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子的煙

04-27

一

東子已經記不得，第一次抽煙那年，是十三歲還是十四歲。那個年紀的少年，像是掛在枝頭的青梅，含著盈盈的露水，總想跟著一陣風就落下來。東子和腿子都覺得自己長大了，午後的陽光晃人眼，班裡的姑娘惹人憐，開始不愛穿校服的少年們，口袋裡多了一包煙。最初風靡的香煙叫「520」，白色，細長，煙嘴上有一顆鏤空的紅心，好看得很，至於好不好抽，誰管它呢，青春口袋裡的道具，都是那樣的華而不實。學校周邊的黑網吧和澡堂子，是東子和腿子的煙館，在這種充滿紋身金鏈大哥的地界，煙總能給他們壯膽。小縣城裡道路短，歲月長，東子和腿子都要離故鄉。腿子去海南當兵，東子也要去外地念大學。臨別的站台，兄弟倆點燃一支煙，他們的年少歲月就像打火機里的燃料，剩了大半，輕輕掉落在地上，聽個響，然後各自去遠方。

遠方有什麼呢，千山萬水，十字街頭，口袋裡揣著半盒煙，散出去一支便交了一個朋友。飛哥接過了東子的第一支香煙，便成了東子最好的朋友。大一那年實習，東子和飛哥跟著隊伍來到一座山。實習總是朝而往，暮而歸，森林防火，抽不得煙，所以東子和飛哥總是最早下山的一批。朝西的山坡上，倆人倚著一塊大石頭，「煙不能一個人抽」，飛哥話不多，卻總是能說到東子的心窩。哪一種煙最好抽，見多識廣的飛哥望著遠山，似笑非笑的說「兄弟的喜煙最好抽」。山坡的那一邊，沉沉欲墜的太陽那樣紅，照得香煙飄散，成了天上的紅霞。等夕陽沉下去了，天色漸漸暗下來，學霸們的實習報告也寫的差不多，東子和飛哥起身，抖抖身上的塵土與煙灰，該去抄作業了。

畢業後的第二年，飛哥在朋友圈發婚紗照的時候，東子還不知道他有了女朋友。寡言少語的飛哥向來穩，就像他每次和東子出門，都從不親自帶煙。東子找了個甩貨的煙酒店，提著一條木盒黃山就上了火車，車窗外的紅霞似火，東子在車廂連接處叼著煙，想起飛哥當年的話「談戀愛就像抽煙，一手的總比二手的值錢。」婚禮上，飛哥的新娘子很是耐看，一抹腮紅恰似當年山坡上的晚霞。飛哥猛抽了一口煙，把煙頭摔在地上，抱起新娘子就上了花車，親戚朋友歡呼著一擁而上，那顆煙頭，已不知被誰踩滅了。

腿子依然沒有結婚，退伍回來，他自己做了老闆，屯了一屋子的腳手架，租給工地，一塊五毛錢一天。東子每次回家，都被腿子拉去談生意，腿子給工頭散煙，一支又一支，看的東子肺疼。海邊工地來了一批外地施工隊，腿子叫東子客串一把司機，耳朵上別一支煙，拉著一車腳手架去海邊的工地，等架子卸了車，腿子結了租金，再叫東子去問包工頭要50塊錢運費，貨到付款，外地人最好騙。坑蒙拐騙回來，50塊錢被換成了兩包芙蓉王和一瓶脈動，腿子把車開的飛快，呼呼的海風吹進來，東子點燃了兩支煙，往腿子嘴裡塞了一支。芙蓉王不同於520，520的煙氣是輕浮的，而芙蓉王的味道更精緻，老練。腿子把電台音樂開到最大，許巍一定抽過許多煙，才能練就這樣的嗓音，「總想起身邊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正在醒來」。

二

東子的女朋友們總勸他戒煙，每一次都毫無懸念的失敗了。柔情似水，山盟海誓，總敵不過腿子和飛哥遞過來的一根煙。繚繞的香煙繞著指頭，織著一個亢奮又頹廢的夢。煙是英雄冢，煙是溫柔鄉。

東子最初泡妹子的時候，無所不用其極。數九隆冬的臘月，東子抱著一柄油紙傘，揣著一盒紅塔山，攥著一張無座票，跟著春節返鄉的民工潮，去給妹子送一個驚喜。那一年東子的塞班機還裝不了百度地圖，從首都到一座地圖上沒有名字的村莊，一千公里，全靠打聽。北方農村裡最冷的臘月，東子為了耍帥連秋褲都沒穿，煙是唯一可以取暖的熱源。從那個村子離開的時候，一位大娘給東子指了一條穿過田野直達公路的小路，走在那條小路上，東子哆哆嗦嗦的點燃了最後一支紅塔山，煙燃到一半，廣袤的原野開始下雪。

冬去春來，東子慢慢的學會了怎麼戀愛。維持一段關係並不靠悲情的付出與自作多情的驚喜，它倚賴兩個人勢均力敵的默契。比如東子和妹子要去西北玩，東子要抽煙，妹子要他戒，於是勢必要各自讓步互相妥協——每天三支，多抽一支是狗。狗自有狗的算盤，一包香煙20支，出去旅行要7天，缺了的那一支，就是多買一盒的理由。從西寧到蘭州，從蘭州到敦煌，每一條街上的煙酒店都是東子流連忘返的景點，奈何妹子手裡攥著錢，口香糖管夠，香煙一支都不買。絕望的東子在第七天開始崩潰，哪知妹子竟雙手捧過來一盒飛天蘭州。妹子說我管你抽煙是為了你健康，我給你買煙是為了你開心。東子從那一天起有了蘭州情節，當年的妹子想讓他開心，所以往後不開心的時候就抽蘭州。蘭州這煙，醇綿悠遠，卻總透著凜冽，就像至尊寶在那落日樓頭，看著遠去的孫悟空，說他好像一條狗。

三

東子抽了十年煙，卻從沒在家人面前抽過。東子還小的時候，東子的爹教育東子，說你可以抽煙，但抽幾年就得戒。東子的爹說這話時，臉色里透著自豪，原來東子的爹也是抽煙的，某一天起，就不抽了。別人不知道他為啥戒了煙，卻都說東子爹真是不一般，說戒煙就戒煙，做啥生意都掙錢。東子不敢在家裡抽煙，說到底還是怕東子爹，老子教育兒子，說動手就動手。東子小時候沒少挨打，早戀啦，作弊啦，或者跟著腿子去網吧，都能換回一頓毒打，東子爹說抽煙不算罪過，但東子才不會進了釣魚執法的圈套——進家門前，先嚼一塊口香糖，打火機要放在煙盒裡，煙盒要藏在書包最深的地方。

好在東子每年很少回家，離家在外的日子，東子總是做噩夢，夢裡東子爹揮舞著皮帶，罵著「你還有臉抽煙，你掙了幾包煙錢！」從噩夢裡驚醒的東子點上一支煙壓壓驚，煙霧繚繞熏得東子睜不開眼，午夜很靜，故鄉很遠。

東子抽煙的這十年，東子的爹老態愈現，東子總想上去抱抱自己的爹，然而又怕身上的煙味被爹聞到，換來一頓臭罵。東子也總是憧憬著能從老爹的手裡接過一支煙，躺在自己家的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再吐幾個煙圈。

四

然而沒等那些個願望實現，東子卻戒了煙。為什麼要戒，東子也說不出所以然，大概是為了忘卻的紀念。東子覺得戒煙是個儀式，因而做了很多鋪墊。比如買了一條飛天蘭州，一支一支耐心把它們抽完，比如在飛哥的婚禮上，抽過了飛哥的喜煙，比如拉著腿子，讓他跟東子一起戒，比如在一支煙上寫滿了妹子們的名字，再看著她們一個一個，被燒成灰燼，被晚風吹散。

臘月二十八那一天，在回家的列車上，東子點燃了最後一支煙。東子看著它，忽然有些恍惚，不知該放在手上，還是叼在嘴裡，就像某一年第一次擁抱著女孩子的身體，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不知道怎麼用力。想到這裡，東子忍不住狠狠的吸一口，微微閉上眼，那些個哭哭笑笑的臉，和那些年明明滅滅的悲歡，就像是被東子彈出去的煙頭，在空中閃著火光打著旋兒，那樣耀眼，又轉瞬不見。

暮色降臨，東子下了車，口袋裡的打火機被東子重重的摔在站台上，沒有炸裂的聲音，裡面的燃料，已被東子用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