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報道就是迎著雪崩尋找那朵雪蓮 | 汶川地震十年
本文為新聞專業期刊《新聞與寫作》專欄文章,刊登於2018年第4期
文 | @葉偉民
震感是從2008年5月12日下午兩點多傳來的,很微弱,又悶又遠,像大地在極深處打了個哆嗦。隨後,汶川地震的消息傳來,7.8級(後修正為8.0級)。
當時我正在廣州採訪,回去後打開MSN,報社的群已經聊開了。震區已成孤島,所有電話都打不通。編輯部決定分批入川,我被分到第二批。震後約一周,我抵達成都。
此後一個月,我先後到了都江堰、綿陽、什邡、北川、馬爾康、汶川、理縣等地,記錄著悲傷和瘡痍。在我不算短的職業生涯里,災難報道從未缺席,從洪水、雨災、泥石流、到廠礦爆炸,但只有在汶川地震面前,生活隱藏的黑洞才如此真實,美好輕盈的日常被打破,換來某種重。那種巨大的撕裂和幽暗,至今我仍認為是很糟糕的回憶。
既然命運的輪盤難以抵擋,就總要有人去做那個「壞消息先生」,記者就是其中的一群。災難報道是記者的成長課,作為社會應對機制中傳播環節最專業的一環,記者的報道能平衡信息差,協助社會肌體協作和資源調度,並為歷史留下註腳。
情緒這個敵人
單從操作流程上,災難報道和常規報道別無二致,該做的一樣不能少,挑戰反而來自尋常處,例如情緒,尤其站在大災大難的現場,作為自然人的情感反應幾近必然。總體上,我的建議是:珍惜這份人性天然,並將其關進籠子里。
這一點,汶川地震中我先期抵達的同事做得很好。他們深入震區的那一周,我在廣州總部做後方支援,對他們發來的冷靜克制的報道深感敬佩。直至我親眼見到他們,才知道情況並非如此。老記者謝海濤又黑又瘦,眼睛紅腫。我問他怎麼了,他說見不得人哭,一看到生離死別的場面就受不了。然而,在老謝身上,淚水和勇氣並不成反比。北川封城的晚上,他拉著我說,準備摸黑翻山潛入。北川是地震中受破壞最嚴重也是最恐怖之地,縣城幾乎被活埋,死亡和失蹤超過1.5萬人。
每一次災難都會誕生一些煽情催淚之作,更有甚者通篇只是告訴讀者他有多麼傷心。老實說,我非常不認同。記者的自我代入感太強,最終傷害的是公眾感知。為事實喜怒悲怨是讀者的權利,而非受制於某種先入為主的暗示。記者的本職是了解更多真相併如實傳遞。
馴服了情緒後,冷靜判斷才成為可能。一個突發災難通常波及一定範圍的區域和人群,去哪,找誰,做啥,成為一個需要快速判斷的問題。對應有三個原則: 到離事件最近的地方去;找受影響最大的人;就地採訪。
這三點都不難理解。汶川地震發生時,「孤島」汶川自然是各方的首選之地;震中的災民和率先抵達的救援人員也是合適的採訪對象。第三點容易被忽視,災難發生時,生命和故事的存亡都以秒計,記者在現有條件下的第一聲發問和救援人員挖的第一塊石頭,性質是相似的。你打通的第一個災區朋友的電話,途中交通工具的鄰座,都應該成為你素材的來源。我認識一位同行,去成都的飛機上就開始採訪,剛著地就發回第一篇稿子。
這種狀態應貫穿整個採訪期。大災發生,各媒體都會成立前線指揮部,負責選題策劃、編輯和人力調度,時效自然是首輪競技場,各家那三把斧都差不多。接下來就是拼角度和深度了,各家的策劃案會因人力、掌握的信息和理解的不同而有所差異。這個階段,記者的單兵作戰能力就得到凸顯。
震後約兩周,羌族命運進入編輯部的議題清單。汶川是羌族聚居地,這個歷史上命運多舛的民族,震後會怎樣?我想去看看。但編輯部給的路線建議很不靠譜,需要徒步穿越原始叢林。
我這樣解決這個問題:我先在地圖上找出有公路途徑的羌寨,再跑去汽車站,拼湊出一個超過20小時的轉乘方案(震中附近的道路全斷了),然後我再到二手書網站同城交易了兩本羌族史,還通過當地同行找到一位在馬爾康的羌族研究者,通過他我又知道了一位民間羌族博物館館主……
最終,通過數層延伸和篩選,我錨定了汶川阿爾村、蘿蔔寨和理縣桃坪寨這三個點,它們成了我的長篇特稿《羌寨離歌》的主要取材地。實際上,這個案例除了是我親歷外並無特別之處,那些鑽進了救援部隊的直升機和衝鋒舟的同行更值得請教。但道理是一樣的,還是那句老話:辦法總比困難多。
和他們在一起
阿爾村躲在汶川西郊的叢林里。國道走一段,就拐進一條懸崖路,沿雜谷腦河的指引,盡頭一處平緩山谷就是了。
汶川境內的公路大多被震碎,從成都到這本不到4小時的路程,我花了一天一夜。震後初期,大部分資源和注意力都優先城鎮,救人為要務,尚未細化至民族文化挽救,羌就是其中之一。這個問題也並非無人關注,但大多在城裡找民族學家,我認為應該去村莊。
我的攝影師朋友大多信奉羅伯特·卡帕的一句話——「如果你拍得不夠好,那是你離得不夠近。」這同樣適用於寫作,除非你是親歷者,不然必須到故事的源頭並花上足夠的時間,你才明白災難真正的樣子。
有些記者的習慣不好,喜歡坐在指揮中心等數據或在賓館看直播。汶川地震期間,某電視台同行就在酒店裡連線演播室,「大概、可能、也許」地回答著,場面相當尷尬。
抵達阿爾村的第一個晚上,我就知道來對了。村主任逐戶通知,四面山體隨時滑坡,寨子會被「包餃子」,三天後全體撤離。族人們立即圍著火塘討論要帶什麼走。有人要帶上祖傳的法器,有人要帶神龕,有人要帶瓦罐,還有人想帶豬。羌族數千年來一直在遷徙求存,而我剛好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晚上,坐在他們再次啟程前的火塘旁。
阿爾村是一個典型的羌族村落,其保存之完好讓國際學者也頻頻踏足。也許因為這樣,村裡誕生了覺醒青年余永清。十多年來,他騎著自行車做本族文化研究和保護,積累了40多萬字筆記和3萬多張圖片。在崇山峻岭也擋不住商品化的年代,他即使在老一輩眼中也是傻,但越是如此,越是好的故事樣本,裡面有人性的衝突。
好的新聞故事永遠追尋一抹光,尤其在艱難的日子裡。不招人憐的余永清成為了我地震一周年回訪特稿《千年之變,羌去何處?》的主角。我們還成了好朋友。他拉我喝手釀的白酒,我讓他給我講釋比(羌族巫師)。
這些洋溢著東方神秘主義色彩的傳說讓我著迷,現世衝突也有,尤其是一對釋比兄弟,哥哥從安置地逃回荒村,與祖靈同在,弟弟卻愛上了山外人間。我當時的同事劉俊非常喜歡這個二元對立式故事,獨進深山,以崴了一隻腳的代價換來特稿《釋比兄弟》。
好故事從來不會唾手可得,它是武俠小說里那朵美得不可方物的天山雪蓮,你必須千里相尋,還有極好的運氣,才可能在某次失足滾落時遇上。無論如何,儘可能地接近現場,和有經歷的人聊聊,總歸沒錯。
而在災難中尋求故事,原則也大體相仿。如果說難,那就是你再筋疲力盡,也要迎著雪崩的方向。
再廣大的悲傷,也比不上一個小人物具體的悲傷
看到這裡,你可能發現,在我以上的敘述里,故事的載體經由大視角向小個體延伸。這是必然的,中青報「冰點」主編從玉華說過,再廣大的悲傷,也比不上一個小人物具體的悲傷。我對此再同意不過了。
這句話最好的例證之一就是汶川地震期間中青報記者林天宏的《回家》。它的開頭很質樸,也很直白,卻有風眼中那種靜默的巨力——
在前往地震重災區映秀鎮的山路上,我第一次遇見了程林祥。
那是5月15日下午大約2點鐘的時候,距離5·12汶川特大地震發生已近3天。大範圍的山體滑坡和泥石流,摧毀了通往映秀鎮的公路和通訊,沒有人知道鎮子里的情況究竟怎麼樣。我們只能跟隨著救援人員,沿山路徒步往裡走。……這時,我看見一個背著人的中年男子,朝我們走來。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略有些捲髮的男子,面部表情看上去還算平靜。背上的人,身材明顯要比背他的男子高大,兩條腿不時拖在地面上。他頭上裹一塊薄毯,看不清臉,身上穿著一套乾淨的白色校服。同行的一個醫生想上去幫忙,但這個男子停住,朝他微微擺了擺手。「不用了。」他說,「他是我兒子,死了。」——《回家》
這段白描,傾盡了命運的無常和悲傷,沒有高大全,沒有光環,都是如空氣般尋常切實的東西。只要稍品嘗過人間煙火,都會被一種強烈的代入感俘獲——那種概莫能外的命運緊裹和無力反抗。
文章刊發當天,作者林天宏坐地鐵回辦公室,路上突然湧進無數電話,各種年齡,各種職業,都在同一天被這個「父親背著死去的兒子」的故事擊中。
類似的操作在「冰點」還有很多,例如《永不抵達的列車》、《拐點》等。於纖毫見大千、於無聲聽驚雷,這些哲學在寫作中同樣有效。
如果你不知道該怎樣做,就請做一個好人
記者在冷與熱之間的壓抑和分裂,也是要付出代價的。災難報道中記者的精神應激問題,是學界和業界的長青議題,然而公眾大多無感。相反,記者一些言行則容易被放大並招致惡感。
先說第一點。在都江堰聚源中學的救援現場,我在巨大的瓦礫中不知所措,只是徒勞地打轉。突然,一股味道直衝我臉,腐焦中帶著甜,我知道那是死亡的氣息。後來,一個小女孩跟著我,硬要交給我一個掉了封面和扉頁的筆記本,我在陽光下看了,記錄的是一個初中女生成長的情愫。我想找剛才的小女孩,卻已經找不著了。
我不知道本子的主人是誰,從防疫角度我又不能帶回去。於是,在學校側面的江邊,我把它燒掉了,並附上足夠多的祝福。
當天晚上,我產生了幻覺,一閉眼就看見幾個少年站立在床邊。我不迷信,但也相當費勁才熬過這一夜。第二天,我遇上了一支香港心理志願隊。我和其中一名醫生說了情況,他給了我名片,說還這樣的話儘快找他。
可能我心大,也可能太累,次晚幻覺就消失了。我還聽說一些同行睡在屍體旁甚至屍袋裡。我知道記者一向將勇氣視作勳章。但我的建議是:對自己真誠一點,感覺不妥了就主動求助,在專業人士眼中,你是衝鋒陷陣的戰士還是抱著毛毛熊的小女孩,區別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大。
第二個問題有些複雜。在歷次災難報道中,採訪失范總是副產物。例如功利化、漠視他人痛苦或隱私。在追尋惡因的道路上,又會遭遇很多道德的「兩難」:記者應該先救人還是先拍照?突破調查和尊重隱私的界限在哪裡?提前寫好訃聞是嗜血還是盡職……
沒有人敢說都能回答好,尤其是第一次觸摸災難的時候。2013年雅安地震,奔赴現場的又是一批新面孔,我也已轉為編輯,可以從另一個角度感受年輕記者的彷徨。當時我給他們的建議是——如果你不知道該怎樣做,就請做一個好人。如今我依然這麼認為。
這基本是我所能想起的災難報道的建議,它們並非金玉良言,只是在某個時刻我碰巧這樣做了並在此後深以為然。災難報道的複雜程度遠不止於此,就連出發前的裝備選購都大有學問。說到這裡,我至今仍保存著一個有指南針和溫度計功能的哨子,是去汶川前一個驢友建議買的,他說一旦被埋了,吹這個比什麼都頂用。
於是,那些天我一刻不離地將它戴在脖子上,還時常想像著某個危急的時刻,像《泰坦尼克號》里露絲向深海吹響長哨一樣,也上演點什麼悲壯的東西。當我就這樣壯懷激烈的時候,一個掉了門牙、坐在廢墟曬太陽的老漢朝我招手,樂呵呵地問:「小夥子,你是體育老師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是我聽過最悲傷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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