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夏爾馬:死於土地保衛戰的印度女人

特立獨行的夏爾馬

這是她的土地,莉娜·夏爾馬說,她極度厭煩她的叔叔佔用她的土地種植小麥、飼養奶牛卻從不支付租金。因此今年4月,夏爾馬(Leena Sharma)從新德里家中前往位於中央邦索哈格普爾的老家,計劃修建一道圍欄將她的37英畝土地與叔叔家的地隔離開來,並計劃最終將這些土地出售。

在這個國家這無疑是一個大膽的舉動,因為父權制度仍然根深蒂固,婦女長期被剝奪擁有土地的合法權利。而莉娜·夏爾馬這種索求財產權利的行為後果不久就被證明是致命的。夏爾馬突然失蹤,然後她的半裸屍體在距離其土地6英里遠的一個偏僻樹林中被發現。

39歲的夏爾馬早幾年就離開當地,在新德里過著光鮮的生活,並在著名的美國使館學校找到了一份工作。據朋友透露,夏爾馬獨立而有主見,十多年來一直努力想保住自己價值約25萬美元的土地財產,並多次向警察投訴她的遠房叔叔普拉迪普·夏爾馬。她和叔叔之間的緊張關係已經持續了多年。

普拉迪普·夏爾馬個子高大,蓄著整齊的鬍鬚,是印度歷史最悠久的政黨——印度國大黨一位頗有名氣的地方領導人,他可以憑藉自己的影響力號召幾百人發起集會,且常常為當地農民解決電力和水源問題。

當4月莉娜·夏爾馬回到家鄉處理土地糾紛時,熟知她與叔叔之間糾葛的朋友就勸誡她不要單獨前往偏僻地區,但她向朋友保證她會處理好這個事情。「她雖然有些害怕,但她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女人,還安慰說『不要擔心我,我會處理好。」來自博帕爾的美容師瑞圖·舒拉克說。可是幾天後,當舒拉克撥打夏爾馬其中一個手機時,發現手機已關機,再撥打她的其他手機同樣處於關機狀態。這讓她非常驚慌。

莉娜·夏爾馬失蹤了。

夏爾馬出身於一個公務員家庭,年輕時就很蔑視陳規陋俗——她把頭髮剪成短短的童花頭,玩街機遊戲比男孩還厲害,並曾效力於邦游泳冠軍隊。大學畢業後,她搬到德里,加入一家大型技術外包服務公司,工作起來非常拚命。這是一個有抱負的年輕女性從印度小城鎮移民到大城市的熟悉故事。

「德里的一切很適合她。有夜生活,獨立,不聽命於任何人。」她的朋友、33歲的諾伊達客戶服務經理斯瓦特·拉瓦特如此評價。「她不是一個傳統的印度女性。她從來沒想過要孩子。她說,如果丈夫希望她做飯下廚,她會出去就餐或者就做些沙拉。」

她曾有過一段婚姻。當時她自己出錢舉辦了一場頗為奢華的婚禮,不過幾個月後這段婚姻就宣告結束。

不久前她告訴朋友她已經從美國使館學校辭職了,並且還去婚介服務所登記註冊了,希望能找到新愛情。為了慶祝,她還拽著拉瓦特在新德里到處搜尋一款完美的鑽石戒指——代表單身女性的戒指。拉瓦特回憶說,她毫不避忌地與每一個珠寶商討價還價。

她採取強硬的態度與她的叔叔打交道。拉瓦特一直勸說夏爾馬與她叔叔和解,將一部分財產讓渡給對方,但她態度堅決。

「她總是說,『這是我母親的財產,我不會讓他沾染一丁點。」拉瓦特回憶說,「她有時很感情用事。」

印度婦女繼承財產難

「那塊土地根本不是她的!」普拉迪普·夏馬爾的律師謝爾汗說。這是索哈格普爾一個被麥田和大豆田包圍的安靜的小村莊的早晨。謝爾汗剛剛捲起他的小店鋪的捲簾門,沉悶的房間里放置著書桌、書架和吊扇。

其他了解糾紛的村民迅速圍攏過來。「莉娜是不可信的」,他們認為這個離了婚的「放蕩女人」一年只回來幾次,每次回來就是「謾罵」她的叔叔,並索要錢財。

在印度,婦女想擁有自己的財產非常困難,大家族的祖傳土地一直都是傾向於男性繼承人。1956年通過、2005年修訂的繼承法試圖讓大部分印度婦女能夠更容易繼承財產,但人口普查數據顯示,印度女性能夠擁有並經營的農業土地還不到13%。

有土地權利活動家表示,即使已經制定了相關法律來確保女性的財產繼承權,但是強大的社會力量奪走了女性對財產的真正控制權。專家表示,女性要麼被說服放棄自己的權利,要麼被剝奪繼承權,要麼被迫直接交出財產管理權。

此外,那些涉足土地糾紛的印度女性常常被冠上「女巫」的罵名,被人指責在小城鎮和農村地區修鍊黑魔法。從2000年到2014年,包括中央邦在內的印度12個邦中,就有2413名女性以女巫罪名被處死。

充滿憤恨乃至暴力的土地糾紛在中央邦並不罕見,由於交通基礎設施的改善以及新的耕作方法的出現,導致近年來土地價格上漲。當地警察估計,該地區10起殺人事件中就有超過7起涉及財產糾紛。

專家表示,祖傳土地的繼承管理特別具有挑戰性,因為現存的官方記錄往往不夠完整,民眾意識缺乏以及未受教育也是阻礙因素。為窮人土地權益服務的公益組織Landesa的高級顧問戈文德·科爾卡表示,儘管過去10年中,越來越多的婦女要求財產權利,但仍然是男性繼承人具有明顯的優勢。

班加羅爾一家研究印度司法系統的非營利機構Daksh近期在對300個地區法院的訴訟案例分析發現,民事案件中將近66%的當事人被捲入土地糾紛。

在莉娜·夏爾馬的案件中,法院最終判定她和她的姐姐一起擁有37英畝土地,包括農田、一個小寺廟和一間搖搖欲墜的牛棚。地方財政部也認定普拉迪普·夏爾馬非法侵佔了莉娜約10英畝的土地。但普拉迪普並不接受這樣的裁定。

他的妻子希瑪是當地一所學校的老師,她說他們夫妻對財產有完全繼承權,她的丈夫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而且家裡的長輩也說這塊土地屬於她丈夫。「當我們在那裡定居時,就有人告訴我們這塊土地是屬於我們的。」希瑪說,「當莉娜回來省親時我曾經問過她,也說過我們是一家人,我們應該待在一起。莉娜回應我說,『阿姨,我們會給你這塊土地的。」

死於親人之手

5月的一個下午,普拉迪普·夏爾馬陪著莉娜的姐姐一起到警察局報案,對於莉娜的失蹤,警察起初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莉娜最後一次被人看到是在4月29日,她曾與稅務師一起前往其土地所在處為修建圍欄做標記。

一位警察清楚地記得,當時普拉迪普和官員喝了幾杯茶,他似乎對侄女的安危並不感到擔憂,並猜測她可能與朋友去了附近的城鎮,甚至有可能前往泰國曼谷了。隨著時間流逝,莉娜依然沒有現身,她的朋友不斷催促警方必須採取行動,同時轉向普拉迪普的工人尋求線索。

調查人員最後了解到,莉娜·夏爾馬4月抵達該地後,在監督工人為其土地修建鐵蒺藜圍欄時,被她的叔叔及其兩個男助手發現。普拉迪普的一名助手告訴警察,他們三人過去是為了說服她放棄修建圍欄。

據一名目睹現場狀況的工人普拉塔普·庫瓦哈回憶,當時他們吵了起來,莉娜試圖逃跑,被他們抓住,然後她的叔叔和另一個男人開始打她,普拉塔普回憶說:「他們用棍棒和石頭毆打她,至少打了她25下。」普拉迪普·夏爾馬也扔了一塊石頭。

事發時,為莉娜工作的工人因為害怕會遭牽連逃跑了。逃到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後,他們目睹了普拉迪普·夏爾馬的兩個助手將莉娜拖到了一輛拖拉機上,然後普拉迪普騎著摩托車跟在後面。

據警察透露,普拉迪普的助手後來承認,他們來到了一個樹林里,在那裡挖了一個坑,將莉娜半裸的屍體丟了進去,在將她掩埋之前還往坑裡倒入了一些化肥、肥料和鹽。

「他們對一個女性做了不人道的事情,」索哈格普爾的警察分局官員阿俊·尤基表示,「他們殺了她,還剝掉她的衣服,不讓她體面地下葬。你明白這些涉案男性身上的獸性行為方式。」

他們燒掉了莉娜·夏爾馬的錢包和其他物品,還將她的幾個手機丟到一列正在運行的火車上,而這個靈感顯然來自寶萊塢電影情節。警察說,普拉迪普的兩名助手審訊期間情緒崩潰,供認了犯罪事實,並帶領調查人員前往埋人地點。

普拉迪普·夏爾馬最後辯解說他是在莉娜攻擊他後採取了自衛。他說,他與侄女莉娜發生了爭吵,她在扭打中不慎跌倒,導致頭部遭受致命傷害。普拉迪普·夏爾馬的律師謝爾汗說,他的委託人是無辜的。「警察編造了這個故事。沒有人知道謀殺是怎麼發生的。」

普拉迪普·夏爾馬和他的兩名助手被控謀殺、同謀、銷毀證據、侮辱女性及其他罪名,且被羈押在獄不得保釋。審判可能將持續數年。

莉娜·夏爾馬的一位朋友薩德·本·瓦卡斯說,「一個獨立的女性穿著西式服裝,就被認為是放蕩的女人,這就是他們看待事物的方式。這是些沒受過教育的人。他們可以輕易地被煽動,然後對她施以榮譽謀殺。」瓦卡斯繼續說道:「那塊土地奪去了她的生命。他們不只殺了一名女性,也扼殺掉了一個獨立的聲音。」

一些親友在博帕爾的火葬場為莉娜·夏爾馬舉辦了一場印度教儀式。她那個象徵著自由與獨立的鑽石戒指並沒有隨著她的身體一起被焚燒,因為當人們挖出她的屍體時,戒指就已經無處可尋。

《看世界》2016年 第21期 | 蘇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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