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的人最憂愁
黑漆漆的城市,白晃晃的焰火,就是《曼哈頓》。
正如絢爛、空洞,是主角們的生活。
影片一開始,伍迪·艾倫用一段蒙太奇鏡頭展示了紐約的街景,那忙碌的、躁動的、浮華的城市。
不禁使人想起安東尼奧尼的電影《蝕》的結尾,那段長達八分鐘的空鏡頭蒙太奇,將羅馬拍成了一座空曠的巨型建築,那樣冷寂、肅殺,亦如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和那靜靜流乾的水桶一樣,終究是浮夢一場。
與之相比,曼哈頓似是熱鬧的、熾烈的。
只是在這熱鬧背後,隱藏著更深晦的不安。
「他和他所愛的城市一樣,既堅韌又浪漫。
在他的黑框眼鏡之後,盤繞著的是叢林貓般的性慾望。紐約是他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屬於他。」
這是艾薩克(伍迪·艾倫飾)為自己的書寫下的開頭,他42歲,是一個不太成功的作家和一個蹩腳的節目製作人,自命清高、玩世不恭、夸夸其談,卻又缺乏責任感。
他不無驕傲地寫道:紐約是他的城市。
或許是的,這座城市的性格,正在蠶食著每個身在其中的人。
又或許是我搞反了,應該是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塑造了這座城市的性格。
不管怎樣,人們總是對自己的城市又愛又恨,愛它的特質,也恨它的特質。
「如果你愛她,就送她去紐約,因為那裡是天堂。
如果你恨她,就送她去紐約,因為那裡是地獄。」
在一座名叫Elaine』s的酒館裡,艾薩克帶著17歲的女友翠西和好友耶爾夫婦,如往常一樣喝酒閑聊。
他們談論著藝術的本質、談論著天賦與勇氣,並不抽煙的艾薩克,點燃了一支煙,他怕致癌,又要用抽煙來裝酷,一副典型的知識分子模樣。
應該說,這是一部「狀態」大於「故事」的電影。
伍迪·艾倫要給我們呈現的,是一群紐約的知識分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生活。
比如艾薩克,他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前妻拋棄他和拉拉女友私奔,還寫書大肆爆料他們的婚姻秘事。
這令艾薩克十分苦惱,而更令他苦惱的是眼下的生活:
他正在寫書,卻苦於沒有靈感,遲遲沒有下筆;
他厭惡自己為電視台寫的那些腳本,憤然離職,又對接下來的生活無著,缺乏準備;
他正和一個比自己小25歲的女孩交往,他還為此自嘲:「天吶,我竟然和一個要交家庭作業的女孩交往……」
這就是他的生活,自作、自戀、自憐,滿嘴大道理,舉止洒脫,卻對生活無能。
再看他的好友耶爾,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和妻子過著幸福的生活。
那晚從酒館出來後,他拉起艾薩克走到前面,小聲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又不知從何說起。大概幾個星期前,我在晚宴上遇見了一個女人,我可能有點兒陷進去了……」
艾薩克表示不解。
耶爾接著說道:「我知道,我愛我的妻子,她很完美。可這一次不一樣,我恨自己,我感到害怕,我……」
耶爾語無倫次地表達著自己的「困境」,可是他的語氣,卻又像是在訴說某種「甜蜜的煩惱」。
這才是知識分子們最高明的虛偽,他們所擁有的「知識」是冠冕堂皇的偽裝,可以把「卑鄙」解釋為「哀愁」,把「骯髒」編織成「情話」。
耶爾的情人,名叫瑪麗(黛安·基頓飾),是個神經質的漂亮女人。
在被耶爾甩掉後,她成了艾薩克的「二手玫瑰」。
好友的情人成了自己的情人,這個劇情實在狗血,但伍迪·艾倫卻把它處理得極其溫柔可人。
一次是傍晚,兩個失意的人都不願回家,就坐在布魯克林大橋邊的長椅上,就著蒙蒙的霧氣,聊各自的心事。
一次是雨天,兩個人約好在天文館,鏡頭隨著他們在光影搖曳的場館裡遊盪,像是漫步在星河裡,也像是置身於微觀的宇宙中,這比《愛樂之城》里那段「天文館的空中漫步」要寫實得多,卻又格外超現實的浪漫。
就這樣,艾薩克迷上了瑪麗。
和瑪麗在一起,艾薩克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成人的世界。
而在17歲的翠西面前,他卻感到矛盾,他雖然迷戀翠西年輕的身體,卻又對他們年齡的差距感到不知所措。在這份有違世俗眼光的愛情面前,艾薩克的表現一點也不像個衝破傳統的勇士,而更像個唯唯諾諾、進退兩難的懦夫。
影片中,伍迪·艾倫充分利用了寬屏畫幅來進行場面調度。
在艾薩克的家裡,我們看到屏幕最左側,是翠西在燈下的沙發上看書,艾薩克從屏幕最右側的旋轉樓梯走下來,穿過客廳,來到翠西的身邊。於是年齡的距離,成了空間的距離;心靈的隔膜,成了房間的隔膜。每一步的靠近,都顯得困難重重。
翠西說:「艾薩克,我想我是愛上你了……」
艾薩克卻說:「你還年輕,可千萬別把這一切太當真。」
在最後的夜晚,艾薩克和翠西坐著敞篷馬車,徜徉在燈火環抱的林蔭路上。
接下來艾薩克說的話,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情話。
他對翠西說:
你知道嗎?上帝或許可以用你來回答約伯。
上帝會指著你說:我幹了許多可怕的事情,可我也創造出了像她這樣的女人。
然後約伯會說:好吧,算你贏了。
可是,那又怎樣呢?
當翠西要去倫敦讀書,徵詢艾薩克的意見時,艾薩克勸她不要放棄這個機會。
翠西問:那我們呢?
艾薩克說:我們?我覺得我們不能再這樣了,你已經開始黏上我了,這是不對的。翠西:不,我不是黏上你了,而是愛上你了。那麼你愛我嗎?艾薩克:事實上是,我愛上另一個人了。
接下來發生的,是影片里最讓人心碎的一幕。17歲的女孩,落淚了,哭得就像是玻利維亞孤兒院里等待媽媽的孩子。
我並不想用「渣男」這個詞來形容艾薩克。
他不過是個包裝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自命清高,卻又極度自卑。
翠西在他的眼裡,是一段註定會失敗的愛情,因為她太年輕,而自己太老。
於是他從一開始,就拒絕讓自己過分地投入,以此來守護內心的一點可悲的尊嚴。
這種所謂的「精緻」,其實只是一種「粗糲的精緻」。
艾薩克早已失去了無知無畏的勇氣,而更多的是一種知識分子的患得患失。
他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他內心炙熱,卻在外面罩上冷漠。
他懷疑這個世界,而懷疑的代價是真誠的喪失。
應該說,《曼哈頓》是一部喜劇,而喜劇的底色永遠是悲涼的,是把人生的「苦」釀成荒謬的「酒」,然後一飲而盡,笑中帶淚。
伍迪·艾倫的電影,總是充斥著各種神經質的嘴炮,全程聒噪,但突然安靜下來的一刻,總是格外揪心。
就像《曼哈頓》里,瑪麗叫來艾薩克,在冰冷的客廳里,對他說:「我想,我仍然愛著耶爾……」
那一刻,空氣凝固了幾秒,像一計落空的重拳,一則啞然的笑話,憋得人心沉。
就像在影片的最後,艾薩克真誠的面對自己,終於發現翠西才是那個值得珍惜的女孩。
伴著《He Loves and She Loves》雀躍又悵惘的樂聲,他穿過曼哈頓繁華依舊的街道,跑到了翠西的宿舍門前,卻發現這個被她勸去倫敦的女孩,已經收拾好行囊,準備出發。
一切都已太遲了。
可不管怎樣,這個悲傷的故事,還是在結尾處流露出了一點暖色。
雖然艾薩克心裡清楚,一切已於事無補,但他還是說出了那句:「我愛你,請留下來。」
這短短一句,是這個中年男人在這部電影里,唯一的閃光點。
那一刻,42歲的艾薩克站在17歲的翠西面前,就像個乞求的孩子一樣。彷彿一瞬間,兩個人的年齡和身份發生了互換,成熟的人成了弱者,而幼稚的那個卻成了成人。
翠西說:六個月後,我就回來了。
艾薩克:六個月?你知道六個月可能會發生多少事情嗎?
之後翠西的話,就像是「童真」對「世故」的一句勸慰:「不是所有人都沒有原則,你應該對人們保留一點信心。」
鏡頭停止,停在艾薩克似懂非懂的臉上,他釋然地笑了笑。
終究,在真誠面前,知識和成熟才是最沒用的負擔。
很奇怪,《曼哈頓》是伍迪·艾倫最不喜歡的一部作品。但它卻是我最喜歡的一部。
記得伍迪·艾倫曾經說過:我人生的一大遺憾就是,我不是別人。
這正如他的電影,總是帶著鮮明的個人標籤,一看便知。
對了,艾薩克的書,又在繼續寫了。這一回,他不再留戀於浮華的紐約,而是去追問人生的意義。
他寫道:
為什麼活著是值得的?這是個好問題。
我想,一定存在著一些東西,使我們值得活下去。比如:格勞喬·馬克斯、威利·梅斯、《朱庇特交響曲》第二樂章、路易·阿姆斯特朗、還有瑞典電影、福樓拜的《情感教育》、馬龍·白蘭度、塞尚畫的那些不可思議的蘋果和梨子、三和餐廳的螃蟹……還有,翠西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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