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故事 | 祁連山紀事
一.
祁連山是個很特別的地方。
我算是誤打誤撞闖進這兒的,在七月風吹骨寒的夏末時分,背著沒裝多少東西的行囊,繞過草色綠的發黑的草原,便昏昏沉沉的下了小巴。
就這樣到了祁連山腳。
四五點時分西北天空藍的讓人生憐,大風起兮,路邊色彩絢爛的經幡被吹的不停翻卷滾動,好像幾尾有佛性的錦鯉在蓮池躍動爭食。
遠處山脈望之迢迢,山腳的翠色春意慢慢隨著海拔增高而變淡,最後只剩雪頂的冷白色。
我是從門源坐車過來的,有幸被我我攔到一輛小巴車,司機操著濃重的口音,問我去哪?
我從來不是個負責任的遊客,毫無計劃,身無分文,卻脫口而出,祁連。
他便捎上了我。
一路的暴雨,經過了在曠野里淋雨疾馳的冷峻牧馬人,被毛髮濃重的黑色氂牛群攔過車,而雨聲那麼大,就像是從天上酣暢淋漓的傾倒下來一般,小巴飛馳在九曲十八彎的國道上,雨則全砸在車窗上,車頂上,我耳膜里。
即使這般也沒驚醒我黑甜的夢,枕在冰涼的玻璃上,我額頭滾燙,沉沉睡去。
卻沒想到下車後卻是這樣一副春和麗景。
小巴把我扔在馬路邊的公交牌,周圍看不見一個人,我唯有順著山費勁的往上走,即使在高原上已經待了好幾天,我還沒適應過來沒法劇烈的運動,一步一挪倒也悠閑。
我走了小半日,到了山腹間一個小縣城,遠山若黛,安靜平和,餓了一天的我隨便找了家麵館,坐下吃了一大碗的面魚兒才緩了過來,感覺是青稞磨成粉做的麵食,配上濃香辣子和難以咀嚼的風乾氂牛肉,有種高原的粗糲味。
吃的肚脹的我便盤著腿聽那些大爺們聊天,他們說的方言我大懂不懂,抽著煙,吐出個圈,磕掉灰,大多臉色灰紅形容滄桑,問我,小夥子,你從哪兒來?
我腦子一抽,差點脫口而出,從來處來。
還是定了定神,說,我是南方人,來這玩。
然後便得到他們幾枚看傻子一樣的白眼,估計覺得我是那種矯情又制杖的文藝青年,沒事吟風弄月,想要走遍世界。
卻不是,他們只是說,我們鎮這唯一的賓館沒房了。
二.
雖說是7月盛夏,但畢竟是高原,吃完飯已經將近七點,高原天黑的晚,雖然還是大亮,但太陽懸在西邊,感覺待機時間不長了,家家戶戶已亮起了燈,炊煙漸起,而不遠處草場上散布的幾個零散蒙古包女主人也開始掀開帳門,喚狗驅羊,一片人間煙火意味。
我去了那家鎮上唯一的旅店,他們抱歉的告知我房間早就被預定了,實在無法接待,要我去鎮上的車站看看還有沒有離開的小巴。
我只好又轉身往另一頭的車站走去。
落日紅的特別好看,不是那種艷麗的橘紅,卻是像少女出嫁時臉上的胭脂,淺淺一抹暈開成一片緋紅,又羞澀的抿嘴笑了起來。
山風卻涼的讓人打顫,長天高空無一絲雲色,全被晚風吹散,乾淨的像哭過的眸子。我裹著唯一的外套走到車站時,天色已經昏黃,這麼偏僻的山鎮自然是沒有外出的車了。
倒是車站裡還有幾排椅子,我便把衣服鋪上,蓋著外套拿著背包擋在身前,左右連柴火都沒有,我打算靠這樣熬過這一夜,明天一早便離開這地。
我被人搖醒的時候還是混沌的,眼角有睏倦的淚水,冷的縮成一個團。
戴上眼鏡才看到是個好看的小姐姐,一頭長髮紮成了高馬尾。
她穿著黑色的登山服,背著一個常見的那種旅行包,眉目冷淡。
看著我說,「你在這兒睡會凍死的。「」
然後轉過身,舉著手電筒照牆壁上的行車時刻表。
我其實睡的不深,實在太冷了,看到她的動作,有點高興。
「別看了,去海晏的車已經沒有了,得明早六點。」
她回過頭看我,皺著眉頭,一雙好看的眼睛眼角上揚,帶著漣漣的光。
卻沒再說什麼,往車站大門走去。
卻有頓了一下,轉過身說道,「起來,附近有家民宿。」
我慌不擇神的從椅子上爬起來,隨便拾掇了下背包便跟著她走,也不問月色泠泠,長路迢迢。
她倒是靜靜的站在不遠處等我,碩大的雙肩包背在身上,長馬尾被頂的有點散開來,月色映出她的影子,落在地上也是細細的一條。
三.
那家民宿離車站並不算遠,走了五分鐘就到了,開門的是個小丫頭,感覺還穿著校服,門一打開,一股活著的暖意朝我湧來。
那個長馬尾的小姐姐放下背包,熟稔的用藏語和小女孩打招呼,她說藏語來就像潺潺流水一樣,聲音清晰而略低沉,小女孩仰頭聽了會便笑出聲,點點頭又看看我,便回身喊了句阿媽。
民宿主人拿了兩床被子給我們,她漢話講得不好,一個一個的蹦詞。
室內有個廳,鋪著藏紅色的毯子,上面紋了金絲邊的花紋,繪成一個個藏文字母,古樸又好看,精緻神秘的唐卡被掛在牆壁上,時而綉著是佛像,也有紋著祭典。
我那時不懂雪頓節,也不懂格魯派寧瑪派,只曉得那燒著碳的壁爐暖意陣陣,紅彤彤的比什麼都吸引我。
女主人說旅舍沒有空床了,讓我們蓋著被子在大廳里將就睡一晚,也沒說價錢。
周身的寒意沒一會便消散了,尤其在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乾淨衣服後,小丫頭送了壺滾燙的酥油茶來,還沒說謝謝,便害羞的跑了。
我便裹著毯子坐在地上,手裡捧著熱氣直冒的酥油茶發獃,之前的困意全都煙消雲散。
小姐姐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穿著一件淺藍色短袖,頭髮濕漉漉的帶著植物的香氣,又像是海藻一般彎卷著披散下來,不再是之前見到的那般乾脆利落的長馬尾。
一邊的鬢髮被她撩起繞到耳後,露出小巧的耳廓和白皙的脖頸,另一邊卻凌亂的垂了下來。
她手裡拿著一塊干毛巾,側著身子用力的泄憤一般揉搓長長的濕發。
剛洗完澡的她身上還帶著熱氣,眉目間乾淨高遠的就像水洗過的晴空,水墨勾勒間如黛的遠山,冷冷似冰原。
我看不過去她那麼糟蹋頭髮,便搶過她手中的毛巾幫她將後面的揉干。
她愣了下,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微微把頭後仰,讓頭髮垂下來。
「你從哪兒來的?」她看著壁爐隨意的問我。
「門源」我手上不敢太大力,低著頭說,「我去門源看油菜花,那邊所有的花都開了。」
她鼻腔輕輕的嗯了一聲。
「一個人走那麼遠就為了來看油菜花?」
「不啊,還有青海湖,我和人約好了來一起來看七月的青海湖。」
她的頭髮擦乾了之後很順,柔軟的像春草漸生,柳絮欲飛。
「可你一個人來了祁連山?」
「嘿嘿,我迷路了。」
四.
壁爐的火光將她的身形投射成影落在地上,橘黃灼燒的火焰微一顫動便帶的她的身影也水波一樣暈開,她站起來顯得比我還高挑一些,面容輪廓帶有男兒一般的俊氣,但這種男子的好看在她身上顯得並不違和,反而意外的看的人移不開眼。
只是在這般的光影燭燭下,她的身影模糊了些,也柔和如普通女子。
我們就像意外偶遇的老友,聊彼此去過的地方,一般是我說的多,她說的少,偶爾回一句也字詞珍惜。
她走過很多地方,聽她淡淡的說內蒙草原初生的小羊羔,生下來眼還沒睜開,就會用舌頭去舔舐母羊。而每年都會有大批大批的蓑羽鶴飛過珠穆朗瑪,它們要遷移去溫暖的印度,羽翼展開灰白體色和雪山連成一片
…
我說我想去西藏,想去拉薩。
她側了側頭,有點疑惑的問道,「為什麼呢?」
「不曉得啊,感覺應該去一趟啊。」
她不再問,「那你冬天去吧,那時山和山都安靜的多,你屏住呼吸能聽見雪落在雪上的聲音,瑪尼堆凍成一個個山包,裹著藏袍的小沙彌穿著大紅的袍子在雪地里跑起來就像火燒起來一樣好看,去求個轉經輪,把你心愛人的名字藏進法輪中,順著腳下星球方向一次次轉動。納木錯,對,還有納木錯會等著你來…」
「那你呢?小姐姐,你下一站要去哪?」
她呆了一下,突然笑起來。
我突然明白人們為什麼那麼愛曇花,那明明是沉默鑄就的霜雪,卻一瞬間融化成春水,就在月色下,一瓣一瓣的打開,顏色乳白似新瓷,模樣溫柔而美好,短暫的恍如一個凝固的時光,模糊的錯覺。
「小姐姐?」她眼底嘴角全是醉人的笑意,「也對,你比我那幾個弟弟年紀還小一些。」
「我要去烏蘭巴托啊,跨過這些雪,去肯特山。」
我苦苦的想烏蘭巴托是哪,總覺得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
她看著我,沒再說話,卻輕輕地哼起一首歌。
倦意就像浪潮一般湧向我的心底,一浪一浪拍打的我想流淚,那聲音低沉而纏綿,連成一片起起伏伏的沒有終點,我想到月色乾淨如水,母親降調的搖籃曲,幼年時乾燥蓬鬆帶有香氣的麥草垛,暴風雨襲來前草原暗沉沉的天空,那個言笑晏晏的與我定下約定的人。
就這般靠著壁爐沉沉睡去,一夜好眠無夢。
五.
在車站的座椅上醒來時,我抖了抖裹在身上的外套,手上的表顯示還沒到6點。
清冷的初晨天空中星子點點,東方未醒。
我能聽到小巴車駛過山路時按下的喇叭遠遠傳來,車站座椅被我體溫捂的帶有暖意,一切就像我剛睡著前的那樣,除了腳邊燒盡的那堆炭火有留有一點餘溫。
我沒看到什麼小姐姐,也沒想起烏蘭巴托在哪?倒是記得那紮起的高馬尾披散下來的香氣和她的笑容。
就像是個結局圓滿的夢,沒有什麼遺憾,也就不被記起。
那個夏天,我離開了祁連山,後來再沒回去過。
倒是某個冬天,我獨自進了西藏。
小沙彌在湖邊雪地里飛快的追打嬉鬧,他們跑起來那火紅的僧袍就像火焰在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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