時候,那一定是他的情緒系統出問題了,不再能夠適應環境了。
有些人跟我這樣說:「我想如果我再多熬一年,我就可以走出抑鬱了」。對此我總是這樣回答:「或許你能夠自己走出來,但是失去的青春你再也找不回了。」
關於抑鬱這種情感,人們會問:「這是不是就是長時間的悲傷?」某種意義上可以這麼理解,但是悲傷可以看成是你房子周圍的鐵柵欄有一點生鏽了,你需要用砂紙打磨一下重新噴漆,但是如果你的房子100年沒人住了,那麼鐵柵欄會鏽蝕到只剩下一堆黃銹。悲傷和抑鬱的差別,就好比生了一點銹和鏽蝕到什麼都沒有了,後者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
還有人會問,你吃了快樂丸(指抗抑鬱葯),你快樂嗎?不,但是我不會因為要吃飯而不開心 ,不會因為要回電話而不開心,不會因為要洗澡而不開心,事實上我覺得自己的感受比以前更多,因為我現在能夠體會到悲傷,我會因為工作上的不如意而悲傷,會因為破碎的愛情而悲傷,但是不會感到虛無。
我一次次地遇見抑鬱之後的康復者不願意接受這段經歷,他們會說:「我很久之前抑鬱過,我再也不想回憶那段時光了。我再也不會去分析它,只希望繼續當下的生活。」諷刺的是,恰恰是這些人最容易被他們過往經歷糾纏不放,迴避抑鬱,只會讓它更兇猛,你越躲,它越強。而另外一些人,他們承認並接納自己有抑鬱這個事實,他們表現得更好一些。能夠接納自己抑鬱的人,最終會康復起來。弗蘭克對我說:「我很感激自己經歷過的一切,這段經歷讓我深刻地理解了什麼是愛,我的愛人,我的父母,以及我的醫生,這對我而言都是巨大的恩賜,過去是,將來也是。」
正視抑鬱,並不能保證不再複發,但卻能改變看待抑鬱複發的態度,甚至會減弱抑鬱複發的程度。我從自己的抑鬱中看到,情緒的作用能夠如此之大,甚至能夠蓋過客觀存在,而且我發現這段經歷,讓我能夠更強烈和專註地去感受和體會積極向上的情緒。我身體里被稱為靈魂的東西,在20年前尚未真正成型,直到地獄的使者突然出現,它迫使我去尋找快樂,並牢牢抓住。雖然我很厭惡抑鬱,也很厭惡抑鬱複發,我還是會尋到一種方法接受並愛抑鬱的自己,而這是非常值得高興和讚賞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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