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央珍:藏地女性與我的文學西藏表達觀

央珍,女,藏族。1963年生於拉薩,2017年10月於北京因病辭世,享年54歲。

198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1997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她的短篇小說曾獲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部分作品被收入《中國當代藏族作家優秀作品集》、《西藏新小說》、《聆聽西藏》等文集,並被譯為英文在美國出版。1994年,《無性別的神》列入中國青年出版社20世紀90年代長篇小說系列叢書出版,是藏族文學史上第一部由女性創作的長篇小說,被改編為20集電視劇《拉薩往事》。小說以貴族德康家族二小姐央吉卓瑪的視角,呈現了二十世紀初、中葉西藏貴族家庭和尼姑寺的種種狀況,再現了西藏一個歷史巨變時期的社會風貌和生活習俗,塑造了西藏的貴族、官員、平民、尼姑等不同階層的藝術形象。

聽她講述過去的創作歷程和對藏族女性及女性文學的認識,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索窮:央珍啦您好,咱們差不多算是同齡人,我關注您的作品也很早,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您的小說為何不同於同時代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而有著完全屬於自己的視野和手法,您的作品對西藏女性多有關注,這是為什麼?

央珍:當時魔幻現實主義風靡中國,西藏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那時喜歡文學的,幾乎人人都看《百年孤獨》,我也看過,讓我非常震撼,原來小說也可以這麼寫。於是很快就出現了西藏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品。

其中的主要作家是進藏大學生,或者幼年生活在內地的漢藏結合家庭的孩子。我想,他們對西藏肯定是有一定的陌生感和疏離感,發現西藏的一切和他們曾經的生活差別那麼大,會感到震驚和好奇,進而產生極其豐富的想像力,或者說是幻想,再加上他們本身所具有的藝術素養和才華,於是就產生了這批作家。他們當中,寫得最好最有才華的是扎西達娃。他的作品,當時一發表出來,我們都是爭先恐後地看,每篇都讓我們驚奇。

而我呢,從小生在拉薩長在拉薩,拉薩的一切對我來說是與生俱來的,生活在熟視無睹的環境中,習以為常,無從產生那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再說,我曾經在北京讀書四年,那裡的人對西藏是那麼的陌生和不了解,經常問我很多稀奇古怪的問題,好像我來自另一個星球,那麼我就應該把西藏的生活盡量客觀真實地介紹出去,所以,如何相對客觀真實地反映故鄉,自然就成為我的寫作目標。

還有,我是女人,當然更多的關注女性的生活和命運。西藏的歷史和文學中,婦女的形象是非常單薄和被忽略的,但是事實上婦女的生活空間是很大的,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很多的作用,沒有婦女形象的西藏文學,不是完整的西藏文學,所以我在這方面著力較多,這也是我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

索窮:您對西藏婦女和女性文學的理解是怎樣的?

央珍:我的長篇小說《無性別的神》,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出版。小說是以貴族小姐德康·央吉卓瑪的視角,反映了一個家庭的興衰,我在盡量展現客觀的舊西藏生活的同時,也著重描寫了女性在近現代西藏的際遇。

如果稍微展開來談,首先我按時間順序,來講講西藏傳統文化中的婦女地位。

舊西藏,尤其在藏文化的中心――拉薩地區,雖然也認為女性沒有男性高貴,但是,當一個家庭生下一個女孩時,家裡人還是會欣喜地接受,很多家庭甚至希望第一個孩子是女孩,這樣當她大點後,可以幫助父母操持家務,帶帶弟妹,還被認為對父母的壽命有好處。重男輕女的思想,沒有其他一些地方尤其是其他的民族那麼嚴重。

當時,由於社會發展相對落後,物質條件相對匱乏,更多的女孩是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一般來說,條件有限的家庭,會優先送男孩念書,因為男孩長大後要面向社會。而女性不管她多麼聰慧有學識,哪怕是達官貴族的夫人,也只是在社交活動的場合上起陪伴作用。

一個女孩,如果她出身在富裕人家,尤其是城市裡的女孩,長到六七歲,只要家庭有條件,她就和家中的男孩一樣,送去上私塾,不會因為她是女性就取消和剝奪她的上學權利。私塾的女生,除了學會認字、寫字外,還有算術和記賬的訓練。這顯然是希望她們成年後,能在家庭生活中發揮除了家務外更加重要的作用。

那時,更有財力的家庭,在女孩受私塾教育後,還會把她們與家中的男孩一起送到印度上英國的教會學校讀書。

當然,我講的是富人家或有條件人家女孩的生活。那個時代,不管是西藏還是別的地方,更多的孩子是窮人家的,男孩女孩,都基本上是沒有條件受教育的。

西藏的歷史檔案文獻,在中國僅次於漢族,居於第二。

過去,西藏許多地方保存著大量關於當地社會生產生活、家庭婚姻等內容的記錄檔案。比如,某家某戶如何締結婚約;婚前的財產登記;婚後若離婚,財產如何重新分配,等等。這些展現婦女在婚姻財產方面權利地位的文獻,都很好地保存了下來,我認為可以從這些記錄日常生活的文獻中,能更好地了解西藏婦女的地位。

在舊西藏,女性的婚姻基本由父母或家長做主,不管她本人是否願意,也不管是否有情感,而且嚴格按等級,所以婚姻規則是「等級內婚姻」和「血緣外婚姻」。婚約,一旦確定下來,就會簽訂詳細的契約。

總的來說,舊西藏女性的婚姻是不自由的,但這種不自由的包辦婚姻,在另一方面,又可以有一定的自主權。當她和丈夫過不到一起,可以提出離婚。經常是婦女要求離婚。理由可以包括丈夫酗酒或賭博過度,或不顧名譽的出軌行為。離婚一般會經過彼此商議,離婚書將和結婚書一樣詳細,包括子女的安排、對婦女生育孩子的補償、探視權和財產清算等。

女性離婚時,可以帶走自己的嫁妝,擁有對自己財產的支配權和所有權。因為婚前就寫好了詳細的契約,所以在法律上保證了婦女的財產權。實際上,就算沒有離婚,丈夫也基本無權過問妻子的財產,她可以按自己的意願將財產轉讓,或遺留給子女、或自己的兄弟姐妹、或捐獻給寺院。 在拉薩,婦女不管其丈夫的社會地位如何,都可以開設茶館、酒店和旅店,或擺攤位,做點小生意。很多婦女由此而光明正大地擁有自己的私房錢。

事實上,西藏婦女在家庭生活中也習慣於掌握財權。正如我的小說里所描寫的那樣。像德康府的太太,她在家時,腰間經常掛著一串鑰匙,吩咐管家做事,而老爺忙於外面的事務。當老爺去世,家裡的一切更是太太拿主意,如給入贅的新老爺買官,典當自己的首飾,甚至親自過問莊園上交來的租子。像入贅的女婿,除非他有過硬的本領,一般也不會得到家庭的財權。當然,作為男主人,女性都會在外人面前給足面子,否則別人會指責這個婦女,認為她缺乏教養和婦道。

另外,當時,在西藏也有類似今天的職業女性,有的是醫生、有的是商人、有的是織地毯工等,不展開說了。

索窮:您前面介紹的是世俗生活中的女性,那麼藏傳佛教的觀念在女性地位上有什麼作用嗎?

央珍:藏傳佛教信仰前世今生,有今生來世說。一個人在此生為男性,可能在另一生是一個女性。而此生是女性,來世也許會轉世為男性。比如,雄色寺的吉尊仁波切,前世是位非常有名的女活佛,現在的轉世是位男性。性別只適於現世生活。

藏傳佛教噶瑪派創立了活佛轉世制度,即「人人皆可成佛」,沒有男女性別之分。因此,女性在理論上獲得了同男性一樣的社會地位。

在舊時代,女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除了結婚,在世俗生活中承擔相應的角色外,還有另一個選擇就是投身宗教事務,而這就不分階層和等級。

女性若不想出嫁,拒絕當家庭婦女的話,可以自己要求去當尼姑。出家當尼姑,有些是出於信仰;有些是想擺脫繁重的家務勞動;有些是想過相對自由清靜的生活;有些是身體不好,經人打卦算命認為出家有利健康,等等,原因不一。

索窮:那麼別的民族是怎麼看待這些呢,他們對西藏婦女了解多少呢?

央珍:著名的藏學家李安宅先生,曾先後服務於舊中國和新中國。他和夫人,作為社會學家,在上世紀40年代,曾長期在藏區進行社會人類學實地調查研究時,意外地發現,相比內地,藏區婦女在許多方面都享有更多的權利,社會地位也相應較高,比如說:婦女可以從男性的從屬地位獲得獨立,可以提出當尼姑;婦女無需男性的監護,可以繼承和管理家產和經濟事業;婦女可以自由地中斷婚姻關係等等。總之,作為西藏文化的專家和顧問,他曾建議漢族婦女也應該獲得像藏族婦女那樣的地位。

而西方學者的不少著作,也對藏族婦女的地位,以及勤勞樂觀的天性讚賞有加。

總的來說,在同一個時代,西藏婦女的社會處境相比其他地區的要好一些。但是,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地位還是處在被支配和受歧視。如,婦女被稱為「吉麥」,大多數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即使受到教育,也主要是私塾,為讀佛經、長大主持家政、管理家庭財產,或進行商業活動做準備。在一些寺廟裡,某些護法神殿也是禁止婦女進入。

這一狀況直到1959年的西藏民主改革才獲得徹底改觀。首先,婦女在文化教育、勞動保護、婦幼衛生方面得到了政府和社會的重視和照顧。現在的西藏,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有完全平等的入學和受教育機會。在農業、工業、交通、水電等各條戰線上都有婦女的身影。受到良好教育的廣大西藏婦女,投身到科學研究、文化教育、體育衛生、文藝創作等活動中,作出了顯著的成績。 隨著社會的進步及男女平等觀念的逐漸深入,西藏婦女不僅在經濟待遇上實現了男女同工同酬。更主要的是,政治上有了參政議政權,政治地位得到提高,在各級領導崗位都有西藏婦女。

索窮:對,您就是這期間出現的藏族女作家。那麼您平時對藏族女性作家關注多嗎?您對後輩作家特別是女性作家又有什麼看法和要說的話?

央珍:在我們開始自己的文學寫作的時候,幾乎沒有值得借鑒的捷徑,沒有看過藏族女性前輩創作的小說集更不要說長篇小說,西藏的女性文學傳統是相當薄弱的。但是,西藏的女性文學發展速度很快。

現在,藏族年輕一代女性作家的成果有目共睹,而且她們的很多作品超越了小女人的卿卿我我,或婆婆媽媽,或淺薄的心靈雞湯式的東西,有著絲毫不遜色於男性作家的大氣和對時代的關照,比如像尼瑪潘多的作品《紫青稞》,出版後平措扎西啦給我送了一本,我用幾天時間就把它看完了,非常喜歡~很多年沒有看到這種小說。描寫後藏農村的生活,非常紮實,充滿濃濃的鄉土氣息。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同時又是具有文化底蘊的、充滿情趣和艱辛的別樣的生活。如果有人要了解新時期西藏農村的生活,這部長篇小說是絕對繞不過去的。她們的作品是給西藏文學添彩的。

希望她們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和歷史更多,從作品中能感受到對民族文化和命運的思考,把藏民族真實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表達出來。

索窮:與不少寫西藏的作家不同,您的作品具有平視西藏的特點,既非仰望,亦非俯瞰。作為本地作家,您的文學西藏表達觀是什麼?

央珍:我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生人,我們從小受的教育是舊西藏「最黑暗、最野蠻、最落後、最殘酷」,彷彿都生活在暗無天日的中世紀。那麼到了八十年代,看到的一些西方的書籍上,又把舊西藏描繪成是「香格里拉」,是「凈土」。現在的 「文青」驢友寫西藏,又是「燦爛的微笑」、「幸福的人們」等等。

那麼哪一個才是相對真實的西藏呢?

我曾經去不丹旅遊,發現那個國家的旅遊營銷策略非常成功,從普通導遊到政府官員都在維護那麼一個「形象」。但是不丹就真的有那麼高的幸福指數嗎,國王和王妃美麗的照片從機場一直掛到旅館,掛到餐館,掛到商鋪,掛到簡陋的農舍,無所不在。看得我後來產生審美疲勞,甚至厭倦。我問當地人為什麼這樣,他們私下悄悄告訴我:是政府要求掛,否則會受到懲罰。我發現他們的等級制度也很嚴重。所以從我的視角看,幸福不是表面的光鮮亮麗。

舊西藏的等級制度也很嚴重,當然不好,經濟和文化教育也很落後。但是要說傳統西藏是最殘酷什麼的,我也沒法認同。過去,西藏人基本是全民信教,佛教倡導的是慈悲和善良,摒棄仇恨和殘忍。這樣的文化,人們的內心自然會滋養出很多真善美的東西,去放生,去做善事,去千方百計地保護資源和環境。比如,當時辦私塾或藏醫診所,有些人是為了積德,做慈善,所以有些窮人的孩子也能讀書識字,有的窮人也能醫治疾病。說到美,只有寧靜的心靈才能感受美,追求美,這也就是,為什麼西藏的人們喜歡把房屋粉刷的漂漂亮亮,喜歡種花養花。

說到最落後,我也有疑問。我去過世界上二十多個國家,有古老的英國法國等歐洲國家,也有經濟、科技最發達的美國和日本等,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比西藏的布達拉宮更雄偉、壯美的建築。布達拉宮應該是集審美和科技為一體的了不起的建築群,建造者不僅顧及到了建築的美觀和威儀,還進行了極高的防震防火防雷等措施,有很多科技的含量在其中,所以經過了近四百年,她今天還巍然聳立,還吸引著世界各國的人們。我堅信,遊客去西藏,不是去看鋼筋水泥的高樓,不是去體驗寬敞的柏油馬路,而是去看古老的文明,去看布達拉宮,當然還有獨特的自然景觀。落後的民族是建造不出這麼偉大的建築的。

諸如此類,我作為本土出生的作家,就存在對自己的文化進行反思的問題,存在客觀地介紹西藏的問題。肯定會有自己獨立的思考,這本來就是一個作家的責任。

索窮:可以用幾句簡單的話,來總結您對西藏的認識嗎?

央珍:我認為西藏既不是單一的「香格里拉」和「凈土」,更不是單一的「最落後、最野蠻、最黑暗、最殘酷」之地。藏民族和別的任何民族一樣,既有自身的優點,也有諸多不足。自從我們的祖先在公元七世紀接受了來自印度的佛教,便開始逐漸遠離聲震大唐和西域的戎馬與利劍,去追尋和平與精神生活。當然其過程充滿艱辛和曲折,甚至矯枉過正,或者誤入歧途,正如人類本身。因此,西藏的美與丑不在那塊土地上,而在生活在那塊土地上的人們的心靈里。

而西藏作家的任務就是寫出西藏人複雜而獨特的心靈,寫出在不同時代的彷徨和猶疑,痛苦和欣喜,而不是把他們簡單化和標籤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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