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一孔之見:神權不下縣之我是關神!

一孔之見:神權不下縣之我為關神!

關神斷獄

溧陽馬孝廉豐,未第時,館於邑之西村李家。鄰有王某,性兇惡,素捶其妻。

  妻飢餓,無以自存,竊李家雞烹食之。李知之,告其夫。夫方被酒,大怒,持刀牽妻至。審問得實,將殺之。妻大懼,誣雞為孝廉所竊。孝廉與爭,無以自明,曰:「村有關神廟,請往擲杯交卜之。卦陰者婦人竊,卦陽者男子竊。」如其言,三擲皆陽。王投刀放妻歸,而孝廉以竊雞故,為村人所薄,失館數年。

  他日,有扶乩者方登壇,自稱關神。孝廉記前事,大罵神之不靈。乩書灰盤曰:「馬孝廉,汝將來有臨民之職,亦知事有緩急重耶?汝竊雞,不過失館;某妻竊雞,立死刀下矣。我寧受不靈之名,以救生人之命。上帝念我能識政體,故超升三級。汝乃怨我耶?」孝廉曰:「關神既封帝矣,何級之升?」乩神曰:「今四海九州皆有關神廟,焉得有許多關神分享血食。凡村鄉所立關廟,皆奉上帝命,擇里中鬼平生正直者代司其事,真關神在帝左右,何能降凡耶?」孝廉乃服。

-------我是信達雅的分割線------

溧陽有一位叫馬豐的孝廉,他性格軟弱,作人卻很善良,所以大家都叫他好人老馬,熟悉的人就喊他好馬。

好馬在還沒有通過公務員考試時,曾經在縣城西庄的李家當家庭教師。隔壁住的老王,性格兇惡,經常打老婆。(平時也不怎麼給老婆生活費用)

有一天,隔壁老王的老婆實在餓極了,就偷了李家的一隻雞吃。李老爺知道後,告訴了老王。老王剛好才喝過酒,還帶著酒勁,勃然大怒,抓著老婆來到李家,拔出刀說:我們家是不會作這種事的!既然李老爺這樣說了,我就剖開你的肚子,把雞抓住出來還他!老王老婆嚇壞了,就說,這雞不是我偷的,是好馬老師偷的!

好馬大吃一驚,說:豈有此理!但無論怎麼爭論,都證明不了自己,反而招來了越來越多的懷疑眼神,於是,他憤怒的說,本村不是有關神廟嗎?我們一起去求神吧,擲陰就是她偷的,擲陽就是我偷的!於是,大家一起來到關神廟,連續擲了三次神爻,檢測結果全是陽性。老王丟下刀,讓慶幸不已的老婆回了家。好馬老師則因為這件事被村民們看不起,連續幾年找不到工作。

後來,某一天,有人扶乩,神乩降臨後,說:「我是關神,你們想問什麼?」好馬頓時想起前事,大罵說,大家不要相信他啊!這是個冤枉人的糊塗蛋啊!乩筆就在沙盤上沙沙的寫出回答,說:好馬,你將來也是要作一把手的人,要協調問題治理環境的,應該知道事情分成輕重緩急的道理。你偷一隻雞,不過暫時丟掉了一份臨時工的工作,而老王媳婦如果作實偷雞的話,當場就要沒命,我寧願蒙受治事昏庸的惡名,也要救下這條性命。上級組織因此認為我懂得理政作事的道理,破格提拔了我。(連上級部門都認可了我的決策)你反而覺得不服嗎?

好馬愕然,問神乩說,關神您都封帝了啊,再升三級,那是什麼位子?

神乩回答說,如今天下,無論是東、南、西、北四海之地,還是徐州及其它八州這九州之土,都有關神廟在,試問,關老爺那裡管得過來呢?所以,天庭研究之後,決定關神他老人家只管到縣一級的關廟,而鄉鎮一級及以下的關廟,都託付給當地那些生平正直的鬼魂來處理一應事務,真正的關神老爺一直都在天庭最高處,那裡有那麼多時間聽取下面的事務呢?!

好馬衷心嘆服,從此就不再怨恨了。

-------我是賞嘆人情事務的分割線------

上文出自袁枚《子不語》,袁枚爛讀詩書,通達世情,借才名而玩世,既不是那種食古不化不通世事的憨鈍腐儒,也不是那種無底線無原則張口全是良心張手且攏財氣的硬骨賢達,在歷代鬼故事集中,《子不語》也算是頗有趣味的一部,篇篇讀來,紙上是鬼狐精魅,看到是人間百態,間或又有極巧妙的設定出來,本文正是其一。

處理具體事務時,在「顧全大局」、「通盤考慮」的大前提下,作出的決策往往並非最公正的,而是最能夠把整體事態平息的。類似這樣的事情,只要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過幾年的同學,大抵都有體會,把這樣的經驗融入鬼狐故事當中,也不算是特別了不起的手法,類似的劇情,在《閱微草堂筆記》里有更多,也處理的更加複雜合理。

這篇故事讓我感興趣的設定,在另外兩處,或者說是一處。

神權不下縣……或者說,人人可為關神。

關神廟,在無人不可為神的本土信仰體系中,算得是最大的一支勢力了,非佛非道,卻又入佛入道,近代以前,號稱天下有城隍土地處,皆有關廟,在歷代筆記小說,特別是清代小說當中,關帝故事多到了足以自己單立一個大類的地步:這些故事裡,關帝有時侯怒而殺人,有時候庇護良善,有時候守護科場,有時候坐而論道,有時候砍砍蚩尤,有時候幫幫官軍……象席方平這樣天上地下都絕途斷路的案子,關聖一伸手,就能給翻過來。

但是,很少有故事會研究到操作層面的細節:和數量萬萬的城隍土地不同,紅臉長鬍子的關老爺只有一位,天下億兆香火,無數祈告哀求,他是怎麼及時聽到,一一回應的?

……袁枚給出的,正是一種解釋,而且是一種非常精奇有趣而又合情合理的解釋。

神權不下縣……或者說,人人可為關神。

關廟,是一塊招牌,一個連鎖機構,「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德關聖大帝」高居於這個機構的最高處,為其提供合法性和信用度,而填充無數門面的,則是得到了授權的工作人員,他們經過選拔,都是當地以正直素稱的人員,從而得到了帝雲長的信任,被他慷慨的授予權利,代表著他,與鄉鎮一級的人民直接接觸,聽取他們的訴告,裁決他們的爭端,更高一級的神廟會評估這些行為的質量,並給績效出色者以上升的機會。

……這套規則是從什麼地方套用下來的,我覺得完全沒必要再說了吧!

所以說,神話來源於生活。有了「皇權不下縣」的世界,才會誕生這種「神權不下縣」的神話。

嚴格來說,上文中描述的這個結構,其實看著還挺不壞的,就算是今天,也一直有人用數學工具來計算實施治理的成本,指出把有效治理貫徹到最基層的成本實在太大,大到了不如把手從基層收回來,將最底層委託給民間自治。而歷朝歷代一以貫之的「皇權不下縣」的傳統,也似乎說明著這個選擇挺有合理性:至少,已經有那麼多前人走過這條路了,不是嗎?

不過啊,悲觀主義者如我,卻實在忍不住想把《子不語》中的另一則故事貼上來:同樣講述著關於基層關神的故事,在我看來,這則《成神不必賢》根本就是對《關神斷獄》設定的補完,而正是因為有了後一則故事的完善,前一則故事才愈發鮮活,愈發的可以咀嚼回味起來。

-------我是爽快的刷起了字數的分割線------

 ○成神不必賢人李海仲秀才,秋試京師,在蘇州雇鴨嘴船。行至淮上,見艙前來王某求附舟,舊時鄰也,因與同行。

  洎晚,王笑問:「君膽大否?」秀才愕然,漫應曰:「大。」王曰:「懼君生畏,故以膽問。君既膽大,我不得不以實告。我非人,乃鬼也。我別君六年矣,前年歲荒,為饑寒所迫,掘墳盜財,被捕拿獲,罪已斬決。今作鬼依舊饑寒,故往京中索逋,仗君乞帶。」李問:「往索何人之債?」曰:「汪某。渠作刑部司官,許擬斬文書到部時為駁減等,故饋以五百金。不料渠全無照應,終不能保全性命,故往祟之。」汪某者,李戚也。李大駭,曉之曰:「汝罪宜誅,部議不枉,汪舍親不應騙汝財物,我帶汝往,說明原委,令渠還汝,以解此仇可也。但汝已死,要銀何用?」王曰:「我雖無用,尚有妻子在家,居與君鄰。我索得後,可代我付之。」李唯唯。

  又數日,將到京師,王請先行,曰:「我且到令親處作祟,令渠求救無方,君再往說之,方肯聽君。否則渠系貪財之人,君雖有言,渠不聽也。」言畢不見。

  李入都覓寓,遲三日,往汪家,汪果得風狂之病,舉家求神問卜,毫無效驗。李方至門,病人口語曰:「汝家救星到矣!」家人爭迎問李,李告以原委。汪妻初意要燒紙錢數萬為償,病人大笑曰:「以真錢還真錢,天下無此便宜之事!速兌五百金交李老爺,我便饒你。」其家如其言,汪病果愈。

  又數日,來李處催與同歸,李不肯曰,「我未下場。」鬼曰:「君不中,不必下場也。」李不聽。畢三場後,鬼又催歸。李曰:「我要等榜。」鬼曰:「君不中,不必等榜也。」榜發無名,鬼來笑曰:「君此時可以歸乎?」李慚沮,即日起身。鬼與同船,一切飲食,嗅而不吞,熱物被嗅,登時冷矣。

  行至宿遷,鬼曰:「某村唱戲,盍往觀乎?」李同至戲台下。看數出,鬼忽不見,但聞飛沙走石之聲,李回船待之。天將黑,鬼盛服而來曰:「我不歸矣,我在此做關帝矣。」李大駭曰:「妝何敢做關帝?」曰:「世上觀音、關帝,皆鬼冒充。前日村中之戲,還關神願也。所還願之關神,比我更無賴,我故大怒,與決戰而逐之。君獨不聞飛沙石之聲乎?」言畢拜謝而去。李替帶五百金付其妻子。

-------我是感嘆寫故事一定要首尾呼應有始有終的分割線------

前一則故事的最後,袁枚通過鬼神之口告訴我們說:帝雲長並沒有精力直接面對所有的人民,對縣以下的信眾,他「擇里中鬼平生正直者代司其事」。令出於上,且有名望、道德的限制。

到了後一則故事,袁枚終於忍不住開放了更多的設定:「所還願之關神,比我更無賴,我故大怒,與決戰而逐之。」顯然,事情正在起變化,平生正直者們被無賴者們取代,而強橫者們又可以用暴力將之奪取。

如果世界是前者,那挺不壞的,把具體事務委託給平生正直者,把精力集中到更重要的大事上去,這顯然是節約成本提高效率的途徑。

如果世界是後者……好吧,那至少大家落了一個清楚明白:我們知道身處一個《水滸傳》般的世界,知道強盜們可以火併州縣,知道貴族們可以豢養包庇殺人犯以及其它,知道結塢築寨的有活力的民間組織有多麼強大,知道這世上還有梁山。

……但是啊,如果大家都相信,或至少在嘴巴上相信這世界是前者,卻實際生活在一個如同後者般運行的世界中,一切,將會怎樣?

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也許,這只是那個世界中最不可怕的前景之一罷!

-------我是終於忍不住要把感想寫完的分割線------

其實,從故事一到故事二,最大的變化,我以為並非「更無賴」者在基層關廟取代了「平生正直者」。

……如果只是這樣,最多也就是選拔制度出現了問題,只要帝雲長有心振作,該追補虧空就追補虧空,該剝皮實草就剝皮實草,至少,短時間內刷新振作總是作到的。

與第一個故事相比,第二個故事中不再有「村鄉所立」的限制,反而說「世上觀音、關帝,皆鬼冒充」,這一句,才是最讓我驚悚的。

我們常說,李鬼終究鬥不過李逵,可是,如果世上已無梁山呢?如果世間已無李逵呢?

世上觀音、關帝,皆鬼冒充啊……

-------我是又跳回一千年前引用老蘇的分割線------

事情是怎麼走到這一步呢?我首先想到的,竟是《六國論》。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

起初,關帝大約也只是想要輕鬆一些罷,將鄉村託付,專心於縣城以上。然而,隨著時間的發展,基層漸漸坍塌,開始是無賴者對正直者們的取代,再後來是強橫者嘗試著伸出手,自己來奪取想要的神廟。

然後,他們吃飽了,於是大家相安無事,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開玩笑罷?!

鄉村一級神廟的淪陷,可能是結束,卻更可能是開始。或者某一天,那些盤據於鄉間的無賴者與強橫者開始試著伸出食指,想要沾一沾縣城的汁水,嘗一嘗那不同的鮮味,他們可能被燙傷,被驅趕,被懲罰……但也有可能,在某些地方得償所願。

鄉上有縣,縣上有府,府上有省,省上有兩江、兩廣、直隸、甘陝……我不知道這樣一步步走過來要用多久,我只知道袁枚講的那個發生在「我大清」的結局。

世上觀音、關帝,皆鬼冒充。

……這個結束,真是一點都不讓人開心啊!


推薦閱讀:

奸臣和珅偷福字碑是怎麼回事?
假設:公子扶蘇繼位秦帝國會不會滅亡?
慈禧太后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反法聯盟那麼怕拿破崙為什麼抓住兩次都沒殺了他?
台灣公知吳國楨對戰台灣自干五胡適

TAG: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