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林黛玉,林懟懟

林黛玉,林懟懟

文/蕎麥花開

筆者在《林黛玉的雅謔和聰慧》文中,曾細解黛玉的兩次「雅謔」。曹公或怕讀者粗粗看過,未曉其為黛玉特為配置之言此意彼獨家長技,故在第二十八回,以黛玉重複前言,兩懟寶玉,更明白地示讀者以此技。此回中,寶玉趕著黛玉賠小心,黛玉總不理:

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個丫頭道:「這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它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它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只是納悶。

看官看上引迴文,有一個丫頭道:「這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它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它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寶玉聽了,只是納悶。——此處脂批殊為具眼,甲戌側批:「有意無意,暗合針對,無怪玉兄納悶。」筆者在《林黛玉的雅謔和聰慧》文中說,黛玉之言此意彼,非「同一微信朋友圈」的小夥伴,絕難聽出。譬如此處,小丫頭子聽去,林姑娘這句「理它呢,過一會子就好了」,顯是承「這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它一熨」而發;但我們回溯本回稍前這段:

說著,只見賈母房裡的丫頭找寶玉、黛玉吃飯。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兒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炕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她心裡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她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原來林妹妹人雖先走,耳報神留,竟是順風雙耳,早把寶玉這句「理她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在心裡掛了號?(林妹妹設計台詞:斜眼,出門就是離開?出門就不能放緩腳步一步三拖?)所以說,按理,黛玉此處這句「理它呢,過一會子就好了」,配合剪裁的小丫頭子是不可能聽出真意的,能聽出來的必是「同一微信朋友圈」的小夥伴寶玉。但寶玉雖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畢竟尚不及黛玉玲瓏心竅,九孔十八彎,一時間還沒回過味兒來,竟都還忘了這話是自己前邊兒撂下的過節兒。所以書中寫是「寶玉聽了,只是納悶。」

所以書中更妙的一筆來了。此回稍後,寶釵來了:

只見寶釵、探春等也來了,和賈母說了一會話。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麼呢?」見黛玉裁剪,因笑道:「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黛玉笑道:「這也不過是撒謊哄人罷了。」寶釵笑道:「我告訴你個笑話兒,才剛為那個葯,我說了個不知道,寶兄弟心裡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過會子就好了。」

嘆服,顰卿用心良苦。蓋才人妙筆,就怕俏媚眼做給瞎子看——剛才寶玉一瞬間薛蟠附體,成個獃子了,竟沒味出味兒來,竟連自己才剛說的話都耳旁風了,這不是白「懟」了么?所以正好趁著寶姐姐又進來笑問之機,以復言而為強調。這番倘若再白懟了,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竟不是個知己?而且讀者諸君請注意,前番寶玉說黛玉的「理她呢,過一會子就好了」,是對著寶釵說的;故此番黛玉特為強調此話,第二次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不是對著別人說,而正也是對著寶釵說的!提示寶玉:關鍵詞、寶姐姐!這番暗示,真真難得!這幾乎已不能算暗示了好伐,這幾乎已經是明示了好伐。還要怎麼樣呢。嘖嘖,「心較比干多一竅」,朋友,此言你道其為不然?

還有一層。剛黛玉言此意彼懟回寶玉那句「理它呢,過一會子就好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原是姑蘇慕容,哦不,姑蘇林家,家傳絕技,而其時寶釵尚未進來,並未在場,黛玉對寶玉之「出口氣」,缺乏觀眾,尤其是缺乏寶釵這樣的高級觀眾,必是有憾未釋;這番寶姐姐親自來場,眼前口邊,能不把招式一招一式再演一遍?寶姐姐是見證了前因後果的!即或是寶玉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了半日,已大悟過來,已不需要提點,黛玉恐仍摁不住技癢,而必重複言此一句也。同一微信朋友圈的小夥伴,除了寶玉,本就還有寶釵!這就如文史學者之間來往信函,愛公之於眾,或有的本就是「公開信」,還不就因為,有的妙手妙懟,正宜同水準的廣大同好,奇文共賞。更有甚者,我曾很不解余英時為何愛把他跟人辯論那些信函收入其出版的書著,譬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朱熹的歷史世界》,都附有嘴仗文;今分剖黛玉之兩懟寶玉,不禁恍然此為真相:才人技癢,不可雪藏!

友人生而安和補充:「寶姐姐是見證了前因後果的」——這點重要。黛玉特在寶姐姐進場後,再復言一次,除了再次提點寶玉、技癢求人同賞這兩條而外,外有一層,那就是秀恩愛撒狗糧。同樣的話「懟」回寶玉,這是告訴前後兩次都在場的見證者寶釵,這是專屬於我和寶玉之間的接發球,我和寶玉,才是我們。寶黛果然官配CP,說話的腔調一樣一樣的,可憐寶釵強行被喂狗糧……可憐寶釵對寶玉沒有情愫,卻被黛玉當成假想敵,三番五次被暗諷暗懟,然後被二玉喂狗糧,也是很辛酸了……

或曰:言此意彼,並非黛玉獨擅;第三十回寶姐姐也是有的呀!

筆者笑曰:君請稍安勿躁,待在下一一道來。第三十回,寶玉搭訕寶釵,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也體豐怯熱。」寶釵大怒,借扇機帶雙敲,這「機帶雙敲」,跟瀟湘子的「雅謔補余香」,都是標準的言此意彼啊:

寶釵聽說,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她道:「你要仔細!我和你玩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她們去。」說得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按寶釵此話:「你要仔細!我和你玩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她們去。」——「你要仔細!我和你玩過?」「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她們去。」這兩句也是妥妥的言此意彼啊。這兩句翻譯一下:「你要仔細!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林姑娘)跟前,你該取笑她們去。我和你玩過(這麼沒分寸的事)?」按寶玉沒分寸,忘情造次,不是一回半回。跟黛玉,兩回用《西廂記》的話,兩回惹惱黛玉。但我之所以在前文中沒提寶釵這段言此意彼,乃是因為黛玉的言此意彼,帶點兒半開玩笑的意思,屬於所謂「雅謔」,她哪怕再生氣,聽話者其實不怕;寶釵不同,威重難犯,她一大怒,聽話者瑟瑟發抖,所以她的言此意彼,很難讓聽話者產生語言藝術的賞美審美之感,光剩下犯怵了。

說起來,寶釵妥妥的正宮范兒,母儀天下,沉厚端重,威不可犯。黛玉則妥妥的妃子范兒——「瀟湘妃子」一號,原來有本而來?又或者:寶釵妥妥的班長團支書,黛玉則文藝委員之類?友人生而安和嘆曰:「林黛玉性子耍盡,她依然只是那個柔弱無害的顰兒;薛寶釵好人做盡,她的強勢卻越來越令人不敢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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