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用她的雙手,無限溫柔地接住了這種降落

短短一兩年時間,我們從喪文化走向了佛系,我們從什麼也不想乾的鹹魚轉向什麼都可以接受的釋迦牟尼。如果說喪文化還代表著對於階層流動和社會體制僵化無望之後消極不合作式的抵抗,那麼看似豁達的佛系則是人們向資本體系的徹底降服。

臉龐,村莊

作者:Frank

這裡正在經歷三十年爆炸式的經濟增長,農民階級幾近消失,工人階級銳減。出現了一個以專業技術人員、服務人員、公務員、教師和中層管理人員為主體的工薪階層。但隨之而來的消費社會將個體整合進了資本運轉的輪盤,人們貌似擁有了更多的選擇和更長的閑暇時間,可消費和購物都不能為存在提供意義。

這裡的領導人終結了政黨內部的混亂和分歧,穩定了政局,但其帝王式的鐵腕統治也使得國家空氣壓抑和窒息。

這裡的高等教育狂飆猛進,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得以接受大學教育,成為有見識、有教養的公民,他們開始尋求政治參與的新途徑和新可能。但大學的課程和管理沒有及時進行調整,課堂內容枯燥乏味,與時代訴求嚴重脫節,就業壓力令人苦不堪言。

這裡是一個沒有皺痕的國度,所有的景觀呈現出有一種扁平化的漠然,沒有任何東西在講述歷史。

這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這裡是法國。

那時候,頂著黑色蘑菇頭的阿涅斯·瓦爾達還是法國國家人民劇院的一名普通攝影師。1954年,她拍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短岬村》,儘管此前她全部的電影經驗只是看過五部電影,其中一部還是《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好在歷史在天才面前常常忍不住網開一面,還被天才跌跌撞撞地帶入新的歷史。

過大的社會壓力必然孕育文明的破局,1958年法國興起新浪潮電影運動,主張顛覆傳統電影的敘事,現代電影和傳統電影從此分道揚鑣。用羅蘭·巴特的話講「如果我們不能顛覆社會秩序,那就讓我們顛覆語言秩序。」人們翻出四年前的《短岬村》,恍然大悟,以為這是新浪潮運動的源頭,於是追封瓦爾達為「新浪潮祖母」。瓦爾達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當了祖母,這一年,她才26歲。

六十餘年過去,新浪潮導演要麼故去要麼沉寂,八十九歲的瓦爾達也成了名副其實的祖母。可是去年當她頂著紅白相間的蘑菇頭帶著她的新紀錄片《臉龐,村莊》出現在戛納電影節的時候,時間卻似乎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臉龐,村莊》的故事說起來非常簡單,89歲的瓦爾達和33歲的藝術家JR開著一輛能拍出巨幅人像的小貨車遊盪在法國的鄉村,為碼頭工人、農民、郵差、牧羊人、女服務員、流浪藝術家這些底層普通人拍照,並把這些巨幅人像張貼在他們生活的地方。

這是一部很難被歸類的電影,無論是文藝片、公路片、還是風光片都難以將它納入其中。我更傾向於把它理解為一部重申人的尊嚴與自由意志的散文詩式的電影,一種普通人的神跡。

短短一兩年時間,我們從喪文化走向了佛系,我們從什麼也不想乾的鹹魚轉向什麼都可以接受的釋迦牟尼。如果說喪文化還代表著對於階層流動和社會體制僵化無望之後消極不合作式的抵抗,那麼看似豁達的佛系則是人們向資本體系的徹底降服。因為我們知道,無論喜歡與否,資本的勢頭都會都會裹挾著我們與它同行,為了免於墜入階級結構的底層,我們必須勉力求成。

而另一邊,人類在人工智慧面前節節敗退,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將有一大批人,尤其是底層人口的工作會被人工智慧取代。機器否定的不僅是他們的生產價值,他們作為人的價值也將無處安放。換句話說,他們是人類文明的棄民。

在成熟資本體系和膨脹的人工智慧雙重擠壓的時代背景下,這部電影的出現顯得尤為意味深長。瓦爾達把鏡頭對準這些現在無足輕重、未來會更無足輕重的人們。這總讓我想起里爾克的詩歌「有一個人,用他的雙手,無限溫柔地接住了這種降落。」

他們在法國北部衰敗的礦業老區,遇到了礦工村的最後一位住戶,一位老太太尼娜。尼娜的父親曾經是這裡的礦工,她說她沒法兒到別的地方安家,因為這裡有太多回憶了。她非常固執地搖頭,覺得沒有人能理解他們經受的一切。

尼娜講起父親原來下井工作之前,都會帶上一塊塗滿黃油的長麵包,每次父親回家,尼娜和兄弟姐妹就跑著圍上去搶「百靈鳥麵包」,所謂「百靈鳥麵包」只是父親吃剩下的一小塊臟髒的麵包,因為這是來自礦里的麵包。瓦爾達和JR把礦工的老照片和尼娜的頭像鋪滿礦工村的牆壁,附近的年輕人被吸引過來,自拍,合影留念。歷史和當下通過影像的方式得以並置,燦若新生。

他們在一個叫謝朗斯的小村莊遇到一位農民,把農民大叔的照片貼在了他的大倉庫上。機械化的普及瓦解了原有的生產組織,原來需要十幾個人才能完成的農活,現在他一個人就要種完800公頃的土地。儘管農民大叔說自己喜歡這些機械,喜歡一個人工作,但又馬上說到「當我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我會很高興看到我的家人。」瓦爾達想像著他一個人一年又一年獨自面對著800公頃土地和那種龐大的孤獨。

他們將一隻帶著角的驕傲的山羊印在牧場附近的建築物上,因為這群山羊的主人拒絕為了防止山羊打架受傷降低利潤率而鋸掉山羊的角,儘管這是大多數牧羊人的選擇。「它們是會打架,可是人類也會。」

郵差、女服務員、流浪藝術家、工人、農民,這些普通人的影像經由放大顛覆了建築的權力空間,此前我們只為領袖塑像,為改變人類文明進程的重要人物塑像。

這些圖像也區別於我們的「勞動人民」、「人民群眾」這些充滿政治和階級意識形態色彩的群體概念,而是作為人類的代表高揚在日月晨昏里。他們在生活里各自為戰,他們心裡有老繭,臉上有風霜,他們不偉大不光榮不正確。可是我們的自由意志,正是人類身上所有的不完美。

瓦爾達曾說「幽默是一種人性的禮貌。」當「新浪潮」、「藝術片」這些名詞固化為所謂文藝青年的小眾愛好時,瓦爾達用她的幽默又一次將這種文藝氣息徹底解構,就像六十多年前她對傳統電影做的那樣。

在瓦爾達對著巨大的礦石山感慨萬千的時候,JR卻幽幽地念叨「我就想去看看面前像乳房形狀的小山丘。」

當瓦爾達坐在長椅上一邊晃蕩著雙腳一邊和JR談起尼娜對於故土的依戀,她覺得自己和JR這樣到處遊盪的藝術生涯也挺好,JR馬上說,「可惜你腿太短,不能想走就走,我還要幫你從椅子上下來」

他們在工廠看見鹽堆成的小山丘,瓦爾達和JR興奮地踩在在上面合照,瓦爾達正說著「全都是雪白的,讓我浮想聯翩。」工廠負責人的解說隨即冷冷的飄過「這是我們的主要原料,我們拿它製造鹽酸。」

當觀眾都以為這部電影會以他們在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並為他們拍照這樣的劇情結束時,瓦爾達卻又在影片的後半部分將鏡頭反打,對準了自己和那個消逝的六十年代。

在JR的建議下,瓦爾達把她青年時給已逝著名時尚攝影師蓋·伯丁拍的的照片印在了粘貼在諾曼底海灘上一座從懸崖上推落的被遺棄的德國碉堡之上。他們花了很大的精力測量計算海潮漲落和張貼圖像需要的時間,儘管「好像躺在搖籃里」再度復生的老友,第二天早上就被海水沖刷的了無痕迹。

瓦爾達對著遺迹說「海總有它的道理」。大海和時間在這裡構成巧妙的互文,大海總有它的道理,就像時間總有它的道理。觀眾的觀看使得蓋·伯丁從瓦爾達的隱秘私人記憶轉化為公眾記憶,如同阿甘本所說:「一個人將通過圖像得到拯救,並且看一個人的圖像就意味著拯救。」六十年代的遺產在這種重提中得以延續和繼承。

新浪潮最著名的導演,也是瓦爾達好朋友戈達爾曾拍過一部叫《法外狂徒》的電影,在電影里,戈達爾讓他的三個角色飛快地在盧浮宮奔跑,想創造最快穿越盧浮宮的記錄。作為最後兩位在世的新浪潮導演,瓦爾達讓JR推著輪椅載著她在盧浮宮奔跑來向l老友致敬。

輪椅上的瓦爾達飛快地划過一幅又一幅人類文明的傑作,瓦爾達奶奶就像老朋友一樣熟稔地報出這些藝術品的名字,就像飛快地撫過她的一生。新浪潮過去了,就像文藝復興一樣,每一個具體的人,具體的事物,具體的時代終將過去,可是人類會跨過時間,在眾神死亡的草原,種滿野花一片。「我已經不能奔跑了,可是你還可以」。

影片的結尾,瓦爾達想帶著JR去見戈達爾。我本以為可以看見世紀老友再聚,相擁而泣這種庸俗劇情,並為之落下廉價的眼淚。卻沒想到一生古怪的戈達爾到老仍然本性難移,他閉門不見,在窗戶上留下兩行只有瓦爾達才能看懂的謎語,只為打破瓦爾達的影片敘事結構,讓它不流於濫俗。

於是我只能看著瓦爾達奶奶一邊把戈達爾大爺最喜歡吃的奶油麵包掛在他家門口,一邊顫顫巍巍地念叨著「我很愛你,可你還是個大混蛋。」,忍不住笑了出來。

最後的鏡頭裡,JR和瓦爾達又一次坐在坐在長椅上。JR安慰著被戈達爾氣哭的瓦爾達,像安慰一個鄰家老奶奶。我忽然又覺得一切對於這部電影鏡頭語言、敘事結構的解讀都是徒勞的。

看到這裡我想起俄羅斯畫家列賓的故事。有一次列賓看到一幅義大利古典繪畫,讚不絕口,說:「藝術之所以是藝術,最重要的是美。」不久他又看到一幅俄羅斯的無名小畫,畫著貧苦的小女孩兒,老頭子眼淚當場就下來了,哭著喃喃自語「哎呀,藝術最緊要的是善良和同情。」

《臉龐,村莊》

導演:阿涅斯·瓦爾達/讓·熱內

類型:紀錄片

製片國家/地區:法國

語言:法語

2017-05-19(戛納電影節)

片長:89分鐘

凹凸鏡DOC

(ID:pjw-document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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