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筆記

臨水照影

王爾德訪美入海關時說我需要申報的只有我的才華。

王爾德以優等資格從牛津畢業，他自稱美學教授，並說我遲早要成名的，沒有美名也有惡名在外。

王爾德說我曾經是我這個時代藝術文化的象徵，我在剛成年時就意識到這一點，而後又迫使我的時代意識到這一點。

浪漫主義確實是個時代病，那個時候人們對於藝術的見解不止是寫和畫，還有身體力行，不惜一切代價捍衛自己的理想。對待理念不同的人，也不止於嘴炮，有可能直接上法庭，不打場官司甚至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搞藝術的。比較有名的，羅斯金和惠斯勒關於美的爭鬥，蘭波與魏爾倫相愛相殺並探索了感官享受的全過程後因違反自然罪被捕，當然還有王爾德這種告人不成反被告，鋃鐺入獄的。這種行動還體現在標新立異的著裝打扮上，佩特的絡腮鬍，蘭波的煙斗，都成了個人象徵。王爾德怎麼辦呢，穿燈籠褲，長絲襪子，扣眼上別一支鮮花，飲苦艾酒，扶象牙手杖。。

王爾德是一個行動派，講究藝術和行動的結合，他被認為是唯美主義代表人，但絕對不算唯美主義開創者。實際上這種對藝術美的變態追求，最開始來自法國一個咖啡館裡的沙龍，逐漸被帶到英國。王爾德出現的時候，恰好把它推向了極致。他的唯美主義作品並不算很多，但人是標準的知行合一，極其自戀猖狂，裝腔作勢，浮誇浪蕩子本性，惹怒了不少同齡青年。據說有一伙人看不慣他，將他捆起來扔到了城外的小山上，而他的反應堪稱中二教科書，他若無其事的說這兒的風景確實很叫人著迷。這兒甚至可以配一個不屑一顧的眼神。

因為他的這種裝腔作勢，後面的人很懷疑他生前各種出格行動是不是故作表演。比方他因為作品和人打官司，很可能是對前人效仿，以求名聲。布魯姆甚至猜度他的同性戀行為可能只是一個博人眼球的方法，為了他的藝術至上。

不管怎麼說，他成了焦點，唯美與頹廢的代表者，厭棄一切庸俗的東西。他用一整篇論文分析莎士比亞戲劇里的華麗服飾。他的自戀，像是希臘神話中的水仙花，偶爾照了鏡子，因迷戀自己憔悴致死。他的藝術觀點在唯美主義里是自洽的，儘管放到現在來看過於偏執和中二。

他前期偶爾提到社會問題，認為所有的窮人應該去偷去搶，以從富人那裡奪回本屬於自己的一切。又說，不要同情窮人，要使勁奴役他們，以迫使他們反抗社會。此類烏托邦看法很像遊戲或動漫中的終極Boss，過於宏大又寸步難行。

為藝術而藝術本質上說並不比為生活而生活偉大，後者無光，前者只剩光了，看起來飄忽不定。

詞的迷戀

愛倫坡作為一個偵探小說家，在西方文學史上擁有絕高地位，一部分應該是因為他意向隱喻的運用，他的小說，不管《厄舍府的倒塌》或《黑貓》等等，都有一種陰鶩憂鬱的氛圍在裡面，像觸摸滑而冷的洞壁。後來這種氣質直接影響到波德萊爾，開出了以頹廢為美以腐屍為美的惡之花。

詩在自身之外沒有其他目的。

……

正是美的這種令人讚歎和不滅的本能，使我們把大地及其種種景色看成天上一瞥，看成與上天的對應。今生遮住了彼岸，對彼岸之一切的無法滿足的渴望，是我們的永生之最生動的證明。

可以看到，波德萊爾主張藝術的絕對自主，不允許詩歌有道德功用或其他目的。詩言志，這個志不僅是報國殺敵，還可以是我很開心、我不高興，或者僅僅是一截詩本身。

唯美主義對藝術純粹的追求，以及對於某些詞的偏執，很可能來自上面兩位。

莎樂美：

我被你的身體給迷住了，約翰！你的身體潔白無瑕，就像刈割者從未光顧過的田地上種著的百合。你的身體潔白無瑕，就像猶太山上的皚皚白雪，融化後流入山谷……請允許我觸摸一下你的身體吧。

你的頭髮就像是一串串的葡萄，一串串掛在伊多姆葡萄園藤蔓上的黑色葡萄。你的頭髮就像是黎巴嫩的杉樹，那巨大的杉樹在白天投下的陰影能供獅子和盜賊藏身……請允許我觸摸一下你的頭髮吧。

約翰，你的嘴就像是象牙塔上的一截紅色緞帶，就像是用象牙刀切開的石榴。你的嘴就像是漁夫在大海的曙光中找到的，準備進獻給國王的一枝珊瑚……請允許我親吻你的嘴唇吧。

一切比喻和詞語，不見得有實際意義，但是能夠在繁複里表現出辭彙以外的聲樂，像是綴滿了寶石，重要的是氣質的構建。他甚至是與思想無關的章句之美，氣息均勻，一脈流轉，且宜長不宜短。美在章句，一樣可以是很高程度的甚至是一流的美。同樣的氛圍可以參見三島的金閣寺描寫。

燔祭

唯美主義追求極致的美，它的意義在於無限，永遠抵達不了。所有人都在追求更進一步的時候倒下了，美到無法可美了怎麼辦，這個時候就出現了祭品。

文學以前講究真善美，後來真與善都脫離了出去，唯獨剩下了美，審美是第一要義。一個人無惡不作，放到歷史或者法律里是千古罪人，但是唯有在文學中能夠得到赦免，甚至他做的惡越多越別出心裁，那麼他對文學的功勞就越大，這是審美的殘酷性。美不帶任何道德判斷，而且廣博之極，像是一天晚霞，仰望它的人會被燒毀眼睛。

唯美主義文學裡，人們用惡，用善，用欺騙，用性虐，用死，只為了接近美，一切都是中介，唯有美是永恆的。美是撒旦，代價高昂。

於是夜鶯把刺頂得更緊了，刺扎到了她的心臟，一陣劇痛穿透她全身。痛啊，痛啊，那刺扎的。唱啊，唱啊，夜鶯的歌一聲比一聲嘹亮忘情，因為她唱到了死亡令愛情達致完美，唱到了不為墳墓所埋葬的不死之愛。

神父，年輕的漁夫嚷道，您不知道您在說什麼。我曾經在網裡打到一位國王的女兒。她比星辰更美，比月亮更白。為了她的肉體我願捨棄我的靈魂，為了她的愛我願放棄天國。

美的土壤，是徒勞和腐敗，因此唯美與頹廢相連。美不會被人佔據，莎樂美無法可想的時候，砍下了約翰的頭顱。

唯美與道德

唯美主義一開始是作為一種反世俗反道德的東西存在的，它前面是左拉的自然主義，但是他們認為，大自然在看過一次後就淪為了庸俗，必須要啟用人的感官，色彩和氣味，去虛構精神愉悅。這兒有一個競相模仿的典型就是於斯曼《逆流》。

這些人不需要基督，以美為正義，但是有一點，是他們在反世俗道德時不小心觸到了內心道德。王爾德在打他那場官司的時候說美就是道德。

《道林格雷的畫像》是一個墮落的故事，一個美少年接受引誘，進入享樂的王國，最終無法回頭，殺死良心時自己也一同消亡。王爾德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美與良心有時是無法共存的，人不能一塵不染的去殉葬。誠然，惡能產生美，但作惡的人真的可以打著美的旗幟而不受良心煎熬嗎。唯美主義因為這一層皮而顯得人道，也是因為它而不徹底。

王爾德以前說，不要同情苦難，要同情快樂，苦難是低賤的。而他入獄後體會到了基督的要義，坦誠說自己以前並不知道苦難對於一個人有如此非凡的重要性。但這並不可惜，因為他早已在《道林格雷的畫像》或《快樂王子》中暗含了同情，在他甚至都沒好好理解過同情的時候。

那時候的他灰頭土臉，與以前大相徑庭，他最不可一世時都沒有寬恕過的東西，終於在落難時寬恕了。王爾德出獄後距離死亡尚有三年，給波西的信里說接下來的作品將有意圖好好描寫下苦難和基督，但是終於沒寫出來，他永遠保留了浪子形象，並且因此而完整。

對了，王爾德的一些喜劇非常俏皮，雖然略顯直男癌，但是裡面人物對男人女人性格的篤定或是高談闊論，非常有英國風情，他的刻薄才華在喜劇里得到了很好的展現，比那些唯美主義要更可愛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