銹刀斬龍錄(1)
1.
這世界上是有龍的,從小母親就對蕭雲說。
「娘,你見過龍嗎?」蕭雲經常問坐在門檻上洗衣服的母親。
每當這時候,母親就抬起頭,幸福地看天空中那一點漂浮的雲,和門前人家屋頂上的炊煙。
「俺沒見過,但你爹見過。」
「那,俺爹呢?」
母親眼裡的光黯淡了,低下頭拿起木槌,用力捶打衣服,那是一件布衣,已經洗的褪色發舊了。
「他呀,在你很小的時候走了,跟俺說要去屠龍。」
沉默了一下,母親接著說。
「他說,等殺死了惡龍就回來看俺。」
這樣的問答填滿了蕭雲童年的記憶。
直到稍長一些,蕭雲才發現母親洗的衣服里,一直有那件布衣。
母親早已思念成痴。
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有龍。
他無聲苦笑,接過母親手裡的木槌。
「娘,以後俺幫你洗衣服。」
母親搖搖頭,抓緊盆里的布衣。
「你爹愛出汗,你洗不幹凈。」
2.
其時天下大亂,各地起義不斷,但有一件怪事,亂軍從沒進入過小村。
村民們不知所以,只有感嘆生在了風水寶地。
只有蕭雲知道,是亂軍看見了母親曬在山崗上,迎風飛舞的那件布衣。
父親到底是誰,從小到大這個問題在蕭雲心中發酵膨脹,漸漸無法控制。
每個去山間打水的清晨,每個荷鋤歸來的黃昏,他都在一遍遍幻想父親的模樣。
父親應該是抱過他的,但那時太小了,記憶早已模糊。
家裡有一把生了銹的柴刀,母親說這是父親用過的。
夜裡趁母親睡著了,蕭雲會拿起它在院中揮舞,開始很慢,後來很快,最後只剩影子。
雖然刀鈍的什麼都砍不開,但拿著沾染父親氣息的刀,心裡就踏實。
3.
16歲,噩耗從京城傳來,叛軍攻陷京城,殺害皇帝,放火屠城三日。
接著就有消息,說官軍四散潰逃,但還有幾支在堅持抵抗。
最大的一支,叫作銀沖尉,全都身披銀甲,為首的將領名喚白鷹,軍紀嚴明。
那年,北方大旱,千里枯骨遍野。
村裡糧食漸漸減少,村中年輕的壯勞力紛紛商量著結伴出去闖蕩,少給家裡增加負擔。
蕭雲摩挲著銹刀,心也活絡起來。
厭倦了單調的生活,想要追尋父親的傳說。
但不能留下母親一人,他犯了難。
忽然感覺身後有人,悚然回頭。
電光石火間,發現是母親靜靜站在門檻上,手裡捏著那件布衣。
她喃喃地說:「沒水了,衣服也洗不了了,娃穿走吧。」
他搖頭。母親眉頭一皺,將布衣摔在蕭雲懷裡。
「等你爹回來,看到你這個樣子會怪俺的,拿著你爹的刀出去闖吧。」
蕭雲一怔,母親清醒了?
但接著就看到母親抱著裝糧食的大缸傻笑,說這麼多吃的就都歸我一個人了。
原來...還是痴的。蕭雲輕嘆。
走的那天,跟村長打過招呼幫忙照看娘親,蕭雲踏上了出村的山路。
翻過一個山頭的時候蕭雲回首看去,村口有一個小黑點痴痴站著。
蕭雲的鼻子就微微酸了。
他有種預感,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4.
去哪裡,蕭雲向著京城走去。
即使遭了兵亂,聽說那裡還是有很多謀生的機會。
他力大,勤快,刀快,自信有本事找份生計。
腰上挎著父親的銹刀。
走路搖頭晃腦,哼著家鄉小調。
路人見了就笑,說這傻小子出來闖連把趁手的傢伙都沒有。
蕭雲憨憨的,陪著笑。
他的刀雖然銹了,可他的心沒有銹,他知道路人是出於好意提醒。
刀身除了銹,更多的是暗紅色的血跡,只不過外人不知罷了。
白天趕路,晚上敲門借宿,第二天替人家干點活兒再上路,就這麼過了半個月。
道路漸漸險峻起來,要進十萬大山,按慣例都要在山腳下補充乾糧。
群山不僅路險,聽說最近還在鬧土匪,客人們不敢進山。
蕭雲睡在馬棚里,幫客棧老闆喂馬,靜觀其變。
這天來了輛推車,車上插著大旗,上書「福威鏢局」四個草字。
車邊跟著七個拿刀的鏢師,一個掣槍的老者和一個騎馬的姑娘。
小車停下,客人們一陣歡呼,覺得進山安全了。
鏢師們拱拱手,進店,要茶,抖袍,落座。
早有那好事的客人湊上去閑扯,蕭雲在外邊聽著。
原來老鏢頭姓游,川蜀「霸王槍」第五代傳人,姑娘是他孫女,叫游鳳兒。
蕭雲看著姑娘的明眸皓齒,往馬嘴裡塞草料的動作就大了點,惹得馬兒長嘶。
游鳳兒扭頭,看到一個髒兮兮的鄉下小伙在馬旁邊站著,傻乎乎地看著自己,噗嗤一聲笑。
蕭雲臉紅了,低頭專心喂馬。
老游頭眼尖,一眼看到蕭雲腰間的銹劍,嘴裡『嗯』的一聲,招呼他進來。
「小兄弟哪來的啊。」
「刃靼。」
「怎麼沒聽過?」游鳳兒在一旁按捺不住了。
蕭雲撓撓頭,「小地方,村裡只有一個小勺子似的湖。」
「那你這把刀是哪兒來的?」
「是俺爹的。」
「喔......」老頭長吟。「我以前也見過有人用銹刀。」
蕭雲心一動,卻不動聲色。
「師傅,俺跟你們一塊走,不要錢,給口飯就行。」
游鳳兒撇嘴。「我們走鏢很危險的,你不是習武的人,就別湊熱鬧了。」
蕭雲笑笑,看著老者。
老頭也笑,說:「我家丫頭脾氣有點直,你別放心上。看你挺老實的,進山的時候幫我們推車吧。」
游鳳兒還要說話,老者卻一揚掌,喝茶去了,只好悻悻住嘴。
蕭雲抱拳:「多謝老先生!」
游鳳兒又憋不住笑出聲來:「現在誰還這麼稱呼哇,土老冒兒。」
蕭雲做了個鬼臉,隨即轉身出門。
姑娘生的忒俊了,蕭雲心說這一路可不會太平。
他雖然刀銹,腦子可不傻。
5.
福威鏢局只走物鏢,不走銀鏢。
游老頭成名已有二十多年,一柄霸王槍威震巴蜀,很久沒出來走江湖。
這次是為了把家業託付給孫女,特意來撐場面的。
七個鏢師都是蜀人,很快就和蕭雲混熟了,眾人說說笑笑趕路,解乏。
推車後面跟著好幾個商隊,人多,壯膽。
蕭雲只跟鏢師說話,不跟游鳳兒說話。
游鳳兒坐在馬背上不住拿眼瞟他,見蕭雲不睬,小嘴撅的高高的。
第二天夜裡紮營,蕭雲餵了馬,拿毯子蓋上身體,坐在篝火邊擦刀。
游鳳兒眼珠轉了轉,湊到蕭雲身邊。
「一把銹刀,有什麼好擦的?」
「俺擦刀,擦的不是銹,是心裡的塵。」
「呸呸呸,小小年紀,說話老氣橫秋的。」
「啥叫老氣橫秋?」
「就是...像我爺爺一樣!」
「你爺爺很好啊,武功高,人也和藹。」
「哎和你這人說話怎麼這麼費勁吶。我問你,白天幹嘛不理我?」
「你又沒找俺說話。」
「那和那些夥計說?」
「他們瞧得起俺,和俺是一路人。」
游鳳兒一愣,頓時沒了聲。她心裡確實瞧不起這個鄉巴佬,所以被他無視才氣哼哼的。
月色下蕭雲溫柔地擦著刀,從刀背到刀柄,嘴角有一絲弧度。
游鳳兒看了一會兒,忍不住道:「你別擦了,明天我讓爺爺給你找一把好刀。」
「不用,這刀順手。」
「一把破柴刀......」游鳳兒抬手去抓,想把刀搶過來。
蕭雲眉毛一豎,『啪』地把游鳳兒的手打開。
「鄉巴佬,你敢打我!」游鳳兒低頭一看,手背上出了一道紅印,眼眶就有了霧氣。
「對不起,俺這刀是爹留給我的,別人不能碰。」蕭雲也有些後悔剛才下意識的反應。
「你爹?」游鳳兒一聽來了精神,忘了手上的疼。「給我講講。」
「他在俺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娘說,他是去屠龍。」
「哈哈哈哈哈哈,世界上哪有龍啊,你真是個大傻瓜!」
蕭雲咧咧嘴笑了。「也許吧,可俺覺得,沒準兒真有條龍也說不定。」
「那你出來了,你娘一個人在家怎麼辦?」
「村裡大家會互相幫襯的,」蕭雲舉起刀在月色下凝視。「娘說這刀以前爹用過,爹是個大英雄,俺這次出來,就是想看看,江湖上有沒有人記得他。」
游鳳兒托腮看著蕭雲,忽然覺得他也沒那麼土氣了。
大概是晚上天黑的緣故,她安慰自己。
「你連我們押的鏢是啥都不問,就敢跟我們走?」
「不問,娘說少管閑事的人活得長。」
「怕死鬼。」
「俺怕死,俺怕找不到爹就死了,那這輩子就白瞎了。」
「你要找爹,總得有點信物吧?」
蕭雲抻抻布衣,「喏,穿著俺爹的衣服,拿著俺爹的刀。」
游鳳兒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你這把刀太銹了,要是打仗可不中,不過,我的長槍會保護你的。」
話一出口她就覺得有些不妥,臉微微發燙。
蕭雲把刀放回腰間,只是笑了笑。
有點惱火蕭雲的反應,游鳳兒推了他一下:「咋,瞧不起我的功夫?」
「不敢不敢」,蕭雲忍著笑,「俺就是個耍柴刀的,當然不能和霸王槍女俠比。」
「什麼霸王槍女俠...」游鳳兒啐道,「恁地難聽!」
「那就叫...槍姬?」
「滾!」
然後是拳頭打到肉上的聲音。
停頓幾秒,蕭雲把聲音放低:「其實,小時候爹抱過俺。」
「啊?」
「嗯,大概記得爹手特別大,頭髮披到兩肩。」
「那和我爺爺長的差不多。」
「俺還記得爹哼歌叫俺睡覺。」
「你這不是記得還挺清楚嘛。」
「別的都忘了,就那個調子一直忘不掉。」
「給我聽聽。」
蕭雲清清嗓子,開口唱。
「我化塵埃飛揚,追尋赤裸逆翔」
「我欲乘風破浪,踏遍黃沙海洋」
「我願奔赴邊疆,撿拾冰冷月光」
「我欲百戰歸鄉,飲酒吾家南牆」
一曲三轉,聲音低沉悠揚,山谷俱寂,連鳥都停止了鳴叫。
蕭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扭頭看游鳳兒:「是不是唱的不好......」
游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躺在草地上睡著了。呼吸寧靜。
蕭雲搖搖頭,把自己的毯子給她蓋好,往火里添了把柴。
「晚安,」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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