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涕淚,莫愁煩,人生如朝露
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裡。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她心坎兒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來……
竊以為好的世情小說視角一定要開闊,筆下內容儘管免不了家長里短,但是作者要冷眼觀世,萬不可跟著人物一起仇怨起來。與小人物保持距離,從蠻橫潑辣哀戚幽怨中看到悲憫,國外最為人稱道的是簡奧斯汀,而中國張愛玲奶奶無疑也做的很好。中國小說有一點是人物缺乏很強的自我意識,他們不會就愛與哲學或者命運出路進行徹夜反思,他們的確立更多依靠作者白描和特定環境下的特定語言。趙雲救主,一句如入無人之境,場面就在那裡了;曹洪救主,說的是天下可無洪而不可無公,千古傳神。這些人物都是當局者,他們要接近藝術,實際非常依靠作者的能力。
白描運用的好,省事,且有可能成為助力。《繁花》里滬生笑笑,阿寶不響,四字經,非常簡潔的描述,但是達到的效果遠超自身。還有貌似無意義的句子,「阿寶說嗯」,這句又好像是在日常對話里無法省略的。你一言我一語,小說依靠著第一章就決定好的慣性在前進,對寫作者來說則事半功倍。
陶陶說,阿妹是一個人吃,一雌一雄,足夠了。女子說,阿哥,輕點好吧,我一個人,有啥好聽的。
從這些人物口中很難得到發人深省的箴言雋語,但是在對話的夾縫中,我們能獲知的信息總比人物本身要多。小說里有愁有怨,瑣碎日常,可是作者拎得清,一視同仁,說到底無非也是張愛玲的委屈二字。肚皮這個詞頂好,跟吞咽交關,舊派人不興告白體,吃的多是啞巴苦,咽下去,還能過日腳。再實在一點,到菜市場看面孔,忙忙碌碌皆為了填飽肚皮。吃給人以安慰,今朝苦吞不下,就再吃點飯。小市民不做銅牆鐵壁的事體,但是尤其韌,懂得找活路,完不了。人唱「休涕淚,莫愁煩,人生如朝露」,又唱「夢如人生快樂永記取,悲苦深刻藏骨髓」,吃苦不光鮮,坍台事藏起來,實則寬慰自己,捱辰光。
《繁花》脫胎自清小說《海上花列傳》,沿用了從《水滸傳》《儒林外史》就在做的人物拼接敘述。它更靈活的是敘述上的隨性,海上花還在不斷用打圍將人物聚集,到了這裡,上段講某人擬定時間請客,下段開頭就是「到了這一天」。人物拼接,日子也在拼接。我以前說《繁花》可以從任何一個片段開始,至任何一個片段結束,是因為我驚異於全書狀態的幾乎無進展。人聚人散,吵架和好,像河流的截面,靜靜的永遠這個樣子,最後從人物變成了風景。它的啟示在於以點看面,後繼無窮。
王安憶老師談到《長恨歌》,說不是在寫人,而是寫城市。蕙蘭、妹頭、王琦瑤終歸遠去,城市在人的身上得以永存。范小青寫蘇州,也是從一磚一瓦,從玄妙觀方位寫起,這是不會變的,底下才是黑壓壓的蘇州人。這些人花心思、動腦筋,可是弄不清爽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街上賣栗子,女人嫌男人給客人扯多了一個塑料袋,就吵。這些無意識,非要在外人看來能獲得感動,像《百年好合》里從國外回到上海的人。
而對於他們本人來說,則不會再有奇蹟了(阿寶語),平凡又艱辛的生活,使他們忘記了怎麼哭。他們傷心時,嘴筋抽動,面色蒼白,可是眼淚流不下來。他們確然是哭了,但是可以巧施技巧,做到不動聲色,而且哭也不再是小孩子那樣必須全身心投入的動作。而他們最勇敢的時刻呢,大概只是一片浸透後背的汗水,慢慢轉作冰涼。
《天水圍的日與夜》看到最後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寬慰母親,或許哭與愛還有真理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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