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天龍八部》大概是金庸先生最棒的武俠小說之一，按個人的觀點，可以去掉之一。

實際上，與金庸先生其他的武俠小說相比，譬如射鵰三部曲，《天龍八部》在情節上有時候顯得有些分散，因為涉及到段譽、喬峰等人各自的故事時，互相稍顯疏離。但這不妨礙《天龍八部》成為一部優秀的小說，因為，《天龍八部》是一場「莊嚴的悲劇」，正如陳世驤先生所言：

「書中的人物情節，可謂無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寫到盡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寫成離奇不可；書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處藏著魍魎和鬼蜮，隨時予以驚奇的揭發與諷刺，要供出這樣一個可憐芸芸眾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結構鬆散？」

《天龍八部》是一本充滿著佛家意味的小說，這從小說本身的名字也可見一斑。天龍八部，原是指八種神道怪物，一天，二龍，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呼羅迦，因為以「天」和「龍」為首，故稱為「天龍八部」。而金庸先生也在書開篇的釋名中寫道：

天龍八部這八種神道精怪，各有奇特個性和神通，雖是人間之外的眾生，卻也有塵世的歡喜和悲苦。這部小說里沒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這個佛經名詞，以象徵一些現世人物。

所以，小說的名字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這部小說的立意。在一系列的人物和情節的背後，籠罩著一切皆苦的刺痛，又帶著悲天憫人的意味，讓讀者感到希臘悲劇理論中所謂的恐怖與憐憫。

佛家認為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實際上小說中也多次借書中人物之口提及七苦及其他佛家說法，而在我們審視書中的人物命運時，又會更進一步發現其間的揭示與聯繫。

試對書中些許人物的命運作簡單回顧：

（註：《天龍八部》的歷史背景設定在北宋宋哲宗期間，當時北宋之北有契丹的遼國，西北有党項的西夏，西南有雲南的大理國，西邊西藏地區還有吐蕃）

蕭峰（喬峰），可以說是金庸作品中最具英雄氣概的男主角，沒有之一。《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優柔寡斷，蕭峰則是處事果決；《神鵰俠侶》里的楊過是一個天生情種，愛情至上，蕭峰則是一個不會輕易被情慾牽絆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射鵰英雄傳》里的郭靖倒是和蕭峰頗有些相似，但是相比之下蕭峰的心思更細密一些，處理事情更為縝密；《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則生性恬淡，更願意隱逸江湖。

蕭峰是一個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人，同時也心懷家國。他身為丐幫幫主，多次統領丐幫幫助北宋在北方邊境線抵抗遼國的入侵，擊殺契丹士兵。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物，突然間被揭露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蕭峰是契丹人。一瞬間，身份轉變，在遭受眾叛親離的同時，蕭峰自己的內心也遭受了巨大的煎熬。他又因為誤會親手殺掉了自己的摯愛——阿朱姑娘。後來，他陰差陽錯的做了大遼國的南院大王，因為反對遼主侵宋而產生矛盾（因為蕭峰親眼見到宋遼邊境百姓因為戰亂而受到的苦難），身陷險境，雖然最終被救出，可大家卻被遼軍圍困於雁門關前，段譽和虛竹劫持遼主，最後雙方達成協議，蕭峰要遼主承諾有生之年永不侵宋，而他自己，自認作為契丹人卻劫持遼主，以箭穿心而自殺。

段譽，貴為大理王子，因討厭學武離家出走，結果經歷了眾多離奇與痛苦的事，而他自己也不得不學習武功。遇到屬意的女孩，結果總是自己的妹妹。喜歡王語嫣，而王語嫣眼中、心裡只有慕容復，直到小說的倒數第六回，因為慕容復的涼薄與不擇手段才想起段譽的好。而最後段譽親眼見到自己的父親段正淳死去，母親自殺，而他的母親又在故去之前給段譽揭示了真正身份——段譽其實是四大惡人之首段延慶的兒子，並非段正淳的兒子。他不想做皇帝，最後還是被自己的伯父段正明逼著做了皇帝。

虛竹，一心想做一個好和尚，卻又在別人的種種「引導」下連破清規戒律。一心想著少林師門，卻又無意中破掉無崖子的珍瓏棋局，被傳授一身武功，成了逍遙派掌門。再到後來，回到少室山，被揭開身世，得知自己竟是四大惡人中排行老二的葉二娘與少林寺方丈玄慈的私生子，又在終於有了父母的當天失去了自己的父母——玄慈和葉二娘都自殺了。

這是三大主角的命運沉浮，在看看其他人呢？

四大惡人中的岳老三，陰差陽錯成了段譽的徒弟，最後為了救段譽，被他自己最信任的段延慶一招斃命。

四大惡人中的葉二娘，因為和玄慈的不能公佈於世的感情，漂泊於世。孩子很小時就被別人搶走，以至於自己心理變態，後來專搶別人家小孩玩弄，然後殺掉。

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本為大理皇太子，因為政變而落魄江湖，又遭受巨大慘痛，不得不修鍊邪門歪道的功夫，一心想著恢復帝位，終究是鏡花水月。

慕容復，一心想著光復大燕國，總想著招攬天下英雄為己所用，結果少室山一役丟盡顏面。後來又想認段延慶為乾爹，企圖藉助大理之力。最後成了一個瘋子，做著自己的清秋大夢。

包不同，對慕容復忠心耿耿，因為反對慕容復認段延慶為乾爹，認為興復大燕國也不能做此種事，結果被慕容復一掌打死。

木婉清，愛上了段譽，她什麼也沒做錯，結果發現原來自己是段譽的妹妹。

鍾靈，天性活潑的一個少女，後來也愛上了段譽，結果她也是段譽的妹妹。

鍾萬仇，因為自己長得丑，自慚形穢，他的妻子也是段正淳的情人之一，因為恨才嫁給了他，結果還是忘不了段正淳，而鍾萬仇也時時痛苦。

丐幫馬副幫主，他的妻子康敏就因為大家都對自己傾心而蕭峰毫不在意而憤恨，在無意中得知蕭峰真實身份後，堅持要自己的丈夫馬副幫主把此消息公布，馬副幫主不同意，就被自己的妻子害死了。

阿紫，好好的一個小姑娘，結果入了逍遙派，成為一個內心歹毒的人，全不顧別人的死活。後來喜歡上了自己的姐夫蕭峰，在蕭峰自盡後抱著蕭峰的屍體跳崖。

游坦之，本來是一個公子哥，結果因為武林中的誤會，自己的親人在聚賢庄一戰中被蕭峰所殺。自己後來喜歡上了阿紫，被百般折磨，最後不惜獻出了自己的眼睛給阿紫，結果阿紫還是很討厭他，最後一回中，阿紫挖出了游坦之獻給她的眼睛，還惡狠狠地給游坦之說「還給你，我不欠你的」。阿紫抱著蕭峰跳崖後，游坦之也跟著跳崖。

玄苦，少林寺的大師，在蕭峰小的時候傳授給蕭峰武功。結果被滿心仇恨的蕭遠山殺害。玄苦臨死時說道「師父給我起名玄苦，我勉力脫離這佛家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

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為了無崖子爭了一輩子，互相折磨、互相侵害，結果臨死時發現，無崖子一直喜歡的是她們的師妹。

鳩摩智，本是極有悟性的高僧，因為學武入迷，失了本心，也害了很多人。最後在枯井中武功盡失方才開悟。

蕭遠山，因為宋遼仇恨，被誤認為來奪少林寺武功秘籍，自己的妻子被殺，跳崖後隱姓埋名多年。

慕容博，雁門關外伏擊的始作俑者，搞了很多陰謀，但也是一樣，一出生就背負著復國的重擔，無法過自己的生活。

段正淳，一生處處留情，傷害了很多女人。結果最後自己唯一的兒子並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自己的妻子因一時憤恨和段延慶發生關係，結果生下了段譽。

在書中，很多人物的命運被上天安排，萬分無奈，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無人不冤，有情皆孽，糾纏不休。除了死去（如蕭峰、段正淳等），或是開悟（如鳩摩智、蕭遠山等），否則無法解脫。

大悲劇是也。

書中也有很多情節頗具勸解意味，如那個珍瓏棋局，書中寫道：

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憤壞事。段譽之敗，在於愛心太重，不肯棄子；慕容復之失，由於執著權勢，勇於棄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失勢。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神蕩漾，難以自制。

書中也曾借虛竹之口說出一些道理來，如虛竹和天山童姥在一塊時，曾說：

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禪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乃樂。

然而，又有多少人能真的無求呢？

此所謂《天龍八部》，眾生皆苦，有情皆孽。

最後說一段小說之外的話，《天龍八部》97版電視劇的主題曲，周華健作曲、演唱，林夕作詞，感覺很有原書的精髓所在：

笑你我枉花光心計，愛競逐鏡花那美麗

怕幸運會轉眼遠逝，為貪嗔喜惡怒著迷

責你我太貪功戀勢，怪大地眾生太美麗

悔舊日太執信約誓，為悲歡哀怨妒著迷

啊 捨不得璀燦俗世

啊 躲不開痴戀的欣慰

啊 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 參一生參不透這條難題

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

這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蕩

貪歡一晌偏教那女兒情長埋葬

（覺得這版比原版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