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世綻放的玫瑰:悼念埃科

本文經授權發布,原文作者系北京外國語大學歐洲語言文化學院義大利語專業魏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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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一個文盲在我這個年紀死去,他的人生會是單一的,而我還經歷過拿破崙、凱撒、達達尼昂的人生。所以,我經常鼓勵年輕人讀書……那麼,在人生結束之時,你就會擁有數不盡的人生經歷,而這是一個極好的特權。」

義大利當地時間2016年2月19日晚22點30分許,翁貝托?埃科在他米蘭的寓所中與世長辭,享年84歲。這位當今義大利最具國際影響力,也是義大利國內文化界最有權威性的人物,通常會被冠以作家、符號學家、語言學家、美學家、後現代文學評論的奠基人之一、大眾傳媒學家和珍本收藏家之類的頭銜,甚至被稱作「超級明星教授」(美國《新聞周刊》)。然而,對於埃科來說,最為重要的或許是品味不同的人生,繼而將享受不同人生的「極好特權」獻給他的讀者。他在米蘭和烏爾比諾的兩個私人圖書館,擁有5萬多部藏書,其中不乏有關古猶太神秘哲學家卡巴拉,以及鍊金術、魔法、虛構的語言等題材的作品。埃科自稱更加著迷於人類對離經叛道思想的偏愛。因此,他的藏書中包括托勒密,卻沒有伽利略,因為伽利略所說的是真理,而他更喜歡瘋人的科學。

人生所能經歷的無限風光,有時就在那稍稍將腳踏出常人之界以外的地方,而埃科一生所涉獵知識的廣度與深度,以及他作品中呈現出的光怪陸離,又豈止是踏出了常人地界一點點。

翁貝托?埃科於1932年出生在義大利的亞歷山德里亞市。祖父是印刷匠,父親是一個只能站在書攤前蹭免費書看的會計,甚至讀不懂埃科青年時期的作品。埃科對於書籍的狂熱,來自於外婆的鼓勵。她是市立圖書館的會員,每周會為外孫帶回家兩三本書。埃科的母親受過打字員培訓,年輕時博覽群書,粗通法語和德語,而且文筆優雅,舉止有一種義大利貴族范兒。

1954年,埃科在都靈大學畢業,並完成了探討托馬斯?達奎那美學原理的論文,繼而出版了第一本學術專著:《聖托馬索的美學問題》(Il problemaestetico di San Tommaso)。在此之後,埃科陸續涉獵了眾多領域的工作:從義大利國家廣播電視台的文化節目編輯,到邦皮亞尼(Bompiani)出版社高級編輯,再到大學教授,著名符號學家,以及銷量名列前茅的暢銷小說作家。埃科瀟洒自由地遊走於嚴肅而高深的學術界,與光怪陸離而又妙趣橫生的虛幻世界之間,以他超人的才華和語言表達能力,將這兩個貌似水火相容的世界,也將文藝和學術理論與文學創作的實踐,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從青年時代開始,埃科始終是一個具有革命和創新精神的學者。他曾經是著名先鋒派運動『63學社的重要成員,也是尖銳和睿智的理論家。作為享譽世界的符號學家,他在所任教的博洛尼亞大學符號學,創建了一支訓練有素而又生機勃勃的學術團隊。埃科將符號學研究與文化實踐緊密地結合起來,使它的應用遠遠超出了單純符號學的範疇。

在埃科眾多的文學評論和理論性著作中,具有獨特價值的當屬:探討先鋒派詩歌作品,成為他早期批評理論里程碑的《開放的作品》(Opera aperta,1963),他也憑藉這部著作成為了義大利後現代主義的先鋒人物;《喬伊斯的詩論》(Le

poetiche di Joyce,1966);在符號學研究發展過程中起到關鍵性作用的《啟示錄派與綜合派》(Apocalittici

e integrati, 1964),《符號學理論》(Trattato di semiotica

generale,1975),以及《符號學與語言哲學》(Semiotica

e filosofia del linguaggio, 1984);從小說結構本身特點出發,分析讀者與作品之間「合作關係」的《故事裡的讀者》(1979);涉及翻譯理論和技巧的《講幾乎同樣的事》(Dire

quasi la stessacosa);《論文學》(Sulla letteratura,

2003);還有近期出版的美學姊妹篇《美的故事》(Storiadellabellezza,

2004)和《丑的故事》(Storiadellabruttezza,

2007)。值得一提的,還有1965年完成的作品《邦德事件》(Il

caso Bond),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幾乎成為義大利大學「聖經」,被學生們熱愛而又「憎恨」的《如何寫一份大學畢業論文》(Come

sifaunatesi di laurea, 1977)。

令翁貝托?埃科確立了在世界文壇上的地位,並且成為國際上最知名的義大利作家的,還是那本《玫瑰的名字》(Il nomedellarosa,1980)。故事發生在義大利中世紀的一座修道院里。方濟各會修士威廉與弟子阿德索前往該處,為神聖羅馬帝國與教皇的調停做準備。剛到修道院,他們就趕上一起離奇的兇殺案,於是開始著手調查。這座神秘的修道院如同一座迷宮,每天都在發生著命案。當秘密終於被解開之時,修道院卻在大火中化為灰燼。

儘管出自埃科這位「學者型作家」之手,《玫瑰的名字》的確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它的魅力就在於多種形式與風格的完美結合:從偵探小說式錯綜複雜的情節,到各種歷史文化知識的羅列;從對於中世紀風格的模仿,到幽默派小說家的那種諧謔。作為深諳中世紀哲學和詩歌的學者,埃科將各種符號彙集一處,具有很高的創造性和實效性。埃科的小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百科全書。要想讀懂他的作品,就必須擁有非同尋常的學識,對於各個人文領域不加區分的涉獵,尤其是對中世紀社會文化的了解。然而,這部小說一經出版,便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獲得了1981年義大利最重要的文學斯特雷加獎(La Strega)和法國美迪奇獎,並且由導演讓-雅克?阿諾拍成電影(1986)。小說在八十年代的銷量達1千4百萬冊,至今已經賣出3千萬冊,並翻譯成世界47種語言。《玫瑰的名字》在中國有包括大陸地區的三個譯本,以及台灣地區的一個版本。

埃科的另外一部小說《傅科擺》(Il pendolo di Foucault,1988),將隱居、神秘主義、共濟會等傳統元素,以及它們在那些年盛行的非理智及恐怖主義理想中的苟延殘喘,進行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埃科將敘述分割成多個視角,再藉助計算機提供的書寫和組合的可能,將五花八門的碎片匯聚在一起,以製造出非同尋常的效果。這一點在後來的小說中也得到了確認和擴大。小說《昨日之島》(L』Isola del giorno prima,1994),是對17世紀文化和歷史的一次廣泛的探索。故事發生在一個非常特殊的地區(時區分界線),如此便可以對於時間和空間進行各種角度的描述。2000年出版的《波多里諾》(Baulino),則重新回到了中世紀,是發生在紅鬍子的費德里克時代的一個流浪漢的故事。他編造出很多無中生有之事,並將他們作為事實講述出來。在《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La misteriosafiammadellareginaLoana, 2004)中,失憶者楊波通過年輕時的書籍、報紙、光碟和繪畫,逐漸恢復了記憶,而它們也反映了作者本人在上個世紀30到40年代的成長經歷。另外,作者也借用了如今非常流行的語言加畫面的手法,在書中加入了代表那個時代大眾文化的很多插圖,包括漫畫、廣告畫、書籍的封面和書籍、郵票、人物諷刺畫、歌曲、報刊文章等等。在這些浩海的記憶上面,埃科噴洒了淡淡的憂傷與懷舊,從而使作品獲得了一種詩意。在此之後,埃科還創作了小說《布拉格公墓》(Il

cimitero di Praga, 2010)

當世界還在習慣性地用符號學家、暢銷小說家、大眾媒體學家,還有世界符號學與認知研究中心主席,以及世界符號學名譽主席等名號來稱呼埃科的時候,已進耄耋之年的他,卻仍舊保持著革命和創新的精神。事實上,在不幸告別我們之前的那個2015年,對於埃科來說也是發生重大轉變的一年。2015年發生的三件大事,皆與我們為他帖的「標籤」之一,也就是大眾媒體學家,有著密切的關係。

第一件事:埃科在自己生日,也就是1月5日這一天,出版了最後一部小說《創刊號》。小說一經出版,立刻登上了暢銷榜首,並且有34個國家獲得了翻譯權。

《創刊號》的故事發生在義大利凈手運動的1992年。小說的主人公克洛納是一位五十開外,自認前半生非常失敗的文化人。他被一家即將成立的報社聘任為主編。然而,這家報社僅僅是一個幌子,出資人是一個擁有各種不正當產業的大亨,他希望通過這家報社叩開頂級沙龍的大門。在接下來的兩個月左右時間裡,記者們的主要工作是反覆探討可以在創刊號上刊登的文章的取材和內容。自己的報道能夠具有某種預見性。在這部作品中,埃科同樣遵循著他一貫的學者型作家之風,拋出了兩個歷史史實:派系眾多而又真假莫辨的馬爾他騎士團現象始末;對真假墨索里尼傳聞的揣測,以及這位「元首」的死亡與「復辟」的謎團。記者布拉嘉多奇奧醉心於這項調查,並且分幾次向克洛納講述了這個離奇的故事。故事本身並不複雜,但藉此機會,埃科將二戰接近尾聲到冷戰之間的義大利歷史,重新以墨索里尼為線索串講了一邊,並且加入了當時將歐洲很多國家的秘密警察牽連在內的「短劍行動」,以及他們與中情局的關係等等細節。最後,進行調查的這個記者離奇被殺。表面上看,他的遇害可能與正在調查妓女被敲詐事件有關,但克洛納覺得是因為墨索里尼死亡之謎,報社也因此解散。

無論是小說中不厭其煩羅列出來的,報張上無限重複而又時常缺乏科學性的陳舊辭彙,還是報界對文章體裁和材料的選取,都無疑戳到了這個社會的痛處,也揭開了它某些暗處的瘡疤。辛辣而又不失幽默的諷刺,使作家和讀者都感到無比暢快,但並不會引發同情。

埃科的敘事文學創作,以一本充滿懸疑的小說(玫瑰的名字)開始,又以一本充滿疑團的小說(創刊號)收官,可謂首尾呼應。當然,這並非先師有意所為。這部小說採取了倒敘的寫法,幾乎是從故事的末尾開始寫起,也就是調查墨索里尼之謎的那個記者被殺之後,然後逐漸回憶報紙籌辦的過程。出去恐懼,克洛納與瑪雅一起躲出米蘭城,在她的小別墅里度過了幾天提心弔膽的日子。直到電視里講到了同樣的歷史事件,他才在瑪雅的開導下逐漸釋然。小說隨即結束。

與此前幾部小說不同,埃科為最後一部敘事文學作品抹上了一股溫情。人到中年且半生落寞的文人克洛納,與年輕,富於幻想,不諳世事,三十歲仍舊是個處女的大學文學系肄業學生瑪雅之間的關係,從生疏到熟絡,並且發展為一種相互依戀的真情。就連瑪雅的姓氏「fresia」,在義大利語中的意思也是「小蒼蘭」!這位博學到具有學究氣的作家,在他的收官之作中,除了貫穿始終的博學、幽默、詼諧、諷刺之風之外,還留給了世人一絲溫情。這種溫情,也表現在當主人公走在米蘭的大街上時,看著今非其比的城市,和某些角落中仍舊存留的古城遺迹時,表現出的那種對昔日的依戀與懷念。

第二件事:埃科被公認為大眾媒體學家。然而,最近也正是他對互聯網和公共社交平台發難。2015年6月15日,埃科由於在交流和媒體研究方面的貢獻,被都靈大學(他的母校)授予榮譽學士學位。然而,他卻在演講上說:「公共媒體把話語權交給了那些傻瓜。從前,他們也就是在酒吧里喝兩三杯紅酒,然後發發言,但立刻就會被制止,不會對集體造成損害。如今,社交媒體使他們同諾貝爾獎獲得者一樣擁有話語權。」在埃科看來,報紙和教師都有責任幫助公眾和學生甄別網路上信息的真偽。這段話一經公布,各個社交網站上立刻一片嘩然。對於他的這段話,公眾採取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其中有很多人對他進行聲援,認為網路的確起到了輿論操縱者的作用。當然,也有人認為傻瓜也有話語權,出版社也經常講話語權交給傻瓜云云。

第三件事,也是最令人大跌眼鏡的一件,是在2015年11月24日,義大利最大的出版社蒙達多利(Mondadori)的掌門人,義大利前總理貝盧斯科尼的女兒瑪麗娜?貝盧斯科尼,收購了埃科所在的邦皮亞尼出版社。以83歲的埃科為首的眾多著名作家,決定抵制這一壟斷行為,並跟隨原出版社的靈魂人物,伊麗莎白?斯卡爾比(Elisabetta Sgarbi),重新組建了一個新的出版社,取名「特修斯之舟」。為了這家新生的出版社,埃科投資3百萬歐元。在他去世之後,社交網站上有人用這句話向他告別:「忒休斯之舟告別他的船長。」「忒休斯之舟」,代表著一艘不斷更換腐朽船板的船。既然如此,它也必定是一艘不斷摒棄腐朽,而且象徵著自由與開創精神的文學之舟。新生的「忒休斯之舟」出版社,計劃在2016年2月27日,出版埃科最新的一本雜文集和他的作品全集,並從2016年5月開始,每年出版50部小說、雜文和詩歌作品。

早在1987年,重慶出版社就已經出版了埃科的小說《玫瑰之名》的第一個譯本。1988年,在中國戲劇出版社的第二個譯本中,還收錄了埃科的親筆信,其中表達了他對自己作品翻譯到中國的欣喜之情。1993年,埃科首次訪問中國,在北大發表了標題為《獨角獸與龍》的演說。2007年,借他的小說《波多里諾》出版之際,埃科第二次來到中國。目前,埃科的小說大部分已經翻譯出版,主要包括:《玫瑰的名字》(1987)《波多里諾》(2007)《密涅瓦火柴盒》(2009)《傅科擺》(2014)等。另外,上海譯文出版社還將在2016年內出版《創刊號》和《樹敵》,並在未來出版他的《昨日之島》、《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布拉格公墓》。與埃科作品翻譯領域的興旺相比,對於他的研究作品在中國還相當貧瘠,且尚未有專著出版。這不能不算是一大憾事,但也給專家學者,以及眾多熱愛埃科作品的人們,留下了無限的想像與探討的空間。

先師已去,而玫瑰將永世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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