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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紫遊記 l 伊春

2014年的冬天,京城無雪。走在無雪的京城,鼻孔里總是灌滿了灰塵,撫摸著被干硬的冷風吸幹了水份的臉龐,我不由得有些想念伊春。在伊春,你無需用保濕面膜,皮膚也會被清涼的空氣滋潤得像水份飽滿的新鮮水果。

濕潤的空氣源自於河流與大面積的綠色植被。伊春有大小河流702條,有亞洲面積最大的紅松原始林,曾被聯合國授予為「綠色伊春」、「世界十佳和諧城市」、「人類最佳居住地」。

人口132萬,面積3.3萬平方公里,是中國面積最大的城市,有大小河流702條,林城面積300多萬公頃,森林覆被率為82.2%……

數字化時代,我們習慣於用簡潔的數字告訴人們或去了解一個城市的概況,那麼上述這組數字,是不是足以讓我們知道,伊春森林密布,河流縱橫,無論站在哪個端點眺望,我們所看到的都只有兩種顏色:蔚藍和蔥綠。一碧無暇的蔚藍是頭上的天空和身旁的流水,蔥籠濃郁的綠是腳下的田野和遍布小興安嶺的森林。樹木與河流,應該是大地最初的居民,而蔚藍與蔥綠,又最能代表原始和自然的顏色。哪裡有樹木與河流,哪裡有蔚藍與蔥綠兩種顏色,哪裡就保持著大地初始的面貌。當我們的城市被濃重的霧霾籠罩成為常態化,伊春卻因為保持了大地初始的狀態,而獲得了獨立的價值。它像是被神格外的偏愛,才安置在這遠離世界的一角,莽莽小興安嶺替它屏蔽掉世外所有的喧囂與彰氣,任它依照自己的信念安靜地運行;而它的寧靜、祥和,我可以肯定正是白頭鶴以此為家的理由。

當我站在無雪的京城遙望伊春時,白頭鶴應該是已經離開伊春的新青,越冬遷徙到日本的鹿兒島了。我想像著白頭鶴棲居的那片濕地,被皚皚的白雪覆蓋著,放眼望去,一色茫茫無際的白,看不到翩翩起舞的鶴影,也看不到讓我歡喜不已的生長在水邊如一抹雲霞的千屈菜。

我見過一些知名的或者不知名的濕地,卻極少有像伊春新青濕地這樣的遼闊——那是只有在策馬賓士的大草原上才能感受得到的遼闊。放眼瞭望,黃色的葦叢與綠色的水草此起彼伏,雲霞一般的紫色千屈菜點綴其中。在這起伏變幻的顏色下面,淺淺的水澤綿延地伸向那沒有遮擋的遠方。遠方有一棵樹,因為距離遙遠,我無法看到樹的真實面貌。樹的遠方是波翻雲卷的天空。可是,我看不到這濕地的邊緣在哪裡。

在抵達新青之前我已經了解到,這片濕地有4490公頃,整個新青自然保護區是62567公頃。在全國的濕地面積因為肆意踐踏而日漸減少時,新青的濕地卻有增無減。

新青政府不遺餘力地建立面積如此遼闊的濕地,只為了那些從遙遠的異鄉飛來此處安家的白頭鶴。八月,正是白頭鶴哺育幼鳥時期,所以,我沒能得以看到大量的白頭鶴在濕地上翩翩起舞的壯觀景象。我看到的那兩隻白頭鶴,還是濕地工作人員為滿足我的好奇心,帶著我悄悄地潛入葦叢中,才得以瞧見這被稱為修女的鳥中貴族。

我看到它們時,那兩隻大鳥正邁著優雅的步子散步。它們頸長,喙長,腿長,額和兩眼前方有著較密集的黑色剛毛,頭到頸是雪白的柔毛,其餘體羽是灰色。見到有人來,兩隻鳥先是頸項交纏,似乎在低語著什麼,繼而相向而鳴。

我興緻盎然地注視著這被稱為修女的大鳥。據說,它們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每天都用大量的時間梳理羽毛,吃食時,從來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孵卵時也如常一般整理愛巢,而且,從來不在巢的周圍排便。

白頭鶴不只精心地守護著自己的外在形象,更用心地守護著生命中的那份情感。一旦組成家庭,便終生形影不離。如果有一隻先自離去,留下的一隻將會獨守終生。

我忽然想起從書中讀來的一些詞:雲中白鶴,松姿鶴骨——無論是哪一句,都透著白頭鶴「拋卻紅塵紛擾,身向方外仙境」的風骨。

那對白頭鶴似乎讀懂了我對它們讚譽的眼神,忽然向我抖展開它們的灰衣素裳,翩翩起舞起來,優美的舞姿極似芭蕾舞台上的演員的表演。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人類與動物有一種感情是相通的,而打通這條感情通道的語言卻是神秘的,唯有了解我們懶以生存的這片大地,了解生長在大地上的任何一種生命,才能聆聽到那些來自生命深處的聲音。

物競天擇,而白頭鶴卻無法做到適者生存。它們只選擇空氣純凈、水澤沒有污染的地方做為棲息之地,在那裡交配、築巢、產卵、哺育幼鳥,因此,它們已被列入世界瀕危物種紅皮書。可我不知這批來自日本鹿兒島的白頭鶴,是通過什麼感知到新青這片沒有被污染到的土地、空氣、水質,讓它們不惜千里迢迢,穿越朝鮮半島,中國的華北、東北等地,從日本的鹿兒島來到新青。要知道這一趟行程長達四十多天,漫漫旅程,誰知會有多少未知的風雨橫在前路?

這時,我忽然有一種衝動,想對新青這片遼闊的濕地,以及建立起這片濕地的新青人,深深地鞠上一躬,以表達我對這些守護著地球的腎的衛士的敬意。

這個傳說應該是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流行。有一位女勘測隊員在勘測中失足掉進一個湖中,多虧及時搭救才幸免於難。誰知因禍得福,女勘測隊員結婚十幾年一直沒生育,從湖裡搭救上來不久,她竟神話般地懷孕了,而且還是龍鳳胎。這位女勘測隊號斷定是湖水的原因,於是,有聞風而至的科學家取湖水化驗,證實湖水中有種神奇的物質,通過進一步測知,原來湖下有一塊巨大的隕石。傳說中的神奇的湖,便是天工鑲嵌在伊春五營原始森林中的天賜湖。

坐在八月的天賜湖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森林裡吹來的山風裹挾著湖水的清涼,把我在京城裡積蓄了一腔的濁氣滌盪一空。根據測試,天賜湖的負離子濃度是鬧市區的近200倍,遠遠超過海邊的含量。其實,縱使海的負離子含量很高,在我看來海也是蒼白的。除了一望無際的蒼茫,便是洶湧的波濤,全然沒有天賜湖這樣的韻致。湖在山巒的環抱之中,古老的森林一重一重疊加過來,疊加成了花瓣紛復的綠色花朵。因為剛剛下了一場微雨,雨意隨著山風在湖面上浮起一層輕煙,輕煙綰夢,把環繞在湖邊的綠色森林與湖邊盛開著五顏六色的野花,潤染成了一幅詩意朦朧的畫卷。

我忽然想起梭羅和他的瓦爾登湖。我想梭羅第一眼看到瓦爾登湖,一定與我第一眼看到天賜湖是一樣的感覺:那吟了千年的松濤、迸濺了千年的冷泉、飄浮在冷泉上的寒煙、開在冷泉邊的野花,它們都在等著、在神秘的時間裡等著我去讀、去拍案、去了解、去驚識……

只是天賜湖如同古時的深閨美人,把自己閉鎖在五營的原始森林中,要想見到它,須到達黑龍江省最北部,小興安嶺的南麓腹部,穿越亞洲最大的紅松原始林。

沿著松鄉橋步入林中,濃濃的松香竟使我恍惚地覺得,我並非在旅行,而是回到了久別的家園。我從上百種樹木中,可以辯識出哪一種樹是雲杉,哪一種樹是冷杉,哪一種樹是黃菠蘿,哪一種樹是胡桃揪。當我駐足在高達三十六米,具有五百多年樹齡的紅松下,我彷彿在一種只能感知卻無法訴說的神秘里與我的前人相遇。

站在樹下,我聽到風從林葉間穿過的聲音,我知道那是前人在向我講述,伊春是以湯旺河支流伊春河得名,蒙古語「依遜」,意為「九數」;滿語「伊春嘎山」,意為「衣料毛皮」,「嘎山」即「屯子」。要想了解伊春的歷史,須沿著湯旺河的潺潺流水上溯到周朝,那裡是人類在伊春生活的源頭。能見證伊春古老歷史的是這片古老茂密的原始森林,是生長在森林中的人蔘、剌五加、五味子等幾百種植物,是那些出沒在森林裡的熊、野豬、狍子、虎、馬鹿、紫貂、草兔、松鼠、黃鼬,還有在森林中穿行的一道一道的溪流。那些奔騰的溪流與綠色的樹木縱橫交織,猶如鳥爪抒寫在山川大地上的行草。

據說五營原始森林裡居住著二百多種鳥。我仰頭尋找,高大挺撥的樹木遮蔽了天空,我只聽到了鳥兒清脆悅耳的叫聲,卻看不到鳥兒飛翔在空中的影子。我站在濃濃的樹蔭里,一根樹藤從樹壁悠然地垂下,我伸手去抓,才發現它其實離我很遠。我忽然感到自己如這根古藤,飄搖在如煙的綠色里,我的四圍是參天的古樹,是莽莽的小興安嶺,惟獨找不見人世在哪裡? 

「苔厚且老,青草為之不生」。我的腳剛一踏入百餘座花崗岩石峰構成的奇特的伊春湯旺河石林區,這個不知哪裡讀來的句子便浮現出來。那些散落在蔓生的林木中的石人、石牛、石龜、石猴,喚起了我對遙遠的石器時代的追憶。那維妙維肖的神態,總讓我有一種感覺,這些聳立在人跡罕至的石雕,與我一樣是有生命的,它們也會呼吸,也會流淚,一場突如其來的急雨,在我看來,就是它們在紛紛向我訴說,它們是怎樣經過風吹雨打,穿越億年的時光,走到了今天。

像是為了應和這些石雕的訴說,大雨過後,一輪滿月的清輝灑在山中,起伏的山巒和蔥鬱的林木都淹沒在明亮的月光里。愈來愈濃的月色中,那綿延起伏的群山卻變得顏色各異:一片是明黃,一片是海藍,一片是蒼綠;離我最近的那片山巒彷彿正向我敞開它那寬厚的胸懷,任我依賴;離我最遠的那片林海,卻彷彿變成了月光下起伏的波濤,迷離如夢。

我的心突然有些憂傷,為什麼我要居住在一個沒有溪水可涉的都城裡?為什麼我不能像梭羅一樣,守住一個湖,守住湖上如翠的寒煙,讓肩上挑著松香,腳下踏著碧翠,任山風把我身上的布衣當作風帆揚起?為什麼?那麼多的為什麼突然向我襲來時,我才發現,我用八天的時間丈量伊春時,伊春也在用綠色向製造著喧囂之聲的世界發起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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