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札記

忘了哪個旅遊作家說的,「當旅行變成了一種自戀行為後,你去的地方數量和你的無聊程度將開始成正比。」越臨近去台灣,越覺得這是一趟百無聊賴的旅程,沒有必須要看的風景,也沒有必須要見的人,只有必須要發的朋友圈。

搭著台鐵,從高雄沿東海岸一路北上。火車穿過片片綠色的田野,與太平洋的海岸線並行,中間間斷著黑暗的隧道。半夢半醒聽著草東的那首《山海》,「他明白,他明白,我給不起,於是轉身向大海走去。」

池上

也不知道是因為金城武來這裡拍過廣告,還是蔣勛三番幾次在書里讚美,池上成了近年熱門的一個景點。出了火車站,卻沒看見多少旅客。拖著行李箱,在炎熱而空蕩的鎮上溜達,隨意進了一家牛肉麵館,日式的格局,卻擺著樸實的方桌條凳。三三兩兩的人在屋裡吸溜著牛肉麵,老闆也熱情,告訴我們,池上產稻,面里也加了稻米磨成的米粉,我與朋友都是農盲,五穀不分,四體不勤,只管埋頭吃面,大快朵頤。

吃完面遇上大雨傾盆,坐在門口望著千線萬線埋入暑氣之中,反倒有種安然。民宿女主人不辭辛苦來接我們。只為一個巧合,這家牛肉麵館的房東,也是她。

民宿在一座小山上,沿著S型的林蔭路盤旋而上。幾間紅磚房坐落在寬敞平坦的草坪之上,向遠處望,是山與稻田,深綠淺綠層層疊疊。房東一家三口,女主人是美術老師,男主人是木工匠人,他們的兒子小賴負責打理民宿。小賴頗為自豪,「沒錯,這整座山都是我們家的。」我羨慕他,早起對著青山白雲喝咖啡,這是往後旅途中都難再有的從容日子。

騎車去了伯朗大道,意料之中的美,只是找了許久都沒找到那棵著名的金城武樹。海岸山脈像幾筆淡墨勾勒出一個小小的家園,綠色稻田在山腳下綿延起伏,雲浪一抱接著一抱,與天空交界的盡頭,光從雲中漏下,將遠山滾作金色鑲邊。如果不是少了電線杆,我就會把這裡認作第二個大理,山海呼應,就連霎時風雨霎時晴的性情都很相似。

我也是頭一次冒著大雨在鄉間公路上拚命騎著單車,烏雲混合著夜色,將濃墨都潑下來,天上地上,漆黑一片,自行車也沒個車燈。夏夜裡,跟朋友徒手把自行車推上山,沉默著,聽著一路起伏的蟬鳴蛙聲,只恨童年太短暫。

綠島

決定去綠島,並不是因為《綠島小夜曲》。而是找一個地方,替代太過熱鬧的墾丁。綠島不大,公路一面傍島,一面臨海,機車半個小時就能環島一圈。想騎自行車也是沒有的,當白髮藹藹的大媽騎著機車從身旁轟鳴而過,你不會還好意思騎著單車龜速爬坡。從碼頭繁華的街巷出發,繞著海岸線跟著山路上上下下,毫無防備被太平洋的風吹一臉亂髮。

晴天的綠島非常漂亮,是少女那種明艷活潑的漂亮。海水湛藍,在陽光照射下,藍里又透出碧綠,波光粼粼,像一羽羽被剪碎的孔雀翎。間或有浪頭撞上岸邊黑色的礁石,立刻化為一連串白色珍珠。

最好看的兩塊礁石,分別叫哈巴狗與睡美人。

島上有著名的綠島監獄,羈押過一代又一代政治犯與重刑犯,現在部分區域改為了「人權文化園區」。我們在舊址旁邊溜達了一圈。一代代人在這裡被犧牲的自由與熱愛,最後也不過是成為了時光里的美麗與哀愁,耳畔無語的風。

西北海岸高地的綠島燈塔,是看日落的好地方。時值五月,塔下開滿了百合花,朵朵向著太陽

坐在草地上望著海邊的灘涂與公路,雲彩忽明忽暗的顏色,正是時間走過的刻度。

離開綠島的那個凌晨,四點就起了,去朝日溫泉泡了個湯。雲層太厚遮住了日出,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頭與厚重雲層。

忘不了的是,夜裡坐在機車后座跟朋友吵架,抬頭看見北斗七星。凌晨苦撐睡意沒等來日出,抬頭卻又看見一座彩虹。

花蓮

這一路的旅程,都像飲醉海風,忘記來路與歸處。如果我有過唯一清醒的時刻,那就是在花蓮。也許是因為來台灣之前一直在看楊牧的《奇來前書》。路過的山嵐海氣,原是他人心胸中的屏障,於是最不舍,此時此地,有過最溫柔共振。

七星潭的海,是最溫柔的海。樣子看起來比綠島的海還要年輕許多,天真許多,海水是抽去了藍的碧綠色,透出璞玉打磨過後的溫潤感。潮汐在鵝卵石沙灘堆起層層白色泡沫,讓人感覺溫柔與安靜。恰恰也是這溫柔里生出無常與暴虐,七星潭的海,是最兇險的海,遊人莫敢踏浪,莫敢嬉戲。

沿著海濱自行車道,可以一直騎去四八高地。那裡曾是花蓮空軍的神秘基地,現在荒廢后成了鳥瞰七星潭的好去處。

我們在七星潭邊住了好幾晚。

總在晚飯出門覓食的當口碰上暴雨。黑夜裡,看到海邊飯館亮著的一盞孤燈就心中狂喜,夾攜著一身晦暗風雨衝進去。飯館叫慕名,我們卻是不慕名的食客。沒有菜單,老闆只按當季食材給每個人配餐。鯛魚雞腿香腸風捲殘雲,甜點是桑葚香蕉冰淇淋,最贊的卻是佐餐的原住民歌曲,可惜老闆也說不出歌名。

也曾在黑夜裡坐在海邊聊著天,戰鬥機一架接著一架從頭頂飛過,很快就成為一個迅疾的光點。海浪一浪接著一浪拍來,巨大的聲響,就如同一個巨大的同心圓,一圈又一圈將我們圍繞住又蕩漾開。想起來了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從昨天而來,魚貫而入,又拂袖而去。

「假如潮水曾經,我以同樣的心。」

離開花蓮的那晚,搬去了松園別館附近住,這裡曾是日軍舊址。日本人徹底戰敗離開了花蓮,琉球帶來的一百株松樹也死了大半,只留下一座松園別館,見證了一場瘋狂而殘酷的戰爭。

當年神風突擊隊對美軍航母進行自殺攻擊,就是從花蓮軍事基地起飛,每次出發五到六架,起飛的前一個晚上,部隊會在松園別館為飛行員壯行。飛行員都是少年,個個只有十六七,卻被戰爭催生出誓死的決心。換作今日,少年仍被戰爭所殺,只是悲鳴的戰機換作了AR-15與自製手雷。

松園別館翻完了楊牧詩集的最後一頁,聽著窗外的松濤海浪,我終於知道,最溫柔的,也是最寬廣,最堅強。

「淚必須為他人不要為自己流

海浪拍打多石礁的岸,如此 

秋天總是如此。

你必須和我一樣廣闊,體會更深:

戰爭未曾改變我們,所以任何挫折都不許改變你。」——《花蓮》 楊牧

台北

我覺得每座城市都很相似。上海也好,曼谷也好,東京也好,台北也好。如果有一個私心的去處,那就是圓山捷運站旁的花博公園。躺在草地上什麼也不用做,吹吹風聽聽《粼蘭曲》,空中是松山機場起飛的飛機,近得像一隻大鳥。

穿著旗袍在圓山大飯店當了一日迎賓小妹。

在台北當代美術館看了一次展覽,李小鏡回顧展。108眾生相,晨鐘暮鼓,我是誰,誰是我。

回成都的飛機上,竟然又看到了一次彩虹。一次彩虹,就畫一個休止符,一個章節隨時間翻過去。心裡是平靜,與希望。

後記:

布羅茨基說,一個人旅行得越多,他的懷舊感便越是複雜。我想,旅行的意義不在於長久的記憶,而恰恰在於記憶的缺失,走過的城市與風景都被逐漸打亂,扭曲,混淆,壓縮成為一塊磚石,慢慢修葺出一座看不見的城市,回憶之城。站在此刻,向過去看向未來看,都是人生變幻莫測的樣子,然後再不斷被時間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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