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入選與落選的詩(8)——三種精神

讀詩的樂趣之一,在於欣賞詩人繽紛的精神。我給女兒選詩,便由我所愛,取我所欲,以贈斯人。

我想讓女兒對生活有真誠的態度。我想讓她的喜、怒、哀、樂不要從高高在上的「主義」里來,不要有人云亦云的偽文藝,而要對大千世界多些「注意」,而漸漸有些私人的「主意」。 這種精神繞不過杜甫。前幾回所引杜詩《月夜》、《水檻遣心》、《客至》、《江畔獨步尋花》諸篇,皆是對生活親近熱情而又平等相待的好作品。再如《江漲》:

江漲柴門外,兒童報急流。

下床高數尺,倚杖沒中洲。

細動迎風燕,輕搖逐浪鷗。

漁人縈小楫,容易拔船頭。

這是詩人在成都草堂時期偶遇大水,狼狽間所作。詩中既沒有自傷自憐,也沒有故作豁達,明明被大水包圍了,倒還有心思看燕子、白鷗、漁人撐船。筆法毫不浮誇,體物入微間有點恰到好處的幽默。

杜甫是用十二分力氣生活的人,我不要女兒這麼用力,只要她學些踏實的樂趣與幸福。宋詩學杜,便有專學其「小而佳」的一類:

別院深深夏席清,石榴開遍透簾明。

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與杜甫之精神相反的,當然是李白。李白的妙處,不在那些「五花馬、千金裘」的豪言,也不在「手可摘星辰」的壯語,而在一隻「天眼」。李白用他的天眼看去,人間便是仙界,平常景緻,也能洗人心胸: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頷、頸二聯不是凡人登高所見,而是天上看人間的視角。又如《聽蜀僧濬彈琴》: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首聯著一「下」字便自不凡,全詩天眼一開,天地間彷彿只有一僧、一客、一琴而已。「我」之精神充盈天地,而凡俗安在哉?也許女兒讀了這樣的詩,能豁達些,眼界能高遠些,心中之「我」也能更壯大些吧。

在「真誠的生活」與「強大的自我」之外,我想讓女兒具備的第三種精神是「一點禪宗」。人人皆知王維詩中有禪意,誠然: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是清凈自然之禪,也是活潑生動之禪。這世上,自有與我無關之事,有不需強求之美,有「不求美人折」之欣欣生意。所謂順其自然,便落在王摩詰這些詩中畫、畫中詩里。然而王維最具禪意的一首《觀獵》卻少有人照禪詩來讀:

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

回看射鵰處,千里暮雲平。

前六句里那些激烈的熱鬧,被最後兩句一筆抹平,真如禪師棒喝!小時候讀讀這些詩,長大也許會無可不可些,少些執著,便不致於心心念念地上哈佛、「覓封侯」了吧?
推薦閱讀:

王維的《山中送別》與一般的送別詩相比有哪些別出心裁的地方?
七言·緬懷英若誠先生
讀書筆記一則
詩經《二子乘舟》如何描寫出送別時兩人唏噓、牽掛和暗暗祈告?

TAG:詩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