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史鐵生--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
史鐵生的文字,是少數我沾不得的,一沾就會沉浸到裡面去,會眼睛濕潤,哭鼻子。
我很少會一口氣讀完一本書,但史鐵生的例外。他的書沒有情節的溝壑起伏,有的不過是平鋪直敘,甚至胡思亂想。
但就是這樣的作品將我深深吸引住了,連整個靈魂都陷入了進去。
最初接觸史鐵生作品時,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小牛犢,豆蔻年華無憂無慮,自然讀不懂他的文。
後來讀得懂了,也陷進去了。
史鐵生的文字蘊含著多層境界,初看的人會被它裡面的一些不經意的話語觸動。
好如:
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
就是這麼一段話,可能不知道挽回了多少絕望的心靈。沒錯,既然死是一件必將來臨的事情,那又何必急於一時呢?我們再看史鐵生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它是非常平淡的,就好像說出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一般。
什麼時候生死的大難題可以這麼平淡、坦然地道出了呢?別人不能,我相信史鐵生真的能。因為我從他的書里看到了一個很長時間都在和死神對話的身影。
最後,這個人這個身影,史鐵生和死神對話了無數次後,終於達成了暫時的協議:死不必著急,那就姑且活著看看吧!
史鐵生的文字不是在感嘆,也不是在故意要說明什麼道理,他就是在記敘,像拉家常一樣把一件事情就說了出來。
甚至,我非常驚訝的發現,有些地方作為讀者的我讀到深處早已經淚流滿面時,轉過來仿若看到的是史鐵生冷漠孤獨的背影,他搖著輪椅緩慢地消失在黃昏中,是那麼的淡然。
他太平淡了,我不知道他的內心是否也曾波瀾起伏,我相信肯定有過,可是他的文字真的...就像一把冷靜的劍,要直透心靈,再穿插而過,不著一絲痕迹。
然,又讓被穿插者好如被雷電擊中一般,醍醐灌頂,從頭到腳先是瞬息間涼透了,再又在絕望的邊緣從心靈最隱秘的深處爆發出洪荒滾滾的熱來。
這股熱不會很長久,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再睜開眼睛,似乎眼前的景色早已經不同了。
我想,這就是史鐵生文字的魅力,無與倫比。
史鐵生的文字,說的是他自己,也是別人,我覺得每個人的心裡都曾住過一個「史鐵生」,它絕望過、掙扎過、懷疑過、怨恨過......
看到史鐵生寫母親的時候,我哭得最厲害。偉大的母愛,在他的筆下怎麼可以這麼輕描淡寫沒有絲毫情緒波盪地表述出來,卻讓人感動得一塌糊塗,真的是讓人又愛又恨又情動思深。
他,怎麼可以看著母親著急尋找他,走遍整個地壇卻不出聲叫一下母親?
他,怎麼可以從來沒有對母親說過一聲謝謝?
他,......
在某一個瞬間,我感覺那個躲在樹下的史鐵生好冷漠,好不懂事,好不可理喻,好可惡。
直到後面,我終於還是理解他了,因為我身邊也有著形形色色那樣的史鐵生。他們不是不愛親人,不愛母親,而是在所處的人生階段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愛,不知道為什麼要愛。
後來我想,或許那個史鐵生,連自己都是不愛了的。
史鐵生在他的《合歡樹》里寫道:上帝為什麼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地,我聽見了回答:她心裡太苦了。
讀到這,我的眼睛又濕潤了,史鐵生自始至終都在深深懷念著母親,有過深深的自責,有過對上天的憤怒,可讀到這段話我看到的是史鐵生對著母親發自肺腑的疼惜。
母親太苦了,所以被上帝召回去了,史鐵生是哭著寫下這句話的吧。他哭著笑著,然後在淚眼朦朧中又看到母親來園子里找他了。
十五年光陰,在一個人一生中不能說是短短的歲月,史鐵生想明白了:為了母親,要活下去,生命的結果是沒得選擇的,但我們可以選擇面對,面對苦難的人生。
沒錯,這就是史鐵生的態度。
他說: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人間,你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和驕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
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么?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麼光榮?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麼維繫自己的幸運?......所有的人都一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一個沒有差別的世界將是一灘死水,是一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寫到這裡,史鐵生拋出了一個疑問:由誰去扮演苦難者的角色呢?只好聽憑偶然,沒有道理可講。
史鐵生覺得這個世界沒有所謂的救贖之路,他的答案是: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這種視角真的讓我耳面一新,好若反戈一擊,可又那麼有意思:苦難不是陪襯,苦難是創造...
史鐵生原以為自己沒有按照命運的軌跡走,他自己已經走出了一條屬於他的路,可是有一天,他卻發現自己成了人質,被某種陰謀控制著。
他在文中說自己:不定哪天被處決,不定哪天就完蛋。他懷疑起自己的寫作,熱愛的寫作。
我為什麼要寫作呢?我可以一直寫作嗎?哪天寫不了了呢?憑什麼自己可以一直寫?這個時候史鐵生又想到了死,想到了在過去十五年里曾經花了大量時間思考的東西。
其實,史鐵生是在尋找他生命的意義,因為這個時候他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和認可,但他再次惶恐了,瀕臨失去自我。
簡單的說,就是有可能陷入抑鬱的深淵,在過去的十五年,在園子里的那十五年,放現在來說,史鐵生其實是一個深度抑鬱症患者,他寡言少語,他有過無數次輕生的念頭,他對母親的愛和艱辛「視而不見」,他對自己冷漠,也封閉了全世界。
現在,他又遇到了難題,幸運的是此時的史鐵生早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所以他很快走了出來。
他說:你總是決定活下來,這說明什麼?是的,我還是想活。人為什麼活著?因為人想活著,說到底是這麼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慾望。
他又說:
...不怕死和想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一生下來就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我有時候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於不想活呀!可我為什麼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到點兒什麼,你覺得你還是可以得到點兒什麼的,比如說愛情,比如說價值感之類...
最後,史鐵生終於搞明白,人真正的名字就是慾望。他想開了,又覺得自己可以不死了,還是要活著,不怕死的活著,不是嗎?
他找到了寫作下去的慾望,那就是活著不是為了寫作,寫作是為了活著。
我仿若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
活著不是為了受苦或享樂,而只不過是受苦或享樂都是為了還想活著!沒錯,為了還想活著!
全部都明白了: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既然如此就不必恐慌了。
史鐵生,讓我又愛又恨又不舍,但我終究還是得感謝他,感謝他的文字,他的靈魂。
感謝那些文字的陪伴,讓我在孤獨黑暗的日子裡,可以有這麼一個伴。
苦難,便來吧,也和吃蘿蔔蔬菜喝水一樣,還想活著,總得經歷吧,不然,如果沒有苦難,幸福快樂又有什麼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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