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商經史:三十功名塵與土
1980年12月11日,19歲的章華妹從溫州鼓樓工商所,領到了第一張「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
從此,這個「資本主義的幽靈」鑽出潘多拉盒子,飄蕩在中國大地各個角落,再也無法裝回去。
應該更早於此吧,新中國的商賈傳奇。70年代中期,海內塵氛猶末己,雞毛換糖的浙江小販,便搖著撥浪鼓走遍千山萬水,迎接他們的是惶恐和鄙夷,卻不妨礙他們成為第一代萬元戶。
歷史應該記住謝高華,這個義烏縣委書記在街頭搭起大棚,歡迎四方小販前來擺攤設點,為這個浙中貧苦地區打下了國貿之都的第一塊基石。
2005年,有超級高級別的人在金華說,義烏是「莫名其妙」發展起來的。誠然,義烏沒有任何優勢,除了甘冒生命危險和政治風險的勇士之外。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點檢歷史,2008年11月8日的民企峰會上,正值經濟危機,浙江工商局長鄭宇民在浙江人民大會堂再度回顧了浙江往事,耗時長達兩個小時。
排在他後面的吳敬璉,或許是等得太久之故,輪到他講演時,主持人董倩竟然都找不到他。姍姍來遲之後,這個德高望重的經濟學家不得不將內容壓縮到半個小時。
鄭宇民在發言之初否認了董倩的刁難,「浙江有62萬家民企,倒閉的才99家,這能算是倒閉潮么?」為何恰恰是99家?鄭宇民是否在掩蓋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一直以來,這個口才出眾的工商局長都在力挺民營企業。
三十年過去,一代人的歌哭悲歡。民企在岩縫中創造的歷史宛如一曲浩氣長歌,他們猛烈衝擊了中國幾千年來道德立國的觀念,政治桎梏的夾縫裡長出了一枝柔弱的商業精神,中華民族或許將以商業文明,完成自絲綢之路以來的自我救贖。或許,這一過程將耗時百年之久,已非你我生者之所能見。
站在30年的時間跨度,我們看待中國民企或許不應該太過微觀和求全責備。統而觀之,這是一群草莽英雄,他們精明過人,善於鑽營,性情耿直,義利並重,肆言無忌,揮金如土。
然而,他們其實又並不是同一代人。往者已矣,第一批覺醒者基本成為了市場的試錯石。溫州八大王、步鑫生、馬勝利、禹作敏、牟其中、年廣久、陳春先……他們的血淚成為後來者的教科書,也成為躲避攻擊的擋箭牌。
2003年,青春寶董事長馮根生組織了首屆中國優秀企業家20個人,在西湖邊聚會。當時找這20個人花了很大的力氣,大家病的病,退的退,死的死,抓的抓,逃的逃。彼時僅存的碩果,唯馮根生與魯冠球二人而已。而且,胡慶余堂的學徒馮根生經營的只是國企,真正的豪傑,不過魯冠球一人。
蘭亭已矣,梓澤丘墟。2017年,馮根生去世;2018年,魯冠球去世。老兵不死,漸凋零矣。
研究三十年的創業史,民企常青樹魯冠球可謂絕佳標本。不論是他的艱苦創業,他的紅帽子,他的多元化,他的資本運作,他的跨國併購,都堪稱同業佼佼者。
這個老江湖說,他只是個農民,不是企業家。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民企豪強前仆後繼。在難以掩蓋的草莽本色下,他們把各種手段發揮到極致。浙商之中,就身家而言,綠城的宋衛平、新湖的黃偉、銀泰的沈國軍互不相讓,就實業而言,雅戈爾的李如成、復興的郭廣昌、正泰的南存輝一時瑜亮。更遑論橫空出世的馬雲。
當然,這些只是冰山一角而已,這個群體深深隱藏著太多的財富、太多的絕密、太多的影響力。
今後的歲月里,這些民企老闆們或許將更強大,或許是凋零,或許是遠奔……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的命運,也許是有自己決定,也許是由大時代決定。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終究將有人繼續從隴畝之中崛起,成就一世梟雄,或會帶來真正的商業文明,或會更加攪亂一池春水。
回眸2008年,重慶力帆的尹明善,在為民營經濟搖旗吶喊,人們可以從他的重慶口音里聽出激動和憤懣。「民企老闆雖然剝削剩餘價值,可也要承擔剩餘責任,」他說,前半句是馬克思的發明,後半句則是他自己的演繹。
尹明善奉勸民企老闆們千方百計活下去,像野草一樣蓋住漫山遍野的經濟荒坡。毫無疑問,作為一個群體,民企肯定會薪火相傳。具體到某一家企業呢?沒有人知道。
三十功名塵與土。三十年前的景象,在我們眼裡已經模糊不清,那麼多人的榮辱興衰,塵歸塵,土歸土,如今甚至激不起一絲感慨。
他們被什麼所淘汰?是狂妄自大?不學無術?懦弱無能?鼠目寸光?他們成為一個個詮釋商業史的註腳,在中國,他們還斑駁陸離地映射了政治史、意識形態史、人性史。
毫無疑問,是中國民企創造了歷史,但歷史會眷顧他們么?
從浙江人民大會堂往南幾步便是西湖,平湖秋月,孤光高懸。
或許,他們唯一可感寬慰的是,自己必將成為這個大浪淘沙時代最具生命張力的化石,以供後來者在這曲群英譜前,仔細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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