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李白四十二
沒看過《那年李白三十整》的同學,建議先看完那篇再來食用。
第一次入京遇冷後,從長安城離開的李白,酒喝得越來越多,心中一片紛亂。在嵩山見到夕日摯友元丹丘,已然奔四的李白感到由衷羨慕。
作為隱居的道士(道隱者),在元丹丘眼中,李白的煩惱讓人十分費解:世間紛紜都是身外之物,而他的征途是學道修仙、心游無極。沒有期待,沒有雜念,心海無風無浪,如雪夜月下之冰湖,一片皎然通透。
看到這樣的人,李白不可能不捫心自問:我李十二又何嘗不想成為一個偉大的看破紅塵的世外高人?
二人枕股而眠的時光,河南廣袤的夜色里,把自己灌醉後仍無法入眠的李白,一定見識過得道高人元丹丘沉靜均勻的鼾聲。那恍惚如夢的片刻,李白大概也會想成為像元丹丘那樣的人吧?
我敢打賭,有個念頭一定曾經不止一次佔據過李白的腦海:
從明天起,把所有的焦慮和不甘全扔到煉丹爐焚滅,然後沐浴更衣,喂馬砍柴,週遊世界,我李先生一定可以成為大唐盛世里最幸福的人,嗯!
李白在給元丹丘的詩里明明白白地表達過艷羨:「我知爾游心無窮」,你不羈的痛快我豈會感受不到?但羨慕歸羨慕,李白終歸是能夠寫出「長風破浪會有時」的人,李白終歸是想要「直掛雲帆濟滄海」的人——他偏要勉強,他就是倔強。
「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為了渺茫難測的進身的機遇,驕傲如李白竟然在給官僚的信里引用過這句話,並極力稱頌對方「筆參造化,學究天人」,但並沒有人因此可以問心無愧地責怪他。
一生瀟洒不羈,從來驕傲輕狂,張口懟天懟地,那是雞湯作者們腦補出的李白。真正的李白是血肉之軀,是迷途羔羊,只是繁華盛世里千千萬萬個拼盡全力想要證明自己的人中稍微英俊些的一個罷了。
有句粗俗的話,叫再好的漢子也頂不住三泡稀。不是漢子不夠陽剛,也不是拉稀這事兒多嚴重,可怕的是「三泡」。在連續的失敗面前,強悍如李十二,心中的火焰也逐漸黯淡了。
誤學書劍,薄遊人間,紫微九重,碧山萬里,有才無命,甘於後時。劉表不用於禰衡,暫來江夏。賀循喜逢於張翰,且樂船中。
一大堆典故不需要管他,「暫來」、「且樂」都是騙人,你只要認識「有才無命」四字就好。什麼叫「有才無命」?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來,晴雯顯然是《紅樓夢》里最會談戀愛的人,令狐沖顯然是《笑傲》里最應該娶小師妹的人,灰太狼顯然是《喜與灰》里最應該吃到羊肉的人。
至於李白,我不知道他除了能寫出動人的詩歌之外,究竟能不能平定邊疆,能不能整頓乾坤,能不能十步殺一人,能不能詩劍濟蒼生,但無論怎樣,在那樣一個偏遠少數民族和老外都能建功立業的宏偉盛唐,李白這樣的人至少應該得到一個嘗試的機會吧?
從前有個婆婆曾經告訴少年李白: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三四十年青春消磨殆盡,衣裳單,歲月深,鐵杵依舊傻大黑粗,人生仍然大海撈針。
寫出「有才無命」四個字的那個瞬間,李白終於有勇氣總結自己的過往。青春逝去,中年喪妻,四海飄零,無枝可依。這樣的中年,一兩頓斷片兒之飲根本拯救不了。
按心理學的說法,這時的李白應該已經陷入了某種「習得性無助」。他那些年的詩讀起來尤其帶感,但仔細一琢磨,你會發現,那些句子真的特別像出自心理醫生之口。對於了解李白過往的人,他的舉動並非不可理解:久病成醫,自古而然。
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
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髮,朝如青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將進酒》據敦煌手抄版,該版出唐人之手,或更近原詩)
喝著度數並不高的酒,說著自己並不信的話,李白的做法似乎不可能取到成效。在夫人去世之後,心情更加糟糕的李白一度搬去了山東,想跟隨大唐第一劍客「劍聖」裴旻繼續學劍。到了山東,才發現跟山東的很多讀書人根本聊不下去,李白忍不住發脾氣罵人:「魯國一杯水,難容橫海鱗。仲尼且不敬,況乃尋常人。」——得,又要搬家。
一個攜家帶口的中年人, 仍然像一個大俠那樣活著。
散漫的隱居,臨時起意的旅行,或者因心情不佳而突然實行的舉家搬遷,對李白來說都再正常不過。今天的北漂、滬漂跟李白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李白5歲起,就在大唐的盛世里飄蕩,似乎永遠無法落腳。
天寶元年,李白四十二歲,捫胸雄心已甘,舉目大勢已去,歲月沖淡了憂愁,他幾乎已經被自己治癒。這年春天,李白登泰山,留下的詩句不同於已前的酒醉自傷,反而充滿了縹緲的仙氣:
玉女四五人,飄颻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遺我流霞杯。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
曠然小宇宙,棄世何悠哉。
泰山絕頂,仙女們非要拉李白成仙,李白半推半就,心中飄飄然。
人生到了這般境界,還要什麼自行車?
孔子登泰山只不過弱弱地小了一下天下,李白到了泰山直接把宇宙都敢小了,他看不起孔子我一點都不奇怪。宇宙在李白眼中都不算什麼了,
所謂盛世長安城,不過比曼哈頓島略大一些罷了,昔日最想留下的地方,現在像一粒塵埃。
此刻的李白並不知道,自己已在無意間立下了一個人類歷史上最成功的「反 FLAG」:剛表達完仙氣飄飄的棄世情懷,來自長安的皇帝詔書就以迅雷不及快播之勢送達李白手上。
皇帝說:請火速來京覲見,以慰我思賢之渴。
怎麼辦?垂死病中驚坐起啊!李白完全忘記了宇宙、泰山和向他招手的玉女,立刻陷入狂喜。他等太久了,他太在乎了,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知道,仙女們是不會怪他的。
李白客居今安徽南陵的家中,親朋鄰居們也被皇帝的詔書刺激得沸騰了。有的殺雞買酒,有的湊上盤纏,在相親們熱辣的目光見證下,李白興奮地戴起烏紗帽,一時卻找不到鏡子。圍觀的孩子們連忙紛紛用良心向他保證:這帽子合適,特別合適。
漆黑的深海之中,茫茫海底,彷彿無盡的虛無。疲倦的潛水員拿探照燈掃射了幾十年,正打算放棄,石頭縫裡傳來了刺眼的閃光。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以前我總以為這句詩是李白在酒桌上寫的,可能跟哪個做官的喝酒喝茬了,一怒之下掀翻了酒桌,狂笑離席。
後來才發現,我完全理解反了,這首詩的名字叫《南陵別兒童入京》,寫於動身入京的通天大道上,寫的是狂喜,寫的是對昔日惆悵的報復。除了爽,完全沒有別的情緒。
其實,李白只不過想要一個證明而已。
湖北的官僚嫌他狂,山東的儒生笑他傻,京城的高層欺他是一介布衣,江湖的兄弟憐他惆悵,就連自己都無法相信自己。天寶元年的春天,所有的不平隨風飄散,李太白覺得自己的人生總算有了交待。
李白並不知道,自己命運的轉折既不是由於自己過人的才華,也不是來自天道的公平,更不是來自明主的慧眼識珠。事實上,李白的獲用,只是出於一個略顯荒誕的偶然事件:皇帝旅遊的時候發現了祥瑞,心情相當不錯,於是非常任性地改了年號,大赦了天下,順便下詔給群臣們攤派了推薦人才的績效考核。
……………………
三年後,東都洛陽。
一位叫杜二的無業青年已然走到人生的窮途末路,34歲的男人,餓得臉都綠了。危急時刻,一位剛剛辭去公職的名叫李十二的45歲大哥正好路過洛陽,身上恰好帶著政府支付的大筆遣散費。看了杜二的臉色,大哥二話不說,掏出了錢包。二人聊得十分投機,遂約好秋天在梁園再會。
秋天的梁園,李白和杜甫如約而至,並且偶遇了一個叫高適的40歲大叔。秋風起,狐兔正肥,三個中年男人騎馬打獵,喝酒觀伎,大呼小叫,招搖過市,玩得異常痛快。
這次三個男人的旅行,讓每個參與者都刻骨銘心,河南開封的某個秋天,讓三個男人懷念了一輩子。
李白詩的好,是那種高速公路上飆摩托的那種好,心裡十分痛快,怎奈高速上的風太大,還是會把眼淚吹下來。
如果非要選,其實我更偏愛杜甫。
杜甫詩的好,是那種特別實在、特別真摯的好,是那種初看不經意,細細一讀卻渾身起雞皮疙瘩、忍不住流眼淚的那種好。尤其是當他寫到李白時: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據我所知,李白的餘生再也沒去過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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