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跑線》：苦逼的中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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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人認為，《起跑線》說的是教育問題，當然也確實是。但我以為，這部印度電影也說了個中產的問題——他們的尷尬、痛苦，和糾結。這一點，在男女主人公不得不裝作窮人，在其住貧民區、吃粗糙食物，男主去工廠打工，女主排隊取水、購買配給大米……時表現得尤為充分，展現出了不折不扣的、苦逼的中產形象。

中產之所以苦逼，在其地位不上又不下、難上而易下。按理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中產們應該滿足了。但一個社會裡，中產或是最苦逼的一群，原因之一是他們更進一步、踏入上流社會的夢想。而中產離上流社會多遠？影片中，男主人公拉吉出身裁縫，後開一家時尚工作室，家裡還雇了傭人，用拉吉自己的話說，是「舊街市的商業大亨」，夠牛×了吧？但他良好的自我感覺遭到痛擊：為女兒上個好學校時遭遇一系列麻煩。

先是「學區房」問題。好在「大亨」還算有錢，立即買房在高檔社區，因不得不辭別熟悉的鄰里，拉吉哭得比妻子出嫁時還厲害。然而，印度畢竟不同於中國，「學區房」只是准入資格，真要入學還需一系列考試，包括對家長的考試。考試中最要命的一條，是英語的熟練程度！這就說到英語問題了。拉吉一家雖進入高檔社區，仍然表現出其格格不入：吃不慣魚子醬、開派對時大跳印度民族舞……更重要的是，一直在商界打拚的拉吉，英語實在拿不出手。

拉吉的妻子米圖受過大學教育，英語也說得呱呱叫，決心帶領家人進軍上流社會；買「學區房」、入住後開派對的主意都是她出的。米圖因一事大受刺激：女兒皮婭要與大學同學的兒子玩，卻被拒絕因而哇哇大哭。後者給出的理由是：皮婭說印度語，而他自己說英語。孩子媽媽竟然說：你們是舊街市開服裝店的，以後女承父業就可以了。言外之意是，你們那個階級，說印度語就行。因為人家說了：「英語不是一門語言，是階級的象徵！」

看到這，我想起一本叫《格調》的書。書中說：你喜歡喝什麼飲料、看什麼電視節目、讀什麼雜誌、怎樣度假休閑、喜歡什麼運動、去哪兒旅行等等……都會確鑿地暴露出人的社會層次。《格調》告訴我們：你可以很有錢，但不等於有格調；你沒有格調，就難被上流社會認同和接納。難怪巴爾扎克說，造成貴族要經三代換血。而印度恰恰是有種姓制度的，其社會等級較中國更為森嚴。

這就凸顯出拉吉等中產的尷尬。承接前面的話，中產之所以苦逼，不但在上升難，而且在下沉易。所以，當拉吉表示不願買「學區房」、不願為皮婭入好學校太費周折時，米圖就會以「如果不如何，女兒就會如何如何，最後她就會吸毒」來威脅，「所有的故事都以吸毒為結尾」。我以為，這絕非妻子迫使丈夫就範的手段，而是反映出米圖的深層次的擔憂：返貧。

為了不至返貧，最好的途徑莫過教育，而教育，是需從娃娃抓起的：起跑線的問題就此提出。所以我說，電影表層是說教育，深層是說中產。為讓皮婭上好學校，拉吉夫婦請顧問、參加家長培訓……為獲德里文法學校「RTE」名額，兩人甚至裝窮住進貧民區，以致出現前述的男主打工、女主排隊取水……都在表現一個中產之家的痛苦和糾結。

有意思的是，夫妻倆先在高檔社區裝大佬，後在貧民區裝窮人；裝大佬不太像——拉吉總是破綻百出，後來更拒絕派對邀請，乾脆不裝了——裝窮人卻越來越像，以致通過「RTE」身份審查。為什麼會這樣？拉吉和米圖原本是窮人，兩人讀中學時，都是上較差的公立學校，所以，裝窮人是熟門熟路，裝大佬則全然生疏。這也是個暗示：較之上升至頂層，中產的下沉和返貧，是更大概率的事。

不但拉吉如此，文法學校女校長也是如此，她無疑也是個中產。這是個女僕的女兒，當年成績特好，卻被高貴同學排斥，只在幫其完成作業後，才獲准參加派對，派對上又無人理會。當上校長後，瞧不起她的那些人紛紛求她，她甚至通過「RTE」名額獲利。但她的地位難言穩固，一旦腐敗被檢舉，必定打回原形。

電影的敗筆在結尾。女兒皮婭得到「RTE」名額，貧民區好友的兒子莫漢卻被淘汰，拉吉良心發現，感覺「偷了別人的機會」，先是捐贈莫漢就讀的公立學校，後來竟跑到女校長處，將佔用「RTE」名額之事和盤托出。在校長以「無法從中獲利」為由、拒絕將名額退還莫漢時，拉吉決定將真相公開。

公開真相後，女兒退出文法學校，夫妻倆為她選擇公立學校。這樣的安排很正能量，是個光明的結尾，恕我直言，一點也不真實。拉吉有錢給學校換桌椅、贈送學生圖書，並讓校園環境煥然一新，但以一己之力提升一所學校，根本沒有可能。難道他不知道，女兒進入公立學校將是怎樣的結果？雖不一定有預期中的吸毒，完全可能進不了好中學，也進不了好大學……當今社會，就是嫁個好人家，名校女孩的競爭力也更強呢。

對中國而言，《起跑線》特別有現實意義：我們也常講「輸/贏在起跑線」，也同樣面臨中產返貧的問題。去年12月，深圳中興通訊一歐姓老員工在公司墜樓身亡。隨後，網上流傳歐某妻子的一封公開信。信中說，他們本來是個美滿幸福的中產階級家庭，歐某因被公司辭退而跳樓。丈夫是一家四口的支柱，如今留下一雙兒女和四個老人，令她感到天崩地裂，完全不知未來該怎麼辦。後來結果如何？我們不得而知。可以肯定，返貧是分分鐘的事。

如此說來，中、印的中產，都一樣苦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