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鍬上的鳥

— 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呢？

— 大概是他手裡舉著我的作文，我抱著沉重的書包，跟在他黑色的身影背後搖搖晃晃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身後是熱鬧的走廊，我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他揚了揚我的作文紙，紙張切割空氣，他說，他大爺的，我碰上一個天才。

— 你覺得你是個天才嗎？

— 不是，我從來沒有認識到自己寫下的東西哪裡有閃光點。很多人都比我優秀，比我才華橫溢，凌駕於我之上的優勢是我一輩子都無法追趕上的。我太平庸啦，但是我是不同的個體。

— 這樣聽起來你好像很沒有自信？

— 所以需要自我催眠和強烈的認同感，他最開始的那句話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 那為什麼不再繼續依靠這種歸屬感了？

— 大概是他其實沒有認真聽我說話，他做愛的時候不帶套，他在懷疑我，他不信任我，他把我想的太完美了。

— 也許你也把他想的太完美了？

— 大概是明明身邊有非常多溫柔地對待我的人，差之毫厘，我會不自覺地把他和那些人比較，從一開始就有差池，很多地方我都沒辦法容忍，他對於吃的要求很奇怪，我不想和他在教室的桌子上做愛，他在看電影的時候狂喂我爆米花，必須要買喝的，做出來的事和他給我的承諾很多都是有矛盾的地方的。這樣說出來，我都要忘了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

— 為了愛？

— 後來想想很多不能忍受的點我都能迅速地愛上，迅速地忘記自己為什麼感覺奇怪和厭惡，變得非常愛。做愛時他偷瞄電視，這個動作使當時趴在床上的我有種非常美的感覺，他的臉一半是電視機的光亮，一半是明明滅滅的愛戀，讓我很想一直就這個體位這個狀態停滯在這裡。

— 這麼愛，為什麼要放棄了？

— 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和累贅。我沒辦法面對指責，我整個人就是錯誤的，我不該被生下來，我通過將近一年的心理疏導告訴自己是沒有錯誤的，但是一遇到指責，一遇到很多別人根本不在乎的而我卻非常在乎的事，我就會非常失望，我什麼事都做不好，每天晚上給自己安眠藥的時候，藥丸經常落在地上，我因為吃藥的原因手會一直抖，我抓不穩，所以，當藥丸落在地上的時候，我真的非常想推開窗戶跳下去。這就是我面對任何指責的感受，就像是長久以來背負的包袱被戳穿。

— 不能批評？

— 我知道在很多人看來我就是在做錯的事情，但是他們看來對的事情我現在真的做不到。而且明明是一開始他沒有注意到細節吧——所有人都說了一樣的話，所有人都詢問了問題，所有的人都不了解都有誤解，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是玻璃心但我不是這樣的，所有的人都變得小心翼翼，所有的人都斟酌語句再也不敢對我說重話但我不想這樣，所有的人不論什麼都不敢批評我只對我說好話但我不希望這樣，我不是無法接受，只是感到疑惑和無奈，這個病，我需要時間去理解去調整去校對心態——唯獨他沒有對這個細節表示任何問題，這不就是默認了嗎？但後來句句指責都讓我無法釋懷，也沒辦法再堅持下去了。我從崖邊跌落，伸出手是要被抓住並拯救的，他什麼都沒做，只是冷冷地看著，讓我萬劫不復。既然我這麼差勁，就一直呆在垃圾堆就好了。一直一直被困擾，一直一直沒辦法忘懷，一直一直走不出去，悶在罐子里，跟這件事相關的所有，操場，來電，商量，我都會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哭完之後呢，還是哭。我經歷了將近一年的心理疏導，讓我不要把所有的錯誤都怪在自己身上，不要把所有的事全都怪罪到自己頭上。但是他突然這樣。

— 能否繼續嗎？

— 說實話我已經失眠一個星期多了，睡覺的時間累積不到十小時。我很怕，我非常怕，畏懼這種事情會再次發生，我會被凶，我會讓他失望，我會讓他生氣。我非常害怕，非常怕，你知道給別人一個希望，這個人好不容易才竭盡最後一絲勇氣全心全意地相信，然後你突然把這個希望抽走，把小孩子攥的緊緊的糖果搶走，你知道這種絕望嗎？還不夠絕望，尚可更絕望。我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我太害怕了，我只能訕訕地笑笑，謝謝曾經有這樣一個煙花般的希望在我面前綻放，但它是冷的，抓不住的。寂寞紛至沓來。

— 為什麼說謝謝？

— 大概是沒有別的話可以說了，謝謝他曾經給我的希望和幫助，無論是溫柔的情話還是嚴厲的斥責，謝謝他的愛和懷疑，無論是細膩的溫情還是審判的目光，謝謝他體諒我沒有目標，沒有勇氣，沒有耐心和毅力，謝謝他包容我的無知，我的脾氣，謝謝他把雙手遞給泥濘的深潭裡的我，謝謝他陪伴的時光，謝謝他讓我看到一個新的世界，儘管他只是打開了一個門縫兒，透過那狹小的罅隙我看到許多光亮，謝謝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回黑暗的深淵裡。這樣說的話，我是多麼獨特的一個人。自卑是從哪開始吞噬我的呢？但我也不能任性地把周圍所有人都拉攏到這沒有一絲顏色的世界中來。

— 寂寞嗎？

— 真的很寂寞呀，獨自去做頭髮的四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忘記話要怎麼說，腦子空空蕩蕩的，非常想感嘆一句，真的是好寂寞呀。但是，又感覺十分美好。

—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 曾經有一隻鳥會說人話，他飛了好久好久，落在了乾癟的土地間一位農夫的鐵鍬把兒上，嘰嘰喳喳地說了半個小時，最終聲音沙啞地飛走了。不知道那隻鳥最後找到知音沒有？那位農夫感受到那聲音里的孤獨沒有？

— 你是一隻鳥。

— 不知道有沒有人聽懂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