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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松鼠

我養過一隻金花松鼠,從繁殖基地出來它就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那時我住在廣州一個城中村,有天在貼吧看到有人曬金花松鼠,甚是可愛。為了給破舊陰暗的出租屋增加一點生氣,我來到廣州一個寵物批發市場。賣寵物的大叔抓了一把鋸末連同一坨棕色的毛球塞進一個布袋裡,一拉袋口的繩索遞到我手上,我拿出80塊錢遞給大叔,騎上自行車顛簸到了住處。

到家後它就病了,不吃不喝鼻子上有節奏的炸著氣泡,顫顫巍巍向裝著線纜的紙箱爬去,或者它以為這是森林裡的蔓藤枯枝。我決定去買盒20塊錢的青莓素看能不能給它續上7年,金花松鼠的壽命只有7年,在自然環境下,甚至在第3年後就會因為衰老導致的行動遲緩而變成天敵的食物。在它們一生的短暫時光中,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為食物奔波,它應該是不會感謝我的,它沒這麼優雅的習慣。

幾天後它開始吃食了,我買了一袋松子和生瓜子,然後跑菜市場提回三根玉米,掰了半根放在不鏽鋼碗里,那時候它還剛斷奶沒多久,尾毛才剛剛炸開,在用一個看起來很費力的姿勢撕下來一個玉米粒後,它把玉米捧在爪子里笨拙的咀嚼起來。吃完玉米後它就蹲在地上,用兩隻前爪不停的扒拉著臉上的毛,然後一點一點的把爪子上的殘渣啃掉。我拿起它躺在床上把玩,它顫抖著身子掙扎出來,順著我手臂往下爬,它還太弱了,甚至不會像松鼠一樣跳,只能用後爪勾著我的衣服,一點一點的把身子向下探,最後頭朝下摔在被子里。

我猛地一起身,一頭扎回了電腦遊戲里,還差200分就能上鑽石了。我很清楚自己沒法靠遊戲吃飯,心中卻有個鑽石夢,遊戲漸漸佔據生活的大部分而全然不知,為此我用掉大部分休息時間,花兩個月工資升級電腦,每天用兩包煙透支精力,似乎不管投入了多少,只要我到了那個分數,就能證明自己很厲害。

據說松鼠是一種智商極低的動物,我這隻屬於正常款,它會把我丟地上的所有松子收集起來藏好,然後跑出來啃玉米。在它的記憶里:松子是用來收藏的,但在繁殖場經過幾代人工培育後,它已經忘了為什麼要把松子藏起來了。它不喜歡我花了一個下午精心製作的椰子窩,這一點似乎並沒有因為人工培育而被改變,不管我怎麼訓練,它都會趁我不注意鑽到被子里去,直到有一天它無意中爬上了布衣櫃,裡面都是冬天穿的毛絨衣服,之後它就再也不鑽被子改鑽衣櫃了。

我想在它眼裡,我更像是森林裡的一段木材或者一塊石頭而不是一個人,我打遊戲的時候它就會爬到我頭上把我的頭皮當苔蘚來啃。

有一天我把窗台上的盆栽拿了下來,見到泥土後它瘋狂的把頭往裡鑽,爪子在裡面亂刨,可勁的撒歡。那一刻,祖先的點點滴滴似乎正透過泥土的氣息漸漸回到它那花生大小的腦袋裡,它們住在一片沒有邊界的森林裡,那裡頭頂有老鷹飛過,松果砸在它的身旁,它抬起頭愣了一下,旋即又把頭塞進泥盆。時不時的我要在它鑽進衣櫃前去廁所里把它掏出來給它洗澡,它的動作越來越快了,並且不太喜歡我抓它了。

那時候有一部叫大魚的電影正在熱映,豆瓣評分太低我沒看,甚至都不知道這部電影講了什麼,大約好像是一個智障像我一樣為了滿足自已空虛的聖母心養了一條魚,結果這魚長太大缸太小沒法養然後把它給放了,也不知道這魚爭不爭氣死了沒有。雖然沒看電影,但是有一天我叫到了那首叫大魚的歌,葬禮進行曲一樣哀嚎的旋律不知道想表達什麼,配上幽暗的房間里慘白電腦屏幕前一個佝僂的身影,卻總會有一種莫名的傷感縈繞,神遊間我竟開始同情這個養魚的智障,放或不放,從他把魚撈起來那刻傷害就開始了。小松鼠順著耳機線爬到我頭上,笨拙的把兩隻後爪掛在我板結的頭髮里,前爪抬起把背挺直,後爪用力一蹬,四腳開叉的摔在了鍵盤上。

我不工作的時候煙癮特別大,所以窗戶必須打開,一天清晨,我聽到廚房傳來掃把倒地的聲音,於是起身去查看: 它正蹲在灶台上驚恐的看著我,爪子上的毛被油污凝成了一塊一塊的,看我來了後,它拚命的向窗檯跑去,爪子摩擦瓷磚發出刺耳的聲音,我不敢過去,這裡是四樓,脫離了瓷磚地帶後,它的身形變得輕快了許多,敏捷的穿過窗台上的雜物,穩穩的落在了不鏽鋼防盜網的鋼管上,一邊搓掉爪子上的油污一邊好奇的打量外面的世界,我這才發現,從掃把的頂點到灶台有一米多的水平距離。從那天開始,它不再喜歡睡覺了,有時候它會發出我從沒聽過的」咕咕咕「叫聲,我之前從沒聽過它叫,我一直以為松鼠是像老鼠一樣」吱吱吱「的叫。

有時候我會中午回來,推開門看到它就獃獃的坐在防盜網上看著下面的空曠處若有所思。房間里充滿煙味,說實話,我很討厭這個味道,但是只要在電腦前坐上半天,我就不會想出去也不會查覺這個味道的存在。我不知道它坐在那裡想什麼,也許僅僅是在發獃,但我能感覺到它沒以前親人了,它在我手中掙扎的力道越來越大,吃東西的動作也越來越警覺。我試著關上窗戶,但是灶台上凌亂的腳印和一臉油污的它,無時無刻不在衝擊我的心理防線,最終它如願的每天都能去到防盜網上。

屋外下著小雨,在廣州癱瘓兩個月後,我終於到了必須要在自已做飯跟叫外賣之間做個決定的時候了,這裡地處廣州外圈,·20年前建的房子纏滿了如原始森林裡藤條一般的線纜,房子的主人們已經離開去到不知哪裡,這些房子被一層層分包下來出租,收租人靠在牆根拿著棕櫚扇用他們各地的方言說笑交談。狹窄的走道如同迷宮般看不到出口。我爬上長滿青苔的石階,繞過綠油油的池塘小路,路邊小店裡坐著的店主梳著油頭,手裡拿著IPHONE6正在劃拉著什麼,我拿起一瓶醬油和一袋米放在櫃檯上,他一臉尬笑放下手機趕忙站起來,用一根手指充滿力道卻又不太嫺熟的按向計算器,旁邊的小孩應該是他的兒子,手裡正拿著一份精緻的卡通畫念著上面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的英語單詞,兩個月前店主還是另一個人,他們來到這裡找尋一個從馬雲口中聽來的,叫作夢想或是成功的東西。但這座城市不給沒有準備的人以喘息空間,當夢想遇見現實,或者他要考慮一下轉掉這間沒有任何新意叫XX士多不足20平米的小店,帶上他還未懂事的兒子,像每個智商欠費基因沒能突變的農民工一樣,投身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建設中去。我回過神來,他點著頭說45塊,並指著櫃檯上那張塑封的小卡片示意我用微信支付,然後坐下來繼續在IPHONE6上劃拉。我沒有用微信,倒不是因為馬化騰太有錢了我仇視他,只是我的手機太舊,又約不到炮,40M的安裝包實在是太慢我懶得弄。買完所有東西後我回到房間,推開門的時候我愣了一下,不鏽鋼碗里的瓜子還在,地上還有半個被啃剩的玉米,我趕緊放下東西,提起被子抖了抖,幾個已經剝開的瓜子仁掉在竹席上,又急忙走到布衣櫃拉開拉鏈,它沒有從裡面出來。

房間角落的書堆上鋪滿了灰塵,它第一次來到這裡就睡在書堆的紙箱里,那裡面是各種我捨不得丟奇奇怪怪的電器和線纜,那天它掙扎著爬出椰子窩後搖搖晃晃的爬到它自認為安全的紙箱上,蜷縮在線纜里,身子一抽一抽的快要死了一樣。

我沮喪的提起那包它一粒也沒吃過的松子倒進鍋里打上火,拿起破布一點點擦掉窗台上的油污,這是上一個住戶留下的,我從第一天住進來的休息時間裡都在打電腦遊戲,後來我辭掉了工作,房間里也一天比一天髒亂。我走到門口把門敞開,總算可以安心透氣了,不用怕它趁我不注意跑掉了。桌子上的電腦已經開機16個小時,鑽石還沒上去,桌下塞滿了被剝開的瓜子殼,這些瓜子殼上沾滿了每個燈火通明的深夜裡它如精靈一般的身影,我拿起掃把把它們一點點掃出來倒進了垃圾桶。走動的時候不小心踢掉了電腦插座,嘯叫的顯卡風扇迴轉幾圈後停了下來,房間里突然安靜的出奇,我有點頭暈,扔掉了掃把,長嘆一聲,閉上眼靠在牆上。這裡有吃不完的瓜子和舒適的小窩,它還是走了,如果我堅決把窗戶關上,是不是會好一點呢?

一個月後我離開了廣州,我沒有朋友 ,找不到人傾訴,這個人生中僅有的感情小故事被寄予厚望,生活中的美好總是稍縱即逝,作為平凡眾生中的一員,多數時候都只能像已經逃回森林的松鼠一樣碌碌無為,或是死在某場暴雨後。有時候我很想知道是什麼力量讓它決定離開,僅僅只是無知嗎?這讓我不時回想起那個陰雨天。

我看到它爬上光滑的掃把桿,望向窗外,雨點飄進來打在油膩的灶台上。它猶豫了下隨即鼓足勇氣,奮力一躍,掙扎著將落空的後爪搭上灶台,一步一滑的向窗外走去,城中村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濕滑的不鏽鋼管寒意徹骨,一陣微風吹來它眼睛睜大打了個激靈,忽然腳下一滑,像斷線的木偶一樣向下墜去,摔在線纜叢中,油污從它身上褪去,它孤零零的掛在半空,良久終於回過神來,煙味散去,意識漸漸變得清晰,樓下碩大的老鼠正在垃圾堆里翻找著什麼,拿著棕櫚扇的阿姨腳下趴著的貓咪一動不動,蜿蜒崎嶇的城中村走道不知通向了哪裡,它跑下線纜踏上大地,站起來仔細聆聽這從未來過的世界,旋即飛快的沖向階梯,消失在了拐角中。

它終有一天會明白自已是一隻本應生活在森林裡松鼠,當它爬上了窗檯的第一天,流淌在血液里的過去正一點一點的拼湊,微風帶來遠處森林的氣息,天上老鷹發出犀利的叫聲,它伏下了身子,波光粼粼的溪水流過,潮濕的空氣沾上它的臉,森林裡不時有枯木斷裂砸在地上發出悶響,它矯健的身影在石塊和落葉中穿插成光影,太陽漸漸升起,穿過樹林照進它的地洞,陽光打開它沉睡的雙眼,一顆松果掉在洞口,它伸了伸懶腰循著芬芳走去。

完。

以上最後一段是根據我看過為數不多關於松鼠的紀錄片「bbc隱秘王國」 的片段意淫出來的,當你也處在如我一樣灰暗的生活中時,你是不會憑空想像出這些美好畫面的。

事實上它極有可能摔死在了水泥地板上,被掃進垃圾桶里拉走了。迷宮般的城中村和路邊的野貓也讓它走回森林的機率趨近於零,這些畫面很令人尷尬,多數時候卻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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