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說麥客︱所有的情懷在生存面前都是耍流氓

夏天到了。朋友周末去郊區的小院兒摘了好多杏子回來,給了我一捧,黃燦燦的,咬上一口,真酸。入夏的第三個節氣是芒種,這時杏子初黃,農事最忙,北方的小麥要趕著收割。諺語說,「杏黃一時,麥黃一晌」,誤了時節,麥粒兒就會炸裂在地里,收麥如救火,要搶時間,所以麥客就成了最受歡迎的人。

麥客,又叫刈麥人(刈音義,意為割草),就是專門替別人家割麥子賺錢的人,「客」也指異鄉,外地人。每年的夏收時節,一群群陝甘寧的農民就扒著火車,拉親帶友地南下割麥,一把鐮刀、一頂草帽就是他們的全部行李。他們一村一鄉地割,割到哪兒就睡在哪兒。2002年日本NHK電視台曾製作過一部紀錄片,說的就是這群手握鐮刀,靠辛苦掙錢養家的鄉間流動勞力,這部紀錄片就叫《麥客》。面對鏡頭,操著陝北口音的麥客馬萬全低著頭說,等麥子割好,把錢掙上,回家要給孩子們買點兒好吃好穿的。鏡頭裡那張久經日晒的黝黑面龐,憨厚又略帶羞澀的笑容,感動了整個日本。十年後,在《舌尖上的中國2》里,馬萬全還在做著麥客,依然跑南闖北地幫人家割麥子掙錢。

馬萬全是寧夏涇源縣人,今年57歲,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如今都成了家。在農村做父母可不容易,靠著那幾畝薄田,再養幾隻雞,要把一家子養活下來,還得給孩子攢學費、找婆家和娶媳婦,艱辛可想而知。過不下去就得找活路,自古農民就是這麼苦過來的,走西口,闖關東,都是如此。馬萬全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當起了一名「麥客」,一干就是30多年。每年的芒種前後,他都會和村裡的一夥兒5,6個人,先從西安扒著火車去河南,再從河南一路向西,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能從鄭州割到寶雞,最後從寶雞回寧夏涇源,回去收自家的麥地。

第一次出去做麥客,馬萬全就賺了幾百塊錢,回來後心裡特別高興。那時候割一畝麥子5塊錢,一天搶著干,收個3,4畝,就能掙上20塊錢,這是他在家想都不敢想的事兒,不過就是苦點兒。天剛蒙蒙亮,就得起身,趁著晌午日頭變毒前割上幾畝,安靜的土地上,只聽見「嚓嚓」的割麥聲,偶爾喊上一兩句老腔,那是真累了。有的麥客敢拚命,毒日頭底下照割不誤,就為了多掙幾塊錢。什麼叫「汗滴禾下土」?麥收時你去地里看看就知道了。割下的麥子要捆起來,戳在田裡,等待下一道工序。麥客們熟練地操弄著,一會兒就能撂倒一片麥田。電影《白鹿原》開篇段奕宏演的黑娃割麥子那段兒,就是一個標準的麥客把式。那一脈隨風起伏的金黃麥浪,在城裡人眼裡是收穫,在麥客眼裡,那就是錢,是活下去的希望。

從2014年開始,馬萬全就徹底告別了麥客生涯,老了,割不動了。他說,「鐮刀再快,也比不過收割機。」 收割機是「鐵麥客」,效率高又便宜,老麥客的鐮刀可干不過它。馬萬全現在在自家的責任田裡種了6畝土豆,上的那兩次電視,對他來說,也沒啥實際的幫助,「啥名人嘛,還是老樣子。整天種地放羊。」 對他來說,麥客不過是一個階段性的職業,他要賺錢養家,至於是不是能出名,他倒不在乎,他上電視的消息,還是聽兒子說的。兒子先天腦萎縮,小腿不長肉,生活得靠人照顧,半年前剛娶了媳婦,花了六七萬。家裡又貸款買了幾頭牛羊,兒子身體不行,再加上自己年紀大了,所以就不能去太遠的地方割麥了。馬萬全家裡有四間土坯房,是目前在村子裡少有的幾個還在住土房子的人。「人家都搬到磚房了,我還在土房子里住著。」馬萬全自嘲地說。他天天貓著腰在那6畝土豆地里施肥除草,還要放牛放羊,日子仍然過得緊巴巴。不過有付出就有收穫,有收穫就有希望,黃土地上的農民,世世代代都是這麼活過來的。

出生在江西農村的南開學子熊培雲,寫過一本書,叫《一個農村裡的中國》,說了很多故鄉的事兒。我始終覺得,寫農村就要用最簡單樸實的文字,才能嗆出那股子土味兒來。動輒引經據典的,往往讓人不知所云地跳戲。不過書里有很多關於農村現狀的解讀,還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或者說,沒有一點兒生活經歷確實很難寫得那麼真實。提到農民的信仰和修行,書里有一段文字,是摘自台灣一部紀錄片里的農民老伯的話,就很樸實:

種田是一種修養,別人需要去修禪,而農人不需要修禪......種田就是默默的修禪,是農人上輩子沒有修夠,這輩子只好再繼續補修。

所有的農人都是這樣吧?無奈是有的,但面對生活中的苦難艱辛,還是會堅忍不移,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修行。家就是信仰,日子雖苦,但不舍對未來的希望。

一年中農事最忙的時節就在芒種,不過城裡可沒幾個人知道。這一天的朋友圈裡一定滿都是咿咿呀呀的一堆,什麼蟬鳴了,什麼伯勞鳥叫了,什麼黃經多少度了。我真誠地希望你能放下手機,哪怕只有幾秒鐘,問問自己,這些蟲子小鳥在你的生活里到底有什麼意義?節氣遠不只是這些優雅的物候,麥田裡那些勤勞的農人,灑落在土地上的滴滴汗水,才是每一個節氣最厚重的意義所在。對農戶來說,不誤農時,有個好收成,才是最要緊的。對那些仍舊扒著火車四處割麥的麥客來說,麥收時節少點兒雨水多掙上幾個錢才是最要緊的。

因為曾經有過鄉間工作的經歷,所以多少知道點兒農民的那份辛勞和無奈。就說看待同樣一顆南瓜吧,城鄉間的差異,不僅是生產者和消費者的角色不同,連帶對自然的尊重、對收穫的期盼,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感情,乃至整個生命的狀態,都是不一樣的。這裡面沒有誰優誰劣,生而為人,無論在城市還是鄉間,都是修行,該坦然接受的去接受,該擔起的責任要擔起。就像麥客,雖然辛苦,可有苦才有樂,它不過是某一種生命形式里的階段性狀態。至於那些把麥客比喻成候鳥的,我勸你們還是省省吧,所有的情懷在生存面前,都是耍流氓。

希望今年的麥收能有個好天氣,麥客們都說,這日頭再毒也好過連陰雨。祝願他們能多掙倆錢兒,也祝願天下所有努力生活著的人們,願你們都會幸福。

文章摘自本人公號 彼有遺秉,感謝您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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