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是我的眼」:一個視障極客和他要改變的世界
編輯:霍小發/卧蟲
「我們要的不是特別定製版,而是一個不存在歧視的互聯網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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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海彬掏出手機,查詢一路公交車的抵達時間。
他斜著腦袋,皺著眉頭,手機靠在右耳邊上大約6公分的位置。那是台iPhone 4,系統自帶有讀屏功能VoiceOver。
張海彬的拇指在屏幕上飛快地滑動,他必須逐個點選屏幕上的每一個App並雙擊,從左上直到右下,一個不落。讀屏軟體以常人說話三四倍的語速,讀出被點選到的每一個App名,聲音混圇又滑稽。直到第三行末尾的百度地圖,張海彬聽到提示語音後趕緊雙擊打開,接著重複劃屏,找到搜索欄,再雙擊。
七歲時,因為青光眼,張海彬完全失明。
2012年10月的這個下午,為了驗證百度地圖內公交到站提醒的準確性,張海彬從按摩店出發,敲著盲杖,獨自走到400米外的車站。經過至少20次劃屏和雙擊後,百度地圖告訴他,他查詢的那班車將在四分鐘後抵達。
結果公交車提前出現,軟體卻依舊提示「剩餘4分鐘」,直到車子離站都沒再更新。
「跑去做這個測試,我感覺有點荒唐,」張海彬自顧自地笑了。他是杭州一家盲人推拿店的6號推拿師,一米六五的身子,整天都罩在肥碩的白大褂里。工作通常從夜間八點開始忙碌起來,十一點後結束。他每天要經手六、七個客人,自己吃住都在店裡。
在網路上,張海彬的身份是「盲人安卓愛好者」。他熱衷檢測各種手機應用,找出對視障群體使用不便的問題,小到一個App里功能標籤不能被讀屏軟體讀取,大到一款手機系統在界面、輸入法和功能配置上的整體缺陷。
為了尋找反饋渠道,張海彬曾給馬雲、劉強東私信,托朋友找到雷軍的郵箱;不斷在微博上點名互聯網公司大佬,最多時,一天十餘條。他加入的軟體內測群超過120個,與一撥又一撥互聯網產品經理和程序員爭吵、和解、再爭吵。
解決bug,別獻愛心
(張海彬在使用手機)2012年的一個夏夜,推拿店生意清淡,有位「明眼人」朋友來店裡找張海彬聊天。
「我看到我的手機里有個功能叫TalkBack,」 朋友一邊說,一邊把手機遞向他,「你要不要試試?」
「行啊!」張海彬好奇地接過手機。
他聽說過TalkBack,但從沒來使用過。彼時,因為缺乏信息無障礙意識,國內手機廠商定製安卓系統,經常會刪除包括TalkBack、語音轉文字和字體放大等在內的多數輔助功能。
朋友這台手機恰好是韓國版的三星,輔助功能完整,只因沒有中文的語音庫,手指觸摸屏幕後,無法讀取漢字,只能發出叮叮噹噹的聲效,「感覺跟打遊戲一樣,很好玩。」張海彬回憶。
三個月後,適逢iPhone 4降價,張海彬趁機入手一台。蘋果系統自帶的輔助功能VoiceOver,和TalkBack類似。這使讓他擺脫了以往買台手機,還需要再花上幾百塊,另購讀屏軟體的麻煩。
在iPhone4的虛擬鍵盤上,他按住的每個符號,都能被VoiceOver識別、讀取。每打一個字,都要先找准它的拼音組合字母,再從一排同音字里選擇。讀屏軟體會對同音的每個字做出語意解釋,「路,馬路」,他逐一聽取後才能打出心中的文字——這已經讓他感到很方便了。
一次,他發現一個名叫「愛幫附近」的應用,可以查看附近各種商店的信息,包括距離、商鋪類型、評價、路線等。他按圖索驥,真的找到了一家包子鋪。他很興奮,覺得這高級得不得了。後來他知道了,這就是很簡單的查看附近熱點的功能。「原來沒法知道這些信息,軟體一下就把它們構建出來,好像真的看到了。」 他仍然心懷感激。
去公交站測試百度地圖的前一天,張海彬開設了名為「盲人安卓愛好者」的博客。起初,他只想介紹一些關於讀屏軟體、安卓系統和它自帶輔助功能的內容,「結果看的人還挺多,」 張海彬說。多數是視障者,讀完文章後還會在評論區留言、提問諮詢。
從這一年開始,張海彬開始試著直接接觸互聯網公司,推動各家產品進行信息無障礙的優化。如今,他的評測小組已經有了十來人,都是通過「盲人安卓愛好者論壇」加入的視障者。年紀最小的是位00後女孩,還在上初中。
「盲人居然也是我們的用戶?」當他遊說一家互聯網公司的產品經理做無障礙優化時,對方認真又難為情地問他,「是不是要專門開發一個盲人的版本?」
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張海彬都要強調,「殘障者並不需要特別版、定製版」,而「需要的是一個友好的、不存在歧視的互聯網環境」。
「是解決bug,不是獻愛心。」
Google如彼,百度如此
(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盲文系統之一——Google的TalkBack)入手iPhone沒多久,張海彬又購買了一台的安卓機,這次他特地選了TalkBack功能相對完善的機型。與國內那些付費讀屏軟體相比,TalkBack運行更穩定,「不會用著用著就崩潰了」。
然而,它仍存在兩個嚴重的缺陷:一是撥號盤的識別問題,會讀錯上面的數字;二是當時沒有輸入法支持TalkBack,不能給同音的候選字做出語音解釋。
2012年10月,張海彬為此組建了一個QQ群,專門討論TalkBack的使用問題,最後總結出六點,擬寫成一份給Google的求助信。
最初,他們想給李開複發郵件,但發現李開復已經不在Google任職;於是又找到谷歌的香港分公司,在相關論壇上粘貼了求助信;張海彬甚至還聯繫上一位在美國求學的盲人,通過他,給谷歌總部發了郵件。
「當時大夥都覺得不可能有什麼效果,畢竟谷歌是個國外的公司嘛。」 張海彬說。令他們驚喜的是,兩個月後,TalkBack升級,撥號盤的識別問題真的解決了。張海彬也因此闖入了信息無障礙的公益圈。
「雙魚座的人就算知道一件事情可能不行,也要去嘗試,」 雙魚座的張海彬說。
接下來,張海彬面對的,就是中文輸入法對TalkBack的支持問題。
2012年底,他們找到的第一家公司是百度。與百度聯繫,在張海彬記憶中是一段「令人氣憤」的經歷。最後以張海彬發表題為《百度,你欠盲人一個公平參與互聯網的機會》的公開信告終。
在信中,張海彬寫到:「我們有北京的一位群友,特地趕到了百度公司尋求幫助,連續去了兩次,都沒見到相關人員。」
他們在百度輸入法的貼吧里發帖,「為了讓百度輸入法開發小組看到我們的求助信,不惜每天頂帖,對於每一位盲人而言,頂帖當中的驗證碼都是最難克服的。」 帖子卻被管理員刪除。
2013年8月,百度搜索屏蔽了他的博客。張海彬至今不知道原因,「還是別人告訴我搜不到了。」 半年後,屏蔽解除,張海彬將博客改成了論壇。原有的留言轉為一個個諮詢帖,這裡成了視障者交流TalkBack使用經驗、反饋各類軟體操作問題的地方。
以前在盲校,張海彬不是個「好學生」。每周一升旗儀式,他都會在操場上,當著全校兩百多師生的面例行檢討。檢討書是開學前一周批量寫好的。盲校老師孜孜不倦地給學生灌輸一種價值觀,「好好學習,長大後好好做推拿,報效社會」,但這讓張海彬懷疑念起盲校的意義。
不見的女兒,和另一個世界
(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盲文系統之一——蘋果的VoiceOver)
與百度幾番交涉,讓張海彬和隊友感到泄氣,因為「明眼人」的不理解,一些人想放棄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張海彬加入了QQ輸入法的官方內測群。
「請問QQ輸入法的開發負責人是誰?」
「我有封關於QQ輸入法的產品的建議信要提交給他們。」
張海彬連續敲下這兩行字,一位熱心的用戶回復了他。他立即小窗聯繫負責人,發去建議信,還隨手在群里粘貼了一份。這時,群友才知道他是盲人,接著驚呼:
「盲人居然可以用電腦!」
「盲人竟然也能寫這麼長的信!」
他們不知道張海彬學習打字的過程。張海彬第一次接觸電腦,是在盲人學校讀小學三年級時的計算機課上。整個上學期,他都在熟悉鍵盤的編碼順序、按鍵功能,練習盲打。最開始能敲出自己的名字,都覺得很厲害,到學期結束,他已經能將語文書上熟記的課文完整輸入記事本。
一周一次的電腦課,是他在盲校為數不多的快樂。那時,電腦安裝的還是清華雙星讀屏軟體,只能讀取電腦界面、軟體自有的文字編輯器、瀏覽器等幾個有限環境下的屏幕內容。張海彬在機房裡摸索著上網,期間讀完了第一本電子書——金庸的《神鵰俠侶》。
他喜歡金庸筆下自由、豪放、俠肝義膽的江湖。和馬雲一樣,他也喜歡風清揚。十七歲有了第一台電腦後,張海彬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來根據金庸小說改編的所有電視劇,沒日沒夜地聽了兩個多月;在他的電腦桌面上,至今有個固定文件夾,保存著金庸小說的全集的各種版本,他會時常重讀。
2008年,成為推拿師的頭一年,張海彬購置了自己的第一台電腦,是托朋友去配的組裝機,不需要顯示器,價格相對便宜,花了一千多。在QQ輸入法內測群聊天時,他已經用上了筆記本電腦。
針對QQ輸入法的無障礙優化,張海彬小組提出的主要訴求是,支持TalkBack觸摸鍵盤和候選字朗讀。他先打出一段關於TalkBack的介紹,發進內測群里,接著又寫下一段打開TalkBack的方法,有群友按照步驟做了,興奮地在群里回復:「我也能閉著眼睛聊qq」。張海彬不斷向群友科普信息無障礙知識,分析輸入法不支持TalkBack對盲人影響。群友漸漸明白了優化輸入法的意義,開始和張海彬一起呼籲QQ輸入法的負責人改進。
第一次和開發負責人交流時,對方明確答覆「這個事情,得先做技術上的評估,我們一定會考慮」,兩個月過去,張海彬再次收到通知,「可以做,但不是現在」。
這是2013年初,張海彬的女兒剛剛做完先天性心臟病手術。女兒名叫張夢函,不滿一周歲,有雙閃亮的大眼睛,視力正常。張海彬白天照顧孩子,只有晚上才能抱著筆記本和群友們溝通。
進群兩個多月,有一天,張海彬照例在群里討論信息無障礙,聊著聊著,有位群友忽然起了個頭,大伙兒你一句我一句地發出《你是我的眼》的歌詞:
「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這讓張海彬感到「第一次被外界接納了」。明眼人和視障人,兩個世界,都更加清晰地呈現在了對方的眼前。
半年後,QQ輸入法終於完成了對信息無障礙功能的優化。女兒卻因為體質較差,病情恢復不理想,心臟功能兩度衰竭。張海彬暫時放下了信息無障礙的事情,帶著女兒去上海進行二次手術。
由於術後傷口感染,張海彬的女兒於2013年12月13日去世。同一天,谷歌輸入法推出新版本,針對中國盲人的使用習慣進行了優化。
繞不開的淘寶
(一些國家已經做出了很好的範例,使得視障人群在移動端的應用體驗更好的結合於線下生活)2015年初春,阿里總部,手機淘寶技術部各團隊十幾個領導,正在召開每周一次的管理例會。作為手機淘寶的高級前端開發專家,寒泉打算在例會上分享一封特別的信件。
投影顯示出張海彬微博私信給他發的四段內容。他簡單跟同事介紹了背景,隨後建議大家一起看看。私信以「親」的稱呼開頭,「手淘」被誤寫做了「手逃」。信中寫到:
「在中國,現在有接近1800至2200萬視力障礙用戶,有數十萬盲人朋友已經通過PC瀏覽互聯網,甚至在淘寶上創業……」
「現在,盲人朋友使用安卓和iOS的手淘均有幾個並不是很大的問題……但這些問題,盲人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過……」
這封信打動了寒泉。他曾在一個技術員飯局上了解過信息無障礙的知識。那次飯局,騰訊雲的技術總監黃希彤也在,他熱心於信息無障礙在技術圈的推廣。在黃希彤指導下,寒泉打開iPhone里的VoiceOver,第一次體驗這個輔助功能。
平時點一下就能打開的應用,在VoiceOver開啟時,需要划動十幾下才能進去,「我還是睜著眼用的,太麻煩了」。在那之後,寒泉只是感慨視障用戶「挺不容易」,未曾覺得信息無障礙與自己的工作有關,直到張海彬發來私信。
分享這封信之前,寒泉以為大家可能不會那麼上心。在座的同事大部分都不了解信息無障礙,甚至沒想到還有這麼件事情。但大家的反應,讓寒泉感到有些驚喜,他們主動認領了屬於自己板塊的問題。
2009年底,淘寶客服就曾接到一位名叫顧伶磊用戶的來電,投訴淘寶網後台對盲人而言操作困難。那時,他在淘寶上開了個手機代充值業務的網店。圖片驗證碼像是攔路虎,在登陸、支付環節遇到時,視障者只能截個圖發給明眼人,明眼人幫忙打出來,盲人再複製輸入。
顧伶磊正是張海彬盲校的學長,比張大7歲,長期關注蘋果系統及軟體的信息無障礙問題。直到後來張海彬開始推動安卓系統信息無障礙化,他們才熟悉起來。
2014年初,張海彬計劃開始推動手機淘寶的無障礙優化。湊巧的是,那時恰好趕上阿里集團有員工在微博上調研:「用戶最希望阿里對旗下的哪些產品進行信息無障礙優化」。張海彬記得,呼聲最高的就是手機淘寶。手淘方面給出的答覆是「預期9月份改」,但卻未能如願。
這年秋天,張海彬被邀請去到阿里總部,結識了一批開發人員。其中一位得知張海彬希望聯繫手淘的技術部門後,便推薦了寒泉。收到張海彬的私信,寒泉在相當長一段時間,成了手淘技術部的「客服」。他接收來自視障用戶的反饋,再轉交給相應小組的同事。「同事和領導慢慢地覺得,這件事情不能隨便弄一弄。」手淘內部便成立信息無障礙項目組。
項目分為兩個階段:第一期,集中解決現有的信息無障礙問題;第二期,將信息無障礙檢測納入應用發布的常規流程,信息無障礙的問題會和其他bug一樣,放進待修復的內容池,評定優先順序後逐一改進。
遲到的理解
(明眼與視障的兩個世界,互不相見)
溸馨是較早介入手機淘寶信息無障礙優化的程序員之一,如今,她是手機淘寶的資深無線開發工程師。在一次處理輿情反饋時,溸馨需要和一位用戶電話溝通。接電話的是個男生,聽聲音像二十多歲。解決問題後,對方並沒有掛斷的意思,他說自己是個盲人,手機淘寶、支付寶讓自己能夠做到不求別人。他希望能再反饋一些信息無障礙的問題。
溸馨的表哥也是盲人,他能理解盲人都不願麻煩別人的心情。作為程序開發者,她意識到自己此前未曾考慮過視障用戶的需求。「技術層面怎麼在代碼中操作,怎麼修改,很快就能掌握,」溸馨說,「難的是了解視障用戶真正需要什麼。」
在淘寶交易環節,讀屏軟體無法讀取購物詳情頁面的信息,如一件衣物的尺寸、顏色,一台手機的套餐類型,這是張海彬在那封私信里反饋給寒泉的主要問題。
最初,溸馨按照自己的使用習慣,給每個按鈕加上非常詳細的操作提示,比如確認鍵,她會寫「雙擊進行確認」,後來收到反饋,她才明白,這對盲人用戶屬於冗餘信息。因為,這些提示在使用時,會讓他們感覺像是在一小時的電視劇里,插播了半個小時的廣告,影響操作效率。
項目負責人竹音也察覺到這個問題,研發同事都在儘力優化手機淘寶,視障用戶的體驗卻不如預期。
在信息無障礙項目第一階段完成後,深圳市信息無障礙協會給每個參與的同事頒發了榮譽證書。「這麼做是希望在公司內部擴大影響。」她也提到,早期同事們參與,多少會有獻愛心的心理。項目進入第二階段,無障礙檢測納入常規的發布流程,修改信息無障礙的bug,才正式成為了手淘程序員日常工作的一部分。
即便如此,兩個世界的溝通還是經常出現問題。2016年7月,張海彬向一位程序員反饋,在阿里旅行預定火車票、飛機票的缺陷。他們從群聊開始,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如何優化、如何通過技術實現。
問題實在複雜,兩人互加了好友,接著「吵」。纏著人家久了,張海彬有些不好意思,最後打出一句「謝謝你」。「不用,無障礙沒有解決好,其實就是代碼的bug,只不過是另外一個維度,」 那位程序員答覆。
那一刻,張海彬感到了少有的被理解,「簡直說出了我的心聲」。
去年七夕,手機淘寶版本更新,推出了一個懸浮廣告的效果。廣告採用了新技術,開發階段沒有考慮無障礙問題,導致視障用戶無法購物。張海彬周六收到盲人朋友的反饋,立即提交給手淘技術部。
溸馨拿到bug報告後,緊急和同事做了業務級別的評估。考慮到七夕活動的效果、廣告商的利益,他們做出了一個折中的選擇——在七夕活動最後一天,將主要頁面的懸浮廣告撤下了,確保視障用戶正常購物。這一次,從bug提交到解決,只用了三天。
如今,大部分公司,仍然並沒有成功實現在公司層面持續推進,熱心信息無障礙的程序員、產品經理始終是少數幾個,他們與視障用戶直接對接,了解情況、修改程序、反饋,甚至被其他同事認為不符合公司研發的工作流程,屬於「接私活」。
小米的一位產品經理在離職創業前,特地拉了個群,介紹張海彬與新的對接同事聯繫,確保視障用戶反饋途徑的延續。 但相熟的程序員離職、輪崗,曾經熱心的產品經理熱情消散、項目本身發生變化,都意味著一層層聯繫的中斷。每次費盡氣力推動的項目,面臨停滯、倒退,甚至功虧一簣的可能,都讓張海彬感到焦慮、氣餒。
張海彬時常想起盲校一位特別的老師,戴福娟。進入初一,當張海彬想方設法中止學業時,是她每周花四個小時,給張海彬做心理輔導。戴老師對張海彬說:「你不是壞孩子,你只是很無助。」每當無助的時候,張海彬會悄悄回到學校,看望戴老師。張海彬告訴她自己從事的公益、推動的產品。年過五旬的戴老師不一定都懂,卻不止一次地說以他為榮。
她是理解他的人。
絆了一跤的NGO
(對與張海彬們來說,移動互聯網帶來的很多技術,的確帶給了他們感知世界的另一個通道)
對張海彬而言,一直有一種更深層次的、無法化解的」不理解「,來自家人、朋友、身邊的盲人同事。2016年下半年,他忽然收到盲校同學的QQ好友申請,久不聯絡,彼此寒暄。得知張海彬因為從事信息無障礙的活動,放棄推拿這份收入穩定的工作後,小學同學對他的評價是「瞎折騰」,「你就該像我一樣,本本分分地上班,做推拿。」
2016年,對張海彬來說,並不順利。年中,他們向京東投訴密碼支付的問題,客服卻建議他們找警察幫忙輸入密碼;年底,為了呼籲華為優化其新版操作系統EMUI5.0無障礙缺陷,他們收集了1000個視障者簽名,還撰寫了一份長達34頁的反饋報告,卻無人回應。
他們將這些內容貼在華為論壇;託人找到華為總裁任正非的郵箱,發送報告;向華為客服投訴;給華為的技術部門打電話……所有方法都嘗試了,沒用。
「推動這個事情,是需要錢的,」 張海彬說。無奈之下,他只能尋求媒體幫助。他加入與記者、媒體相關的各種QQ群。群里不時有人發布媒體報道的標價,「就是那種上今日頭條多少錢,搜狐多少錢」,價格一百到五百不等,大部分是自媒體。
從事信息無障礙推廣的五年里,網站維護、QQ群超級會員等費用,都是張海彬自掏腰包,「一些小錢,承擔得起」。這次不同,「華為的態度比較強硬」,如果要擴大影響力,媒體推廣的支出必然不會低,但上哪兒去找錢呢?這讓張海彬挺絕望的。
張海斌電話跟好友蔡聰訴苦,蔡聰建議他成立NGO,還熱心答應幫忙找贊助。蔡聰是一名殘障意識培訓師,也是第四季《奇葩說》的辯手。他最終幫張海彬聯絡上一家上海媒體,報道了視障群體聯名請願華為的事情。
直到今年三月,華為與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聯合測試,針對EMUI5.0系統中五十多個控制項,進行了無障礙優化,並在發布會演示了系統新版本的輔助功能。
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是一家民間NGO,成立於2005年,做過盲人電腦培訓、手語普及推廣、兒童讀寫障礙矯治服務等業務。
2013年,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與騰訊、百度、阿里巴巴、微軟(中國)共同發起信息無障礙產品聯盟時,張海彬曾作為遠程志願者,加入這家研究會。他想,與其自己單幹,不如找到一個組織,大家一起干。
只是,研究會秘書長梁振宇的一次公開言論,惹怒了張海彬。他立即退出了遠程志願者的工作群,還在微博上表示,「不想再與這個協會有任何瓜葛。」
那是2014年7月8日,梁振宇在一家報紙上發表文章《勿以公益侵犯他人權利》,文中稱「視障者因互聯網公司的產品未進行信息無障礙優化,而對互聯網公司做出強制舉動(如輿論逼迫),是侵犯其權利」。
微博點名要求反饋、論壇提交報告、聯繫程序員,是張海彬他們推動信息無障礙的主要方法。「他的言論,就把我們的行動否決了,」張海彬說。
後來,梁振宇特意在微博上發帖解釋,承認自己措辭不嚴謹。
當好友一再建議張海彬自己建立公益組織時,他心動過,也為此感到心痛。他深知自己作為草根推動的優勢,和成立組織後推動的難處。作為草根,張海彬在與互聯網公司聯絡時,身份是用戶,他能以稍顯強硬的姿態出現,雖然反饋的問題相對少,但都是直接影響視障者使用的。如果他也成為梁振宇這樣的某某組織秘書長,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
目前公益組織與互聯網公司更多是合作關係。以深圳市信息無障礙研究會為例,協會的主要收入來源,是企業付費購買無障礙技術支持、慈善基金會捐贈、課題研究經費。
互聯網公司在發布一款產品的新版本時,會事先提交給研究會內測。研究會做出相對全面的報告,反饋給互聯網公司。報告中,信息無障礙的bug,和這款產品的其他bug一樣,被劃分優先順序,收入待修改的問題池。
什麼時候修改、修改到何種程度,都是研究會方面不可控制的。在不少公司內部,這類bug的優先順序別有時根本排不到前面去。一款產品沒有立竿見影地被優化,會讓一些視障用戶對研究會產生誤解,認為他們推動不力。梁振宇將這種狀態稱作是「夾心餅乾」。
梁振宇曾屢次推動一家互聯網公司處理信息無障礙的問題,由於涉及支付環節,對方答覆,「我們得先保證安全性問題,如果用戶的資金被盜怎麼辦」,還批評他「一點都不懂互聯網」。問題沒能解決,便有一些視障用戶指責他,「吃裡扒外」,「到底是幫互聯網公司,還是幫盲人」。
張海彬對機構這樣的處境多少有所了解,最終婉拒了朋友的好意,暫時不組建NGO。2016年,他愈發有了這樣的感覺:覺得自己很渺小,能力不夠,越來越力不從心了。
他會時不時地想起山村老家,村裡的土路磕磕絆絆,很多坎。當小張海彬視力逐漸變弱的時候,他看見那些坎會特別害怕,有時甚至不知道該前進,還是後退;可到了全盲時,他好動的習性卻並沒有改,看不見坎,徑直走,撲通一下翻倒在地,蹌得一身是傷。
本本分分的害怕
張海彬七歲被轉送去浙江省盲人學校。學校開設了生活指導課、定向行走課,教會盲人孩子使用盲杖、判斷方向、利用聽覺理解一部分視覺信息。從此,他離家住校,五人一間的宿舍,學著獨立生活。十五歲那年,張海彬離開杭州去舟山,在一家推拿店裡,參加殘聯組織的推拿培訓班。
班上十來個學生,他年紀最小,最大的是個中年人,四、五十歲。白天,他們學習推拿理論,練習各種指法,跟著師傅上手操作,工作到晚上十一、二點才結束。零點過後,張海彬偶爾會跟同事一塊去到店面附近的網吧上網,十塊錢包夜,玩整個通宵。
他不玩遊戲,也不聊天看新聞,去網吧的是為了下載歌曲和武俠類電子書。網吧的電腦上沒有讀屏軟體,張海彬把軟體拷貝在隨身攜帶的U盤裡,開機後請網管幫忙安裝。
「電腦改變了盲人只能閱讀盲文的狀況」,張海彬說,自己有個項圈式的藍牙耳機,銀灰色三星牌,用了挺久。平時掛在脖子上,想聽書就連接電腦,桌面打開電子書文檔,讀屏軟體開啟全文朗讀模式。他習慣一邊聽書,一邊到處轉轉,做點別的,如抽煙、倒水、靠床小憩。
過去一周,他聽完了《人民的名義》《炒股的智慧》,正在聽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還計劃重讀李開復推薦的《悟道:一位IT高管20年的職場心經》。他喜歡在電子書的文檔內直接做批註,寫感想,唯獨金庸的小說不會,「怕糟蹋了」。
張海彬認為自己本質上不善社交。和人面對面說話,他會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慢。他更喜歡在網路上,通過文字交流、辯論。那時候,他是自信的、慢條斯理的。
較之於推動一款產品和一家互聯網公司進行無障礙優化,未來,張海彬更想去拍攝一部短片,給互聯網公司展示產品用戶的多元化,讓他們理解信息無障礙的受益人,不僅是視障者,還有聽障者、老人、甚至閱讀障礙者。
他還盼著能走進高校的計算機系,告訴會成為程序員的同學,「當你敲下第一行代碼,在設計一個產品之初,就需要考慮信息無障礙的問題。」
教會父親用微信後,張海彬卻堅決不教他使用微博,儘管父親再三要求。他不敢,他怕父親摸索著找到自己的微博賬號,發現他」盲人安卓愛好者「的身份,認為他「瞎折騰」,是個」荒唐的人「。
可是,這些年他以這個身份,出席2016互聯網金融外灘峰會,到阿里集團、科大訊飛等互聯網公司給開發、測試的程序員做分享;還現身支付寶的公益廣告。廣告曾在綜藝節目《朗讀者》的片尾播出,有朋友看到後興奮地打電話告訴他。
但這一切,都不是家人期待中的樣子。他們希望,張海彬只是一個「本本分分的推拿師」。
這些年來在推動無障礙上的處處碰壁,也讓年近而立的張海彬覺得,自己到了「該從理想主義轉變成現實主義的年紀」。
他說,「自己好像開始害怕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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