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小說】處境
時間不好,地點不好,他卻偏使了個眼色,暗示我陪他出去散散心。
我的這位同事在市場部幹了三年多,兩小時前,他因為會議室的投影儀燈泡壞了沒及時檢查,而遭受了上級批評,此事折騰了許久,大家臉上都不好過,這樣等到會議結束之後,他就立馬跑過來找我。他把我拉到了辦公室外面的樓梯間里,等確認周邊沒人後,開始向我大吐苦水。
「我不想在這兒幹了,下午就去寫離職申請」他一臉嚴肅的同我說,「這一年來,我曾有五次念頭要離開公司,而且是那種立馬就走的衝動」
我急忙上前去安慰他,說了些慣用的套話。對於他的遭遇我大致了解一些,他的上級是個雷厲風行的人,處事果斷、不苟言笑,甚至有些獨斷專行,辦公室里大多數人都有些怕他。他對待下屬有時極為苛刻,小到一句文案,一張海報的顏色都要反覆修改,直到令他滿意為止。
「有時候我真想換一個崗位,再也不要做市場專員了,就算隨便換個什麼部門都行,至少要比現在好」他仍舊心緒難平的說道,「以前我幾乎每個月都會向老闆反饋問題,但從來沒得到過回復,公司過去是怎樣現在仍舊怎樣。說實話,這樣的工作真的毫無樂趣可言,我猜這家公司遲早是要破產倒閉,我奉勸你越早離開越好」
這話顯然是氣憤過頭了,不過現在我所處的這家公司環境確實有夠糟糕,辦公室里人員慵懶散亂,毫無紀律可言,地上隨處可見嚼過的檳榔和咬碎的餅乾渣。白天里,男人們可以大聲閑聊,女人們則濃妝艷抹,大家表面上一團和氣,討論著新聞、娛樂、生活、新奇事件,但私下底卻都是小心翼翼、謹慎微妙。小職員們個個極度自私,有錢的時候他們就愛大肆宣揚,說要買這買那。要沒錢時,他們就當著人面訴苦,哀嘆世道艱難,以博取同情。在一些無所事事的下午,他們最愛在群里討論明星們的八卦醜事,就如同講述身邊朋友的故事一樣。一個資深老員工曾告訴我說,在這兒上班絕不亞於政府事業單位。
找我訴苦的同事就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不過他是個極度認真、負責的人,眼裡容不得別人半點不是。之前他還向我透露過,說某某部門怠工現狀嚴重,某某領導過度袒護下屬,還有些員工呢就愛斤斤計較,到處在背後詆毀別人的聲譽。對於公司里的醜事他如數家珍,對每個人都了如指掌。他就像是那個站在上帝視角的局外人,把這家公司的一百三十個員工都看了個遍。
「我的上級情緒起伏不定,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怪人,這點大家都知道。他總是隔三差五的給我安排新任務,把什麼列印文件、組織培訓、做會議記錄的事兒都扔給我,而原本該做的事情就只得無限期往後拖延。等到萬一某天他突然想起來,就開始跑過來劈頭蓋臉的罵我,說我什麼都做不好,連本職工作都丟了,可這能怪得了我嗎,這完全就是他的過錯呀」
他站在我對面,情緒激動,哭訴著在公司里的悲慘遭遇,
「上次還因為個小事,他又不分緣由的把我批評了一頓,但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問題」他悶悶不樂的說,「上個月的時候,他要去上海參加某場論壇,當中要去會見某個行業大V。然後他就讓我聯繫對方,跟他們約時間地點,以及準備相關資料。這些事原本是交由公關部來處理就好,可他偏偏讓我去做,安排我去對接一切。然後我就開始到處找資料,跟公關部的人確認信息,這些瑣事就花去了我整個下午的時間。在公司里,很多職責崗位連老闆也弄不清楚,他們總是第一時間想起誰就丟給誰做。可這明明是公關部該乾的活兒,卻讓一個市場部同事來重新接手,這樣的工作效率能有多快呢?」
我萬分理解他的處境,在這樣的環境里上班,對於一個內心富有責任感的人來說,的確是一種煎熬。
我抬頭打量這位同事,發現他那張蒼老的臉上滿是陰鬱與愁容,他才二十幾歲的年紀卻仿若到了四十好幾。他的皮膚乾燥鬆弛,眼袋很深,頭髮白了一大半。他的上半身穿著幾十塊一件的T恤,下半身是寬鬆牛仔褲,顏色已經褪去的差不多了。他在我面前不停的比劃手勢,告訴我一些在公司里從未公開的秘密。
「你說的沒錯,公司里確實出了些問題」
我順著他的話往下說了些同情和可憐的辭彙,希望能博得訴苦者的共鳴。之後,他就像是找到了知己般,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的講起故事來。
「你知道在公司里最為悲壯的場景是什麼嗎?」他突然神秘兮兮的問我。
我胡亂猜了兩個,但都沒對。
他走到樓梯口,指著窗戶外的高樓大廈說,
「你瞧瞧眼下這座城市,有多少年輕人削尖了腦袋想要在長沙安家立業。他們勤奮刻苦,通宵達旦,卻始終沒弄明白未來究竟能給他們帶去什麼。就如同你我一樣,社會原本沒給過任何承諾,但還不是讓所有人都趨之若鶩的趕往這兒,這就是統治者們的魅力。過去我們秉承努力讀書就能改變命運的信條,可步入社會之後卻發現根本得不到想要的幸福,反而生活讓我們感覺更加絕望悲傷」
我不懂這當中的意思,任由他繼續說。
「就拿上班來說,有多少人是心甘情願的坐在這兒,大家耗著生命把一個個年輕寶貴的青春葬送在電腦桌前,就只是為了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小職員們那麻木獃滯的表情有時禁不住讓我做出以下猜想,他們並非真心熱愛這份事業,而是在做一場豪賭,用自己的青春年華去豪賭明日的物質生活。因為無論公司再怎麼散漫,小職員們也都不敢跑出辦公室外去曬會太陽。他們耗盡一分一秒的坐在公司里,就只為了尋求內心裡的一份平衡安寧。他們只有坐在這裡,才會覺得心裡踏實。他們只有動動滑鼠,才會覺得生命真實存在。其實你我都犯過這樣的錯誤,我們並非是在努力拚搏未來,而只是沉浸在幻想當中,想像一個我們所期待的未來。上班、下班、閑聊、吃飯都是如此,我們只是用當下的痛苦去換取有所改變的明天,但恰恰這樣的等式又是絕不成立的。
你有沒有發覺生活像是走進了一個死胡同里,明知無法前行卻又不想扭頭另尋出路。我想埋下這個惡果的緣由在數百年前就種下了,我們的祖輩世世代代受著愚昧熏陶,既然當年的他們都沒法改變命運,今人就更別妄想了。而且守舊和革新都太過殘酷,無論選擇哪種都會是遍體鱗傷。我們被困在當下的處境里,既沒法抽拖身來,也不能全盤否認推倒重建。如果社會動蕩,就搞外部鬥爭,如果社會穩定,就搞內部鬥爭。這就是生活」
我越聽越糊塗了,快要弄不明白他想要表達什麼。我想他太過憤世嫉俗,甚至有些偏離正常人的思維範疇。我擔心再繼續說下去,會引發更大的思想災難。
幾秒之後,我準備結束這沒完沒了的聊天,於是轉身問他,
「聽說你每天要坐2個小時以上的車,從東邊趕到西邊」
「對,我住在汽車東站附近」
「既然這麼辛苦,為何不想著換份工作呢。而且你剛才也說了,這裡的老闆人心冷漠,領導像呼喚傭人一樣指使下屬,簡直不把員工當人看……」
他雙眼死盯著我,臉色異常難看。我原本還想往下發問,但好多話沒等開口就被噎了回去。
「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想過了,但所有的地方還不都是一樣」他忽然提高嗓門,底氣十足的回道,「在來這家公司之前我就換過好幾份工作了,我發現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所有的老闆也都差不多,根本沒有區別。你千萬別想著他們會大發善心,主動幫你加薪提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怎麼回答,只能看著他笑。
「好啦,我該上班去啦」
我的這位同事顯然有些厭煩了,於是就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
我也禮貌的同他告別。
等我回到辦公桌後,心裡卻還在想著他剛才的那番言論,感到既納悶又不解,既然他撞破了這兒的種種醜陋,而且對所有事物都心懷不滿,卻又為何還要堅持上班呢,這豈不是自我矛盾嘛。何況他有足夠的理由離開公司,去謀求一份新的職業呀。
後來,因為新的任務下來,我漸漸忙碌起來,也懶得去猜那位同事的心思。大概半小時後,當我正全神貫注於某項工作任務時,突然被辦公室另一頭的激烈躁動給打斷了。我透過玻璃瞧去,看到有十幾個男女同事正圍在一起,像是在搶什麼東西。這陣騷亂引來了整個公司的關注,所有人都如潮水般奔涌過去。
「他們在做什麼?」我問旁邊的同事。
「搶東西吃」
「誰請客?」
「市場部老大,他剛買回來一隻醬板鴨,先到先得」
「哦」
我站在原地,瞧見源源不斷的人從辦公室各處趕來,他們一擁而上,只為能搶到桌上的美味。在這些人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剛才那個找我聊天的同事。他正好從人群堆里擠出來,手上拿著幾塊黑乎乎的東西。他微低著頭,雙眼緊盯在兩個手指之間,臉上則是一副勝利滿足的神情。在他身後的人,但凡搶到吃的,也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場面十分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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