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釗(五)

小裴子半年前已經研究生畢業回家就職了,現在,劉釗也消失了,我在南京簡直是舉目無親。

其實我有點埋怨劉釗,因為我討厭「驚喜」。

小裴子在這一點上就非常體貼,她甚至會在我生日的時候提前問我,最近缺點兒什麼。我就知道,哦,她是要送我生日禮物,這樣一來,我既有期待,也不會因為突然而來的禮物而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當眾求婚,也許就不會這樣難以收場,事情也有迴旋的餘地。

我可以更坦然地向他解釋我對婚姻的看法——我擅長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劉釗也不是個無理的人,如果事情是這樣的,劉釗就不會消失了。

我們此時仍然會保持原狀,既不需要走進婚姻,也不必結束戀愛關係。

我發了一天的呆,在對劉釗的想念和埋怨里結束了這個工作日。

我住的地方離公司不遠,用打車軟體叫車的話,花費有時候只需要個位數,而今天的我,也沒有心情去擠公共交通。

司機把我一直送到了小區樓下,付費服務真是貼心得讓人感動,下車的時候他禮貌送別:「親,不要忘了給我五星好評哦。」

我連忙點頭,「好的。」

我低頭摁著手機給司機點亮五顆星,沒有注意到頭頂覆下來的陰影。

等我抬起頭,劉釗的胸膛幾乎已經要貼到我的鼻尖。

他的衣服上散發著被陽光曬過的溫暖味道,這味道讓我嗓子發乾,我甚至能感受到咽喉表皮之下的血管突突跳動,扯動著緊繃的血管壁。

「你回來了啊」

我試著表現得平常一點,但是我的眼淚卻流了下來。

這可真讓我感到難堪。

我在劉釗面前從沒哭過。

這種失控的情緒和行為,估計要毀了我自劉釗心裡的形象。算了,我在劉釗心裡的形象,也許早就毀了。

他今天可能是來收拾東西的,我讓自己冷靜下來,變得理智一點。

幸好我的粉底防水性能夠好,也沒有塗些什麼睫毛膏之類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幸好我的眼淚收得足夠快,總之,我從手機屏幕里確認,自己的妝沒有花掉,反而因為淚光瑩瑩帶了些柔弱的美感。

告別的時候,是該美一點。

我側開身體,準備上樓,一邊想,一會兒我還可以幫劉釗一起收拾東西,這樣的和平分手大概也能勉強稱作「圓滿」。

然而劉釗將我的胳膊拉住,他說,「姐姐,我好累啊。」

我轉回頭,劉釗這幾天不知道去了哪裡,近距離看,我發現他眼睛下面罕見地有一圈青黑,這在他年輕的臉上顯得非常突兀。

「上去歇會兒?」

我試探著問道,我不清楚我們之間現在到底算什麼情況。

劉釗單方面求婚、單方面消失、現在又單方面的出現,他無意中掌握了我們之間的主動權。

和劉釗的關係中的這種改變,我此時卻毫無察覺。

因為他顯得那麼脆弱而疲憊,對這樣的人還有防備,就顯得我太苛刻太刻薄了。

他走在我身後,腦袋抵在我的肩膀上,兩隻長長的手臂脫臼似的無力下垂,隨著走動而晃蕩著。

這讓我充滿了負罪感,彷彿他這麼累都是我的錯,我的拒絕,也像是在無理取鬧似的。

進了房間,劉釗就安安靜靜的在沙發上躺了下來,他手長腳長,蜷成了一團,我給他蓋上薄毯,支起下巴坐在餐桌旁邊看他。

這種氣氛有點詭異,我總覺得此情此景有點像是母親在守護著遠行歸來的兒子。

為他受到的苦(儘管我並不知道劉釗這幾天受了什麼苦,但他看起來確實是一副受了很多苦的樣子)而心痛,並在心裡祈禱能為他承受這份辛苦。

我為自己的這種獻身精神而感動,由此我突然想到,也許我對劉釗的感情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容易切斷。

沒準我是太愛他了,所以才拒絕了他的求婚。

甚至可能就是太愛了,才不希望他在我身上看到任何世俗,不希望給他加諸任何束縛。

而我在他眼裡永遠符號化,永遠像詩,永遠純粹,永遠決絕,永遠如同不能實現的夢。

而婚姻,將會毀了這一切。

我必須從高空墜落,陷入柴米油鹽。

我從符號變為了實像,會衰老,會腐朽。

這些雜亂的想法讓我幾乎要流淚——女人有時候真是哭得莫名其妙。

我想,如果劉釗真的想結婚,我最後應該也會妥協。

可是被我拒絕了的劉釗,還會再向我求一次婚么。

這樣的困惑里,我便不想再繼續面對著坦然入睡的劉釗,轉身進了卧室,換上睡衣也躺到了床上。

一旦有一個人入睡,整個屋子裡就會產生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東西,我懷疑睡著的人體會向空氣中釋放某種催眠物質。

這個時候,也沒什麼心情吃飯了。

更因為這幾天都沒有睡好,我很快也睡著了。

醒來後已經是夜裡十點,劉釗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他一條胳膊搭在我的腰上,呼出的熱氣全都噴洒在我的脖頸里。

我們如此親密,好似從未發生過那場求婚和拒絕。

我的細微動作還是吵醒了他,劉釗眯著眼睛看我,黑暗的卧室里,我只能看見他眼睛裡反射出來的細微光亮。

「姐姐,一起生活吧,結婚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我點點頭。

劉釗便繼續睡了過去。

我懷疑,劉釗沒準是故意消失了三天,玩了點欲擒故縱的小把戲,而在他心裡,早就認定了我遲早會答應。

婚期敲定之後,我和劉釗之間的關係發生了一些改變。

這種改變是如此的悄無聲息,如此隱秘。

等我發現,為時已晚,劉釗已經完全佔據了我們之間的主動權,他催促我安排雙方父母見面,一手敲定了酒店和婚慶公司,我完完全全的在被他推著走。

21世紀的好處在於,什麼東西都可以產業化,只要付費合理,連腋毛都有人幫你剃。這些從業者素質高超、業務水平一流、標準化作業,沒有什麼值得我擔心的,我百分百的信任他們,比信任自己更甚。

即使我一直處在茫然和恐慌里,整個準備的過程中都像一個人形傀儡一樣絲毫沒起到任何作用,婚禮還是如期而至,社會職業女性的契約精神讓我喪失了毀約的資格和勇氣。

婚禮的當天,我還是沒有即將嫁做人妻的實感,整場婚禮都像是在進行一場盛大的綵排或是表演。

這樣的盛大場景里,劉釗向我走來,身著西服套裝,頭髮一絲不苟的上梳,五官變得模糊起來。

他在我眼裡變成了千千萬萬個重影。

那個年輕帥氣的男人,一下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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