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兄弟
1.
「算你有種,還敢來。」
「老子今晚找的就是你。」
「那好得很。」
「好極了。」
「就是他?」
「對,就是他!」
「那沒的說,打!」
「老子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我站在人群里,手提西瓜刀,臂上扎的避免誤傷的白巾讓我深覺晦氣。
聽著兩幫人馬的對話,我把手裡的刀子握的更緊了一些,以便隨時自保。我想這一場架恐怕是避不了的了-----我在人群里開始搜尋老朱的影子。
人群里沒有老朱的影子。
劍拔弩張,千鈞一髮,一觸即發。
這時,我終於聽見了老朱的聲音:
「喲,胖子,你怎麼也在這裡?」
對面的人群里一個矮肥的傢伙一臉詫異的露頭,「怎麼?老朱你也在這?」
然後這兩個人大搖大擺的從各自陣營里走出來,收刀藏劍,親熱的握手,寒暄。
「這麼多年沒見,你還是沒變。」
「你也是老樣子,還是肥的嚇人。」
二人相視而笑,然後像故友重逢般鄭重其事的來了個擁抱。
這一抱真是熱情。
我鬆了口氣,也鬆開了握刀的手。我知道,這場架又打不起來了。
擺場子打群架就是這麼點毛病。
都是在一個城裡混,抬頭不見低頭見。兩幫人馬七湊八湊,狹路相逢,總有那麼幾個熟面孔。一抱拳一寒暄,對過了盤口,這梁子就架不起來了。
果不其然,老朱跟胖子一抱,兩頭的老大都故作狐疑的問:「怎麼,你們認識?」
老朱哈哈大笑,拍的胖子臉上橫肉直抖,「何止認識,玩泥巴開始都認識。」
接著一位老大就問對頭的大哥:「灶頭巷子的『潑墨大王』你認不認識?」
那大哥就答:「何止認識,那是我拜把子兄弟。座頭街的『不動如山』王老大,你認不認得?」
老大連忙回答:「何止認得。昨晚咱倆還一道拼酒推牌九來著,『賭一把』裡邊的窯姐可真他娘的不錯。」
於是兩位大哥相視而笑,拍掌附手,打拱作揖,十分相見恨晚。
一個說:「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誤會、誤會。」
一個道:「我才是有眼不識泰山,該死、該死。」
然後兩位大哥各自撮合幫忙出頭的富家公子握手言和,皆大歡喜,相攜而去。
不用動手,我雖然面不改色,卻忍不住心中暗喜,開始計算趕這趟場子能掙幾個銅錢。
------我需要這幾個銅錢。
2.
我算不上什麼江湖人。
寒暑十八載,我在這城裡土生土長,貧困交加,籍籍無名。我祖上唯一傳下來的本事就是打草鞋。我爹打了一輩子的草鞋,所以也希望我打一輩子草鞋。如果不是因為他生病,而且實在病的要命,我大概真的就會打一輩子草鞋。
老朱卻跟我不同。
我認識他純屬偶然,他是我第一雙鞋子的買家。我見到他的那天正是盛夏,他破衣爛衫的光腳站在我面前,問我:「你的鞋子怎麼賣?」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把那雙打得慘不忍睹的草鞋扔給他,說:「開門生意,送你。」
他笑了笑,一屁股坐在地上套上鞋子,道:「挺合腳,謝謝。」
那一年我十八,老朱二十一。
後來他就留在了城裡。每次他的鞋穿的爛到不能再爛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在我面前,我也很自覺的送他一雙新鞋子,那時他總是一邊穿鞋一邊說:「一鞋之恩,永世不忘。」
那時我哪裡懂他的意思,只是很羨慕他來去無蹤了無牽掛的樣子。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寒暑春秋,不舍晝夜。老朱在破板門的街頭巷子里,也算是混出了些許的名聲,我還是在打草鞋。
從我認識老朱開始,他就一直混跡於市井。我偶爾會聽說,前天座頭街那塊又爭場子打架了,昨天半夜衚衕又砍死了兩個人。我不知道老朱有沒有參與,更不知道他是不是正躺在半夜衚衕的臭水溝里。
通常我都會很長時間難得見他一面,等他出現時,我就知道他沒掛掉,而且也知道,又該給他一雙新鞋。作為報答,這時的老朱在穿上新鞋子以後,不但會說那八字真言,而且偶然還會請我到余記燒臘喝點酒。
他每次出現,口袋裡多少會有點閑錢。我第一次喝酒的對手就是老朱,但是那天他偏偏醉的鑽進了桌子下邊。
後來老朱聲名漸起,曾叫我跟著他,我都沒有答應,我怕給我病炕上的老爹致命一擊,把他氣死。但我不跟,總還是有人跟。
胖子就是其中之一。
老朱跟胖子在擁抱之後說的顯然是假話,我和胖子才大概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穿開襠褲時就在一起混的兄弟。我記得在他娘出殯的那天,胖子磕完頭,就對老朱說:「要不我跟你混?」
老朱邊磕頭邊說:「行啊。」
「是不是每天都有肉吃?」
「行啊。」
從此胖子就跟老朱一樣,無親無故,了無牽掛。我時常聽他自吹自擂,什麼械鬥陣前十盪十決,無一合之將。
胖子跟了老朱之後,我唯一的變化就是:要準備的鞋,從一雙變成了兩雙。
時間就這樣又過了兩年。不用我出力,病炕上的老爹還是雪上加霜。賣草鞋掙得銅錢跟他的葯錢比起來,實在杯水車薪。老朱跟胖子第五次送來銀子的時候,我問老朱:「是不是跟你混,天天有肉吃。」
老朱還是弔兒郎當的樣子,說:「行啊。」
我看看我爹,說:「我跟你混。」
老朱還是說:「行啊。」
於是我也入了道。
3.
如你所見,我入了道。但對我而言,日子還是那樣過。
我白天打草鞋,然後在破板門的帽沿衚衕擺攤。帽沿衚衕是城中貧民苦哈哈的聚集地,賣力氣的走的路多,鞋就容易破。對我而言,這是一筆沒辦法捨棄的財路。然後到了晚上,我就會跟老朱和胖子去趕場子,那就是另一筆財路。
老朱沒有騙我,真的天天有肉吃。
江城自古以來就是繁華之地。繁華之地的標誌就是有豐富的夜生活。酒肆勾欄,青樓林立,那些紈絝子弟富賈名流差不多每一夜都要演幾折爭強鬥勝爭風吃醋的戲。
這時如我等的潑皮混混就有了用武之地。
而老朱的腦筋永遠比我和胖子這種半路出家的混混靈活。
本來都是出來混口飯吃,沒個深仇大恨的,誰奈何整天價的為了出幾個錢找面子的人打個頭破血流。
如你所見,老朱和胖子就總在局勢一觸即發的時候打破僵局,熱情擁抱,讓兩撥人馬化干戈為玉帛。這便叫做以和為貴。雙方的帶頭大哥自然喜聞樂見。
收了錢,叫了人,場子也擺了,但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了老朱和胖子這兩個一年總要重逢個百八十遍的「老友」,力盡到了,架不用打,最後做個和事老,一笑泯恩仇,皆大歡喜。
就因為這個,老朱跟胖子除了擺場子的酬金,額外還有一點好處費。大家都心知肚明,於是在各街各巷的帶頭大哥那,都有個好印象,左右逢源。
所以說老朱天生就是個混街頭的料。
連胖子的天分都比我高,所以我只是個打草鞋的。
我們三個就走在入夜的破板門綠帽子大街上。
這城裡的雨季還沒過,滿街都是摻雜著土腥味的水氣。老朱還是老樣子,在路邊的積水裡踢踏,甩的一腳後跟泥星子。
他就是這樣,雨後的路上,他絕對不走乾燥的地方。這大概是性格使然,他一向是個很有性格的傢伙。
他走的虎踞龍盤,我跟胖子小心的躲避他濺起來的泥星子。忘了說,他這時已經不再穿我打的草鞋了。
我暗自心疼老朱腳下的那雙靴子,一輛馬車擦肩而過,嚇得我一個趔趄,輪子帶起的泥水痛快淋漓的刷了我一身。
胖子拾起一塊石頭扔了出去,一邊跳腳一邊大罵:「你娘的,有錢就了不起,趕著跟你娘送終嗎。」
老朱沒有表示,而是站在了青樓的門口。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們走到青樓這來了,難怪剛剛飛馳而過的馬車裡還有女人調笑的聲音。
入夜的青樓才是營業的開始。顧名思義,青樓當然就是妓院。這滿天下的妓院從來沒有一個像青樓這樣取名取得直白,它敢這麼直白有三個原因,一是姑娘漂亮,二是姑娘漂亮,三還是姑娘漂亮。
我在白日里曾無數次的路過青樓,但它在日光里就像一個垂死的病人,只有到了晚上,才猛然起死回生。這裡聚集了全江南最漂亮的姑娘,也聚集了全江南最有錢、權、才的男人。
春樓外的走廊上粉袖揮舞,燕語鶯歌,每個稍見體面的過路人都不可避免的遭到了糾纏和騷擾,但那些漂亮姑娘顯然對我們沒有一點興趣。
我不知道老朱站在那裡發獃是怎麼回事,總之不久之後胖子也步了他的後塵。
「有錢人就是他媽的快活。」這是胖子的意見。
「想跟他們一樣嗎?」老朱斜著眼看胖子。
「你猜我想不想。」
我正要哈哈大笑,突然迎頭就是一記悶棍,把我打倒在地。
4
挨揍絕不是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
我在入行的第十二天,就像一頭死狗,被人一棍子砸倒在了青樓外的臭水溝里。
我渾身濕透,掙扎抬頭,那人一擊奏效,再不理會我這個戰鬥力只有五的渣渣,搖搖晃晃,朝著胖子走去。
胖子已被淹沒在了人群里,我只能偶爾瞥的見他肥厚的脊背在如麻的棍棒腿腳里,稍縱即逝。
我幾乎失去了所有力氣,這時天上甚至應景的下起了瓢潑大雨,我猛地聽見了老朱叫了一聲:「二狗兒,胖子,你們有沒有事?」
我脖頸生疼,哪裡說得出話來,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血水,睜眼就看到了兩把西瓜刀。
兩把刀上下翻飛,刃如飛雪。老朱勢若瘋虎,在大雨之中,奮力揮刀,向圍毆胖子的人群砍去。
胖子得援,一聲怒吼,他肥厚的脊背在泥漿中一滾,只聽「啪」的一聲,一條人腿應聲而斷,他一縱而起,對著老朱的刀光喊:「干!還死不了。」
老朱殺透敵陣,雙刀翻飛,抵上胖子的脊背,問:「二狗兒呢?」
胖子一邊揮拳一邊喘氣:「好像滾進溝里去了。」
老朱雙眼赤紅,一刀砍翻一人,道:「打過去,干他娘!」悶頭便朝我這邊殺來。
胖子奪過一條粗棍當先開路,老朱手舞雙刀抵擋斷後。雨浸長街,漫天除了雨聲,還有骨碎筋裂、刀砍入肉的聲音。
我勉力抬頭,眼眶濕潤,不知是血是雨。直到胖子把我一把拽起,叫道:「完了,二狗子脖子斷了。」
我耷拉著頭,不下五十個人已把我們團團圍住,我看到老朱跟胖子的身上都在淌血。
老朱不答話,卻盯著街頭一輛馬車,冷冷的問:「敢架要命的梁子,就不敢報個字型大小?」
這時雨勢稍歇,馬車裡哈哈一陣嬉笑,兩個公子哥搖搖晃晃鑽出了車子,借著青樓依稀的燈火,看得分明,竟然就是開頭出錢約架擺場子的那兩個富家公子。
想來兩頭老大作和十分奏效,這時兩人都已醉了七分,勾肩搭背,好如蜜糖,哪還有約架放狠話時的不共戴天。左邊一個打了個酒嗝,指著老朱跟胖子:「少爺我上回要揍胡不四那孫子,就是被你們兩個王八蛋攪了好事,這回又是你們。」他眼裡凶光大作,下令,「打死他們,少爺我重重有賞!」
眼見棍棒齊舞,我等三人就要血濺長街,馬車裡又傳來一陣媚笑,帘子里伸出一條藕臂來。帘子一掀,現出的就是一張媚臉,嗔怪的對那兩個富家子說:「人家都快冷死了,你們還在這理這三個小潑皮作甚。」
我雖然有點抬不起頭,但這張臉我卻認得,她正是青樓的頭牌、城中的紅角綺夢姑娘。我一生不曾入過青樓,之所以認得她,就是因為她是老朱口口聲聲賭咒發誓,說將來一定會成為他女人的那個女人。
綺夢的話彷彿有種直指慾望的媚力,兩個富家子如聆聖旨,哪還顧得上再理會我們,一邊賠不是一邊就鑽進了馬車。
馬車揚長而去,濺了我們一身泥水,老朱面對眾人,臉色冷如鉛鐵,只說了一句:「是不是還要打?」
那一眾人等失了頭領,想來也沒了彩頭,面面相覷。我們三人把著水溝寸步不讓,對峙了盞茶光景,那群人挨凍不得,終於散去。
這一場橫劫因為綺夢的一句話不了了之,我們僥倖撿了一條命。我的脖子足足疼了半個月,在這半個月我始終抬不起頭,但病炕上的老爹卻因為我反常的謙卑而大感欣慰。胖子渾身瘀傷,仗著皮糙肉厚也足足躺了三天才下床。只有老朱,失蹤了七天,我和胖子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
事後我才知道我們三個挨打的原因:那兩個小子,一個是團練使的大公子,一個是綢緞張的三兒子。這兩人被兩邊老大拉到了青樓擺了個和氣酒,兩人幾杯酒下肚,正是臭味相投,大有知己之感。也不曉得那個成天胡天黑地的團練公子那天為何福至心靈,竟然認出了老朱和胖子,兩人一交換意見,頓覺智商受辱,暴跳如雷,立馬便聚了幾十個家丁護院,要來尋老朱跟胖子的晦氣。
常言道: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我真是慶幸那天那伙人拿的不是刀,而是棍子。
這件事顯然是因老朱和胖子而起,用現在的話來講,我真是站著,也中槍。
5.
老朱再出現的時候,已是七天之後。
那天陽光明媚,我照例窩在破板門的帽沿衚衕低頭忍辱負重,打我的草鞋。胖子大傷初愈,百無聊賴,就在我身邊一邊摳腳一邊用言語挑逗對面賣豆腐的阿秀。
胖子挑逗的興起,阿秀面紅耳赤,胖子哈哈大笑。
這時老朱就出現,一腳把胖子踹了個仰八叉。
「阿秀,看哥給你報仇。」老朱還不算完,對著胖子的大屁股又踹了一腳,胖子敏捷的一個翻身跳將起來,沉了個馬,擺了個拳路的起手,叫道:「呔!何方妖孽,也嘗胖爺的拳腳!」
阿秀笑的打跌,老朱啐了一口,臉上笑意一閃而沒,正色道:「胖子,二狗兒,跟我來。」
雨季的巷子里到處都是一股霉氣,我和胖子跟在老朱後頭也不曉得走了多久。一路拐彎抹角,只覺那股霉味越來越重,老朱腳步一頓,就停在了一個破舊的倉庫門口。
時隔多年,我再想起這天的事,仍然覺得,那扇破舊的大門就像一張漆黑的大口,把我們吞噬其中,再也無法解脫。
老朱跟守門的兩個人點頭招呼,問:「老大在不在?」
守門的點點頭,老朱拋出一塊碎銀,笑道:「兄弟們喝酒。」領頭就走了進去。
倉庫雖破,但是陳設儼然,只是煙霧繚繞,襯著沉重的霉味,我跟胖子不由自主的打了幾個噴嚏。老朱領先幾步,對著煙霧中心,單膝跪倒,這時就聽到煙霧裡響起了一陣笑聲。
我抬起頭窮盡目力,才發現霧氣里眾星捧月也似,端端正正的坐著一個胖子,那人一身白花花的腱子肉,就像一條褪了皮的蟒蛇。跟他比起來,胖子立馬就變成了一隻小雞。
老朱一向揚言男兒膝下有黃金,這時不單跪倒,還恭恭敬敬的抱了個拳,道:「老大。」
胖老大笑著點頭,擱下手裡的大煙筒,道:「這就是你的兩個兄弟?」
老朱道:「是的。他們就是我的兄弟。」他打個手勢,我跟胖子也只好學著他的樣子,跪倒在地。
胖老大彌勒佛般的笑著,點頭,「嗯,都是好小伙,會幹什麼?」
胖子搶著說:「我會吃能打,他打得一手好鞋。」
胖老大狐疑:「打鞋?」
胖子點頭說:「打草鞋。」
頓時倉庫里哄然大笑,胖老大也笑的差點從椅子上栽下來。老朱瞪了胖子一眼,道:「這胖廝嘴裡從來說不出個好鳥來,不過這兩個傢伙,都是講義氣的好兄弟。」
胖老大嗯了一聲,突然一俯身,眼裡精光一閃:「你們真的要加入我鹽幫?」
老朱斬釘截鐵的回答:「是!」
這時我才隱約覺得老朱帶我和胖子到這裡的來意,我愕然的瞟了他和胖子一眼,胖老大卻繼續逼視老朱,問:「我要你,可是你得給我個收他們的理由。」
老朱不避不讓,道:「因為我們要出頭!」
胖子悶頭悶腦,說:「因為我們要吃肉!」
胖老大一愣,猛地哈哈大笑,一揮手,「燃香!」
於是就在這個初春的午後,老朱胖子和我,加入了城中有數的幫會之一,鹽幫。
檀香燃起,我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天陽光從一面破窗漏將進來,正好打在我們三個的臉上。我照例是艱難抬頭,意外的只見他們兩個滿臉都是凝重。
燃香既罷,胖老大扔來一把小刀,老朱想都不想在手心就是一勒,一縷鮮紅就落在了酒碗里。胖子有些猶豫,把刀推讓給我,我咬咬牙只好依法炮製,然後老朱對我使了個眼色,一把揪住了胖子的手,我眼疾手快,在胖子手上扎了一刀。
倉庫響起胖子殺豬般的嚎叫,我們跟著個神漢模樣的老頭念了老長一段亂七八糟的唱詞,燒過黃紙,就著血酒,一飲而盡。
那天除了胖子的慘嚎,我只記得那段亂七八糟的唱詞里的最後一句:
「我等今日,入得鹽幫,即是兄弟,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我不可能知道老朱在那七天里到底做了什麼,才得以讓我和胖子能加入據說富得流油的鹽幫。儀式過後,胖老大揚長而去,老朱帶了我和胖子到余記燒臘喝酒。
是夜有雨,酒過微醺。
老朱盯著油布頂淅淅而下的雨線,突然說了一句話:「你們知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帶你們加入鹽幫?」
我和胖子停下嚼肉,老朱視線卻不為所動,道:「因為我不想我,還有你們,再受別人欺負。」他猛然轉過頭來,「做人要恩怨分明,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別人打我一棍,我必永記在心,來日必定加倍奉還。若有欺我者,其人所有一切,我必要盡數奪來,所有一切,包括、女人。」
說罷,他一口乾了碗中酒,臉上立時便騰起一股怒紅來。
我知道他的意思,以他的性子,青樓長街之辱,他決計不能輕易忘懷。但如他這般的恨意,我想大概跟綺袖有很大的關係。
他看似玩世不恭,不在乎生死,願記我「一鞋之恩」,卻未必肯聽那個女人輕蔑的一句「潑皮」。
他看著我和胖子,說:「二狗兒、胖子,從今日起,你們就是我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酒壺已干。
我們就在這初春的夜雨里,勾肩搭背,搖搖晃晃,走在余記燒臘的破巷子里。
胖子迷迷糊糊的問:「老朱啊,你說我們是兄弟,那誰是老大?」
老朱給了他一巴掌:「干,老子不是老大,誰是老大?」
6
加入鹽幫之後,趕場子那種潑皮混混才做的破事,我們自然不屑再去。而且看得出來,老朱在胖老大面前甚得重用,帶著胖子整日東奔西走,忙的屁滾尿流。我卻祖訓壓身,不敢違拗老爹的意思,白日里照例在破板門的帽沿衚衕打草鞋糊口,只有收工之後,才敢去老朱那裡幫一把手。
當時城中龍蛇混雜,幫派如林各佔山頭。江湖之中江湖事,自然少不了的明爭暗鬥。鹽幫雖是老牌幫會,一直把持私鹽交易,但也多得是人想要插手分一杯羹。這時我再聽說的就不是小打小鬧的潑皮廝鬥了,而是正兒八經的幫派火併,老朱跟胖子時時都是一身傷痕出現在我面前。「雙刀朱」的名頭越來越響,連帶胖子都鍛煉成了江湖老手,提起械鬥廝殺,決然不皺眉頭,但我再也聽不到什麼「械鬥陣前十盪十決,無一合之將」之類的話了。
這一年,老朱成了鹽幫三大分堂的堂主之一,據說全城人吃的鹽,有十分之七,都要經過他手。
這一年我二十一,老朱二十四,胖子二十三。
做了堂主的老朱照舊很忙,但很多事已不用親力親為,胖子做了副堂主,儼然獨當一面,所以我們終於又有了不少空閑到余記燒臘喝酒。
如今的我們已今非昔比,但我們仍是喜歡在余記燒臘喝酒。
用老朱的話說,這是一種情懷。
用胖子的話說,那是一種味道。
用我的話說,反正是你們請客。
是夜再度路過青樓,雨水猶在,老朱照例在水中踢踏有聲,但他再也不會朝青樓多看一眼。
我曾問胖子緣由,胖子只是咧嘴直笑。
這種好光景只過了半年。
那天午後春雨初歇,把破板門的青石板道刷的光可鑒人,陽光剛好,隔壁阿秀的豆腐剛出鍋,我手裡的草鞋剛打了一半。
我猛然眼皮一跳,一抬頭,就在破板門巷口的老牌坊下看到了兩個扭曲的人影。
胖子渾身是血,背著一個人,跌跌撞撞的闖進了巷口。
我遠遠的看到他張口發出了無聲的呼聲,雙膝一軟,就跪倒在了牌坊的石台上。他背上的那個人垂著頭看不清面孔,軟綿綿的兩條胳膊卻緊緊拽著兩口滿布缺口的刀,映著慘白的光,扎在我的臉上。
阿秀失聲尖叫,我幾步跨到牌坊,拍著胖子慘白的胖臉,他抬頭卻是淚流滿面,只說了一句:「老三,老大死了!」兩個人就摔在了我的懷裡。
我亡命也似的往回春堂的方向跑,但那個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孫老大夫聽說要去治刀傷就搖頭不迭、抵死不從。我忘了那天是怎麼用腰裡揣的那把平日里用來打鞋的錐子挾持著孫老頭子回家的,我只記得滿床的血,和不知燒了多少水,一邊哭一邊給老朱胖子擦身子的阿秀。
老朱跟胖子能活下來簡直是一個奇蹟,阿秀則取笑我說,應該感謝那把戳在孫老大夫脖子上的錐子。胖子綁著繃帶滿不在乎的啃豬蹄子,介面說還要感謝阿秀成日里為咱們吃齋念佛。
阿秀啐了一口,羞紅了臉。
老朱躺在床上只笑著說:「活著真好。」
老朱和胖子僥倖活命,胖老大卻死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為了一條河道,胖老大帶著老朱胖子,三槍匹馬,到了漕幫的總舵談判。三人縱然是勢強人膽大,但沒料到漕幫聯合了破衣幫、鐵馬幫,正密謀乘此際打掉鹽幫的旗號,吞併私鹽這一條財路。幾乎是兩頭同時事發,老朱胖子中伏,破衣幫鐵馬幫直搗鹽幫總舵屯門倉庫。亂戰之中胖老大死於非命,老朱胖子憑著兩把快刀一對鐵拳,硬是殺出了重圍。兩人一身是傷,突圍時老朱大腿又挨了一槍,要不是胖子拚死相護,只怕就掛在了那裡。這一戰滿城皆知,鹽幫倉庫失守,潰不成軍,那回春堂的孫老大夫也是不願惹禍上身,才抵死不願來救。
「以後打算怎麼辦?」我把酒扔給老朱,卻被阿秀一把搶了過去。
老朱不由失笑,想了想才說:「你還記不記的我當年跟你們說的話?」
我一時沒回過神,胖子卻介面一氣呵成:「做人要恩怨分明,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別人打我一棍,我必永記在心,來日必定加倍奉還。若有欺我者,其人所有一切,我必要盡數奪來,所有一切,包括女人。是不是這句?」
老朱狐疑的看他一眼,「你倒是記得清楚的很。」
胖子得意洋洋,「那是必須的。」
老朱做了個咬牙切齒的表情,「老子還聽說你那天說老子死了。」
胖子翻了個白眼,「老三真他娘的長舌娘們兒。」
我正要狡辯,卻聽老朱正色道:「胖子說的沒錯,就是這句話。胖老大對我們不薄,漕幫破衣幫鐵馬幫真是有種,有我在之日,必要讓他三幫之內,雞犬不留。」
他口氣雖淡,我卻不由悚然。
胖子立馬興緻勃勃,抹了一把嘴,問:「幾時干?」
老朱盯著樑柱上一隻結網的蜘蛛出神,慢慢吐出兩個字:
「驚蟄。」
7
幾天之後,老朱跟胖子就下了床。胖子一向皮糙肉厚,恢復神速,但老朱右腿卻傷了筋骨,走路微跛,表情耿耿。
我們擠在火塘子邊上喝阿秀煨的湯,我安慰老朱養養就好了。老朱笑笑,喝完湯就拽起胖子,一頭扎進了迷濛細雨里。
之後的很久,他跟胖子就像兩道幽靈,穿梭潛行在城中巷裡。雖然跟往常的械鬥消息一樣,從來對我隻字不提,但我知道,他是要召集鹽幫舊部,再圖揮戈一擊。
他從來都是個有仇必報的人。我不問,只默默把那把丟棄已久的西瓜刀磨了一遍又一遍。
這雨季是越發的迷濛清冷、寒人心脾,我們偶然碰面,也只瞧得見他濕衣裹著的一張陰沉的臉,只有胖子永遠是滿不在乎,傻笑不停。
這天的雨勢越發的大,我給老爹抓藥熬好,就去尋老朱胖子,巷口阿秀見了我,略有些驚惶的問:「你怎麼沒去?」
我一愣:「去哪?」
阿秀搖頭:「他們出門有一陣了,我只瞧見朱大哥臉色沉的嚇人。」
她話音剛落,陰沉沉的天幕里,就悶悶的響起了一陣許久未聞的雷聲。
我猛一抬頭,只見滿目鉛雲中雨勢如箭,雷聲滾滾而過。我一把掐住阿秀的肩膀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阿秀吃痛,說:「驚......驚蟄。」
驚蟄。
驚蟄!
我看著阿秀案上擺著的一張紙繪的白虎,突然才明白過來老朱口中那句「驚蟄」的意思。
驚蟄日、白虎出,主口舌、生是非。
天灰灰、雷滾滾,祭白虎、燒小鬼。
這城中自古以來,無論何幫何派,無不例外,都把雷聲初動的這一天,當做幫眾聚會定賞罰、盟友明衷心的日子。
漕幫破衣幫鐵馬幫一舉攻破鹽幫,自然也要在這一天碰頭擺酒,明言快語、瓜分地盤。
我無地無田,終日渾渾噩噩,那記得清什麼「驚蟄」?
他們終是與從前一般,只因我老爹仍在,絕不肯透露即將前行血戰。
可即便如此,我又如何能辜負懷裡磨的雪亮的刀。
我一頭扎進雨幕,鹽幫總壇倉庫當日混戰火焚的灼痕猶在,但遍地只有摔的稀碎的酒罈。大雨迷人眼目,我提著刀在風雨之中,疾走茫然。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長街一陣騷亂,茫茫大雨之中,只見無數人影狼奔虎突,哭聲震天。
我抬頭一望,只見城中最大的酒樓德勝樓,在漫天的密雨之中,冒起了滾滾濃煙。
一個黑衣披風的漢子從三樓一躍而下,落地時右腿微微一瘸,就追上了一個華服錦衣的精壯老者,想都不想,手中雙刀一亂,就砍下了那人的腦袋。
那顆兀自不肯閉眼的腦袋一路亂滾,正好滾在了我的腳下,我手中刀在發顫。
黑衣披風的老朱一刀得手,就站在對面,冷冷的看著我。
這時一隻響箭穿破雨幕,得勝樓的黃褲大道上喊殺之聲更緊,樓里猛地一聲虎吼,胖子端著一根粗棍,砸塌了半邊牆壁鑽將出來,腰上赫然掛著兩顆人頭,兀自在雨中搖晃。
「老朱,得手了。」胖子讓過幾個鹽幫弟子,把住缺口,對著裡頭就是一陣亂打,回頭猛的便看到了我,「老三,你他媽來幹嘛?」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時四面八方退下來一大幫手持刀刃的漢子,我一看,全是鹽幫的舊部。但更多的人,順著他們的退勢,將我們合圍在了街心。
這是我第二次被重重包圍,胖子發一聲喊,把腰上的兩顆人頭,扔到了街心,合圍眾人頓時再不敢前。
老朱冷冷的盯著我,冷冷的道:「你既然來了,就把那顆人頭撿給我。」
他語聲冷淡,彷彿命如草芥。
我跟他對視良久,俯身把那顆人頭撿起。老朱在雨里跛行,一把揪住了人頭,高高舉起。他掃視全場,揚聲冷道:「今日我鹽幫復仇一擊,爾等三幫幫首盡皆授首,還要戰嗎?」
箭雨之中,鹽幫幫眾振臂齊呼,聲破蒼穹。
這一戰震動江湖,老朱聚集鹽幫殘部,僅憑百餘人,於「驚蟄祭虎日」在得勝樓突襲,連斬漕幫破衣幫鐵馬幫三幫頭領,是役過後,「雙刀朱」、「胖門神」之名名震江南。
五日之後,老朱重整鹽幫,半月之內接連吞併漕、破衣、鐵馬三幫地盤,滿城之中,一時風頭無倆。
8.
「你若要闖出名頭,不受欺負,就一定要狠。」
得勝樓上,老朱握著酒杯,看著我,跟我碰了一杯。
那一戰之後,我就再沒見過老朱,直到他整頓好了四幫合併,才把我拉來了已修葺一新的得勝樓上。
得勝樓上得勝人。這一天陽光明媚,透過雅閣的綉窗,但見樓下行人如織,彷彿那一戰的人頭和血跡,根本不曾發生過一般。
我悶聲喝了一口酒,不說話。
老朱胖子一身華服錦繡,似笑非笑。
胖子忍不住說:「老朱的意思,乾脆你別賣鞋了,過來幫我們的忙。現在大局已定,用不著你打生打死,老爹想必也不會生氣。」
老朱不說話,又跟我碰了一杯。
我想了很久,他就一直等我說話。
最後我盯著他:「一鞋之恩,永世不忘?」
老朱哈哈大笑:「一鞋之恩,永世不忘!」
我問:「是不是天天有肉吃?」
老朱:「行啊。」
他意氣風發,起身臨欄把酒,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胖子也是咧嘴一笑,說:「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得勝樓這時一陣寂然,過了好久,老朱才道:「你們有沒有想過,將來想做什麼事?」
胖子嘴裡塞著雞腿,含糊不清:「跟你混唄。」
老朱微笑,「總不能混一輩子。」
胖子想了想:「奶奶的,胖爺生平最愛喝酒吃肉,實在要做,還是開個館子實在。」
老朱笑道:「那這個樓,就是你的。」
胖子喜從天降,驚的張口結舌。老朱又望著我,「老三,你呢?」
我無法可想,人生艱難,活著尚且不易,哪容得下所謂志向。我唯一的特長就是打草鞋,只好說:「開個鞋店好了。」
老朱點頭,「好主意,為此當浮一大白。」
酒到杯乾,我的兄弟,你可知道,只有你沒說,也不肯說。
從此之後,我就正式跟了老朱,做了「四聯幫」的副幫主。
忘了說,鹽幫已改名成了「四聯幫」。
這輩子我都不曾想過,竟然有幸做一幫之主,這種天降富貴於我這種人而言,哪怕手握大權,仍然消受不得。我索性當個甩手掌柜,依舊渾渾噩噩,老朱卻也不以為忤。
但老朱天生就是領袖的料,他也堅定不移的把「狠」這個字貫徹到底。
四聯幫扯旗之後,他便以重金賄賂,結交滿州官員。之後軟硬兼施,合縱連橫,用盡手腕,把個偌大江城的大幫小派,打得抬不起頭。一時之間,江城道上暗潮湧動,火拚不止,不出兩年,滿城幫派盡成四聯幫依附。自此江城黑白二道,盡入其手,儼然一方豪雄。
我雖是掛了個虛職,卻也知道,為做這萬人之上,老朱所用手段,幾近不擇手段。
這兩年之中,死了太多的人。
不久之後,江城團練被人告發剋扣糧餉,一紙簽令,流放三千里,半途之中,包括那位大公子在內,全家溺死在了黃河道上。
綢緞張的總號,也被府衙一紙公文,調到了四聯幫的名下,是年大雪,張三公子落魄如狗,餓死在了青樓後的臭巷。
我根本無法相信,老朱還記得這一樁仇恨,直到他拉了我跟胖子一道,親眼在巷子里看到了張三公子的屍體。
那一夜雪若鵝毛,冷風如嚎。
我忍不住蹲在臭水溝邊開始嘔吐。
第二年春的一個午夜,我大醉歸家,路過青樓,卻見綺夢一絲不掛,軟倒在青樓之外,對著一輪弦月,無聲而哭。
後來我聽說一晌春宵之後,她便被老朱趕出了房門,要她好好記住他這個人。
從此,江城再沒有千金綺夢的傳說。
青樓也被老朱一聲令下,夷為平地,建起得勝樓的分號。
我這才明白,當年的老朱為何再也不看青樓一眼。
那一夜過後,我也再沒有踏進過四聯幫一步。
我總是無法抑制的想起那無聲的痛哭。
還有張三公子蜷曲雪地的屍體,和那天的箭雨里老朱看我時視命如草芥的眼神。
之後老朱跟胖子來找我,問我為何不辭而逃,我看他半晌,才說了一句話,「因為死人,很多死人。」
這時的老朱已經蓄起了鬍子,橫在薄唇上兩撇如刀,他也看了我半晌,然後說:「我不想死,所以只能他們死。」
我不知從哪裡來的歇斯底里,扯露胸口,對著他說:「是不是有一天,也要我死?」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老朱愕然的眼神,他眼中怒意漸起如刀,千鈞一髮之際,他就被胖子強行拖了出去。
渾渾噩噩不知多久,我在破板門開了一間鞋鋪。
開張之後,要錢的潑皮混混一波接著一波,直到某天胖子回來看我,一怒之下操起條凳,打折了三個混混的腿,自此才絕了後患。
自從脫離四聯幫,或是實在太忙,又或是那天的話,我已很久沒有再見過老朱。只有胖子空閑之餘,仍不忘回破板門看看。如今他已漸漸退居幕後,再不用械鬥搏命,反倒真箇一心一意把個得勝樓打理的井井有條。
我們照例在余家燒臘喝酒,三杯酒下肚,胖子問我:「你好歹也曾是一幫之主,怎的能忍那種潑皮混混的鳥氣?」
我看著他,他比以前更胖,也更富態了些,我喝酒,說:「大概我實在沒有存在感,所以都不認得我。」
胖子搖頭:「老朱說的對,你只是心太善。」
我悶頭喝酒。
胖子說:「你沒錯,老大也沒錯。這個世道里,本來只有心狠些,才能好好的活下去。」他給我添酒,「你不知道,那天之後,他足足喝了三天的悶酒。你當他怪你,其實自家兄弟,又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
胖子坐正身子,臉有笑意:「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你,老大已跟兩江總督孫大人的女兒定了親,他最近實在分身乏術,飛書托我轉告你,二月初二龍抬頭,他就在得勝樓等你。」
我吃了一驚,胖子哈哈大笑,道:「他還說,你窩在這裡修身養性,是不是已經瞧好了老婆,有的話一定要帶上一起。」
二月初二龍抬頭,名流齊聚得勝樓。
這一夜的得勝樓張燈結綵,全城有頭有臉的人物,無論有沒有收到請帖,幾乎都會來湊這個熱鬧。黃褲大道上的馬車,停的一眼望不到頭。
這時樓里已是人滿為患,大堂人潮如梭,胖子只好指揮手下把堆積如山的禮物往外搬,一邊還不忘記對每個賓客殷勤招呼,忙的滿頭大汗。我雖脫離了四聯幫,但往來賓客多少都是熟面孔,胖子知道我面薄怕生尷尬,特意把我和一眾破板門的鄉親帶到了三層的雅閣。
我靠窗喝著悶酒,樓下突然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阿秀推開閣門,喊道:「吉時到了!」
我出門,在三樓上臨欄一望,猛地彩聲如潮,一身大紅喜服的老朱挽著一個婀娜女子走了進來。
他在笑著,卻不顧透耳的奉承,略一搜尋,抬眼便朝三樓望來。
四目相投,他對我微笑點頭,這一笑竟是如此友情。
就像胖子說的,都是自家兄弟,又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我在他十分友情的笑意里眼眶一熱,忍不住遙遙向他敬了一杯酒。
我看著他挽著的婀娜女子,如綺夢,本就只是年少輕狂時的一個荒唐的夢----總督大人的千金,他這樣的人,本就該擁有這樣的女人。
我真為他感到高興,一轉眼,卻發現阿秀倚著欄杆,竟在偷偷的哭。
我問:「阿秀,你又哭啥?」
阿秀忙擦了淚,狠狠道:「我才沒哭。」
胖子不曉得什麼時候湊到了她跟前,伸手就把她摟在了懷裡,正兒八經的道:「阿秀你哭個甚。胖爺保證,咱們辦事,肯定要比老朱還風光些。」
阿秀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拳打腳踢,罵道:「誰跟你是咱們,死胖子,臭肥豬!」
胖子才不放開她,腆著一張胖臉,哈哈大笑。
我回到閣子里,自酌自飲,三壺酒喝盡,老朱還沒有來。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沒有辭別,只是留下了我的賀禮。
兩雙鞋,兩雙上好的鞋。
一月之後,胖子三媒九聘,軟磨硬泡,十六抬大轎,竟真把阿秀娶進了家門。
他沒有食言,得勝樓的一場婚禮,毫不留情的壓下了老朱當日的風頭。那一晚他伶仃大醉,江湖傳說,洞房花燭夜,他被阿秀一腳踹下了床,摟著桌腿,心滿意足的凍了一夜。
我和老朱差點沒活活笑死。
胖子跟阿秀不折不扣一對歡喜冤家。一個終日無肉不歡,一個許願此生吃素,渾人自有善人磨,這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時光如一箭,那年我二十七,老朱三十,胖子二十九。
9.
人生就是如此。
少年時不管如何要好,各自成家之後再圖一聚共醉,便成奢望。
老朱娶了孫小姐之後,事業更上層樓,以他的野心,自不會只滿足於江城一地,力圖外擴。胖子坐鎮得勝樓,接管了江城地盤,這些年各方勢力整合已畢,他倒也打理的井井有條,還在百忙之中生了個大胖小子。
這也算天意弄人,當年無親無故的他們都已拖家帶口,反倒我始終孤家寡人。我此生別無大志,守著破板門的店面,生意卻好得出奇。
我自然知道,這是老朱和胖子的功勞。
如是彈指一揮間,又過了四年。
這四年里我們聚少離多,余記燒臘坐著的最多是我跟胖子兩個。老朱的勢力浸透江南,人也漸漸發福。
然後,這一年接連發生了幾件大事。
年初,帝駕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赦之後就是大治。十月,新帝開始剪除舊帝遺臣,牽連兩江總督,包括江城知府,一律削官抄家,斬於京城菜市口。
月中新官走馬上任,立即著手,打壓清剿江城黑道。四聯幫獨霸江城,樹大招風,自然成了最大也是第一個目標。老朱疾馳江城,數度求見皆遭嚴拒,自此四聯幫再無官府依恃,名下產業不論違法與否,盡遭官兵封查。一時之間,江城道上暗流突起,當年為老朱打壓收服的大小幫會紛紛抬頭,午夜街頭,再度火併不休。
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四聯幫明為官府打壓,暗地反水瘋起,黑雲壓城、岌岌可危。
也就在此時,一個叫做「錢幫」的新銳勢力迅速崛起,收攏四聯幫各路反叛勢力,半月之中,接連打下老朱城中的十個盤口。
冬至,得勝樓為官府查封,也是當天,我抱病多年的老爹終沒挨得過這一場寒冬,撒手而去。
我終也同當年的老朱胖子一樣,孑然一身,再也無牽無掛。
料理完後事,我遣散店裡的夥計,關了老爹生前唯一可稱欣慰的鞋店,然後我開始磨刀,磨那把已銹的不成樣子的刀。
頭七那天,我在老爹墳前燒紙,冷風之中就聽到了一句話:
「老爹過世,你怎麼不通知我們?」
我回頭,就看到了滿眼血絲的老朱和胖子。
老朱依舊是驕傲的錦衣華服,就連跛行都帶著點決不妥協的桀驁,只有胖子永遠是滿不在乎的笑臉,哪怕他整個人都已瘦了一圈。
我決沒想到他們會來,老朱胖子恭恭敬敬的燃香跪倒,拜了三拜。
胖子這時的笑意如哭,喃喃道:「這就再也聽不到老爹罵我們不成器了?」
老朱把香插好,抬頭望天,道:「說起來,他又幾時覺得咱們成器過。」
這時的他,縱然傲氣猶在,也難掩滿身的倦意和蕭索。
紙錢燃盡,被風一卷,揚的漫天都是煙塵。我忽而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卻沒問的問題:「你到底從哪裡來?」
老朱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苦水巷,破板門,辛苦一年無錢存,破草鞋,爛掉根,管球上頓和下頓。你說,我從哪裡來?」
胖子把紙紮的車馬小人扔進火里,「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問這個。」
我說:「你們是我的兄弟。」
「是兄弟就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老朱看著我說,「你以為你關了鞋店,官府就不知道當過副幫主的你?」
我抽出刀,說:「是兄弟又怎麼能走。」
胖子拍拍我的肩膀,道:「老大說的沒錯,官府已經盯上了你。我們這次來,不光是要拜祭老爹,還想要托你一件事。」
我說:「什麼事?」
胖子說:「我們好不容易買通了守城的一個管事,今夜子時趁換防時會偷開大門,到時我和老大引開府外監視的官軍,你帶我們一家大小出城南下蘇州,那裡還有老大一處別院,你們就在那裡等我們的消息。」
我說:「要走就一起走。」
胖胖笑笑:「如果能走,我們何必等到今天。」
車馬小人燒成灰燼,老朱站起身來,說:「我就知道不說清楚你絕不肯做。但這個時候,你不去還有誰能去,我們能信的,還有幾個人?」
這麼多年過去,他從沒對我說過這種話。也是,在這個時候,手下反水蜂起,他能信的還有幾個,或者說,還能有誰。
冷風卷盪,西天殘陽似血。
老朱卻笑了,「你也用不著難過。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我從加入鹽幫開始,就曉得難免會有這麼一天。就像你當年說的,死了那麼多人,終究是要還的。」他苦笑看天,「只不過這天來的忒快了些,平白連累了你們兩個。」
胖子還是滿不在乎的摟住了老朱的脖子,「這世道不過就是如此,你風光的時候,個個哭著喊著要跟你混飯吃,有朝一日大禍臨頭,又個個翻臉不是人,恨不得往你心口捅兩刀子。說起來那個新來的狗屁知府,又何嘗是為了百姓來打垮咱們,無非是要再找個聽話的軟骨頭,好讓他們一刀一刀的吸血吃肉。這一陣扛的過去,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他這段話說的,哪裡還像當年那個粗魯無賴的胖子。
我給了老朱一拳,說:「好,你要我去,我就去。」
老朱笑了,胖子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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