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wen貓人歸來第三章 關注貝克妮妮看全文連載哦
夜幕終於拉下。白天的一切——好的、壞的、荒謬的、恐懼的,都會掩藏在這片無聲的黑暗中。但我知道,天還是會亮的,到那時,我迎來的若不是一片光明景象,那麼生活就註定會是混沌一片。
決定就在破曉時分,我別無選擇,因為我還很相信,駛過寒冷的迷霧,我就能看到太陽了。
入侵者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感到頭腦昏沉,就像得了一場重感冒。我的思緒更是混亂不堪,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醒來,還是正在混沌的夢境里掙扎,但有一點我是能肯定的:我的時間緊迫,有什麼重要的事正等著我去做呢,這讓我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和緊張。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因為動作太快,我感到一陣暈眩,又重重地栽進了枕頭裡。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有規律地眨著眼睛,知道房間里的東西不再旋轉之後,我的腦袋慢慢地移向了窗外,透過窗帘的縫隙看過去,我發現霧罩住了我的窗戶。
此時,我已經完全清醒了,剛才在半睡半醒之時一直縈繞在我腦際的東西也隨著我意識的清晰慢慢消失不見了。夢裡那種慌亂、費解、難以名狀的感覺到底是因為什麼呢?我為什麼會感到這麼緊張?我搖搖頭,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最後,我從床上跳下去——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還穿著昨天白天穿的那雙球鞋——笨拙地走到門口拉開了門把手。
「爸爸?」
我傻傻地站在樓梯口朝樓下大喊了一聲,在片刻尷尬的寂靜之後,我覺得自己實在是蠢透了。莫里已經走了,下樓的時候我不禁想了好幾遍,好像這樣就能讓我心裡好受些似的。我嘆了口氣,眼睛瞟了一眼樓梯轉角處牆上那口老舊的大鐘,然後伸著懶腰轉身進了浴室。很明顯,我昨晚沒睡好,一定是回家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以至於連洗了澡也沒讓我覺得輕鬆多少,我還是感覺很累。
餐桌上放著莉莉給我準備的早飯,我把它們端起來放進微波爐里加熱,然後找到書包,從裡面掏出昨天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翻看著。我很少一個人待著,但是現在我突然發現這樣並不糟糕,我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卻並不感到孤獨。屋子裡光線很暗,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廚房後面的窗戶邊上一把拉開了窗帘,接著就愣住了……
窗外不是我印象中的那種太陽還沒有升起時的一片純凈的白色,我甚至都看不到天空,彷彿有一個巨大的黑色罩子罩住了外面的世界,烏雲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瘋狂地吞噬著所有的光亮,也猛地帶回了昨天發生的一切,那些最最荒誕的記憶——清晰、透明,而又雜亂無章地在我的腦子裡不斷閃現著。
這場雨,恐怕要好些日子不會停了。
這句話出現在我腦海里的時候,我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在那一瞬間,我彷彿又站在了咖啡店的那個角落,驚嘆那一頭濃密閃亮的金髮的時候,偷聽著那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話。我的心臟開始在肋骨下咚咚狂跳,這是我在這個彷彿靜止了的世界裡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最後,我再也無法忍受了,猛地拉上窗帘,像一個相信了恐怖故事的孩子一樣縮進了屋子裡。那一剎那,彷彿我身邊的所有東西——在我以為所有的事情都看似在正常的軌道上運行之後——都離開了它們原來的位置,在空中旋轉著,四處亂撞。
我也一樣,生活——和那些記憶並無區別——開始變得雜亂無章,毫無規律。有時候,我覺得已經到達終點了,卻突然發現自己原來什麼也還沒做。我又感覺到了睡夢中的那種不安,並終於想起自己昨晚睡前的最後一分鐘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了,這讓我由衷地認為自己還是永遠忘了得好。我本來就沒什麼胃口,匆匆吃了幾口炒雞蛋,就把那些豐盛味兒美的食物放進了冰箱。我風風火火地衝上樓,抓起我的雨衣,然後跑回起居室,急急忙忙收拾東西準備出門,幾乎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理智上來講,我清楚地知道在一個學生也還沒有的時候到校和剛好能夠準時趕上第一節課並沒有什麼區別,不會給我多少幫助,但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發動了引擎,決絕地衝進朦朧的雨霧裡,沖向了未知的黑暗之中。
雨水帶著要將一切都結束的野心瓢潑而下,啪啪地敲打著擋風玻璃。我感覺花了比平時多出好幾倍的時間才趕到學校,但還是最早到學校的學生之一。我把車停進停車場,拎起書包甩在肩上一頭衝進了雨里。跑進教學樓之前啪噠啪噠的雨聲和腳下濺起的泥水讓我幾乎沒有辦法思考,但是現在,隨著我一步一步地靠近教室,我變得越來越緊張不安了,甚至比我剛才奔跑的時候還要呼吸困難。我真恨不得馬上轉身逃跑,但還是控制住了,我知道自己並不是非要和這些事扯上關係,如果我願意,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只是我覺得自己有些事情要問那個男孩兒,有話要跟他講,不論這是否與良心有關,我都準備試一試,我下意識地以為再晚些的時候一切可能就太遲了……
我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到門口時,我猛地停下來,心卻跳得越來越劇烈,好像自己偷看了某個人的隱私就要被發現了一樣。我費力地舒了口氣,走進教室,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了他的座位上,可他不在那兒。我怔怔地盯著那個方向,心奇怪地忽悠了一下,接著又沉下去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沒在那兒,就像昨天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出現在那兒一樣,在我腦海里出現了太多次的場景里他今天都應該在那兒的,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問題出在了什麼地方,是我自己太自以為是了,我自以為他會出現在那個我想讓他出現的地方,可現實卻並不是那樣。
雖然我的感覺不應該這麼強烈的,我才認識他一天,而且他對我的幫助(我後來知道那種幫助他根本不需要了)一點兒也不領情,介意我發現了他不正常的秘密,還一直對我怒目而視,他會遭遇到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呢?但我還是覺得很失落,我恍恍惚惚地走到座位前面坐下,然後把筆記攤開了放在面前,上面寫了什麼我卻根本看不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教室里坐滿了學生,他們情緒激動地聊著天氣、作業和鬼知道是什麼的閑話,緊接著萊恩先生就站在了講台上,他的出現預示著一個結束,我知道自己不必再等了。
但是就在我垂下腦袋的最後一秒鐘,我眼角的餘光正好瞥見了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我僵住了,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椅子上,握緊了手中的筆。我的心又開始飛快地跳了起來,他的出現讓我感到很緊張,也有一種奇怪的重複感,一切和昨天相比並沒有什麼改變,只不過昨天是我站在門口不敢相信地盯著座位上的他而已,如果還有不同的話,那就是……此刻他臉上那種冰冷而漠然的表情,沒有昨天的憤怒,也不再有緊張和惡意。
什麼都沒有了。
他就像沒有看見我一樣,而我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每向我靠近一步,我就變得更加局促不安,心就跳得更快。除此之外,我發現他比我記憶中的還要英俊得多,高大得多,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藍色的夾克衫和一條普普通通牛仔褲,比起昨天他套在衣服外面的那件及膝長的袍子正常多了,而且他還把書包背在了肩上。只是不管怎麼樣,我都覺得他不正常,可能是這種想法在我心裡已經根深蒂固,不會再輕易改變了吧。
他繞過講台,從我旁邊走過去的時候也沒有看我一眼,似乎他的眼睛看到了這間教室里的所有東西,除了我。還有他臉上的毫無表情……我該怎樣理解這一切的變化呢?難道昨天發生的那些事情都是我的一場奇怪而可笑的夢?那我又該怎麼解釋他的出現呢?
而更為重要的是,我原以為我會理直氣壯地說出的那一大堆早就在腦子裡想了好幾遍的話在他絕對的漠視下又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又懦弱地低下頭望著眼前的那本筆記,卻感覺它們看上去就像是無數只嘲笑的眼睛一樣齊刷刷地盯著我,盯著我這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所以,直到這節課結束,我都沒有積攢足夠的膽量和他說話,我好幾次試著寫張紙條,但都在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之後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麼放棄了。不知道在揉爛第幾個紙團之後,我懊惱地聽到了打鈴的聲音,我假裝需要整理書包,朝後面的座位上偷偷瞥了一眼,卻發現那兒已經空了,和我進教室的時候完全一模一樣。
直到午飯結束,我都沒有再見到他。我也很早就離開了學校餐廳,不僅僅是因為他不在,而是似乎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對他印象深刻,只是她們對他的深刻印象和我的並不一樣,她們沒發現他有多奇怪,也不認為他的舉止神態和別人不一樣,實際上,她們只注意到了他蒼白的皮膚,英俊的面容和那頭閃亮的黑頭髮。他擁有的這些東西就足以讓那些姑娘只是提到他的名字就能興奮地笑個不停,所以即便她們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會打網球——那是學校最受歡迎的運動項目,活動和比賽都是最多的,球館門口永遠都堆著一打女孩兒就像櫃檯里陳列的商品一樣期待著被挑選去約個會——也不影響她們狂熱地希望他被選進學校網球隊的心情。以前拉斐爾在學校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這樣的議論,但那個時候我並沒有覺得不自在。
我推開門走出餐廳,下了台階,走在潮濕的人行道上。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打算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但並不確定這條路最終會通向哪兒。
細密的雨絲正順著我的頭髮往下流,但是我沒有戴上兜帽,因為此時樹葉間一些不知名的小小的白色花瓣被雨滴打落了,像美麗的花雨一樣漫天飛揚,最後落在了我的頭髮和肩膀上。我的一隻腳踩在草坪邊緣,鞋子邊兒上糊了一圈泥巴,我想也沒想就從髮絲間找到一片殘損的花瓣,把它扔到鞋尖的泥巴上,想像著一秒之後那裡也會冒出一朵小小的卻很精緻的花兒。
我不停地做著一些像這樣無關緊要的小事,希望可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沉浸在這種失落的情緒中,像溺水了一般。
我深吸了口氣,抬起頭,卻發現自己正好與羅伯特·愛德華森擦肩而過。我在瞬間瞪大了眼睛,而他卻像沒看到我一樣,緩緩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了。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了,我如此想道,猛地轉過身去,把剛剛一直用來勸自己不要多管閑事的一大堆廢話拋在了腦後。
「喂?」我很沒有把握地問道。
比我想像的要好一些,他停下了腳步,但是他的雙手卻握成了拳頭,好像在剋制著什麼,我警惕地瞥了它一眼。這時,他說話了,「什麼事?」他的聲音冷漠而沙啞。
我說話時聲音抖得更厲害了:「你不住在鎮上,對嗎?」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他頭也不回地用更加冷淡的語氣對我說道。
「如果只是你一個人,當然不關我的事,但是事情不是那樣的,行為怪異的不止你一個,是不是?一天的時間裡,你們都來了——」
這一次,我可以確信自己感覺到了一種與天氣無關的寒意正在慢慢逼近,這不是錯覺,我昨天坐在他前面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是一種看不見卻彷彿有形體的東西,讓我感到無比寒冷,我拚命克制著沒讓身體哆嗦起來。
與此同時,他很慢很慢地轉過身來,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勢面對著我。他居高臨下地俯視我,英俊的臉上是一種兇惡而又傲慢的神情,讓他顯得特別可怕。我被他突然爆發出來的敵意嚇得夠嗆,踉蹌地後退了一步,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馬上跑開,但是我動不了,我的腿在不停地發抖。
「你怎麼能——」他皺緊眉頭問道,好像我才是那個極度危險的隨時可能引爆地球的怪物一樣。
「我看見了!」我不顧一切地說下去,「他們到我爸爸的咖啡店裡喝東西,可他們好像連那些錢都不知道怎麼用。他們還提到了這場雨,他們說這場雨會一直下著,而這一切都是你的把戲!」我一口氣說完了,可這些話似乎還在空氣中迴響,顯得那麼荒唐,甚至可笑。
羅伯特卻和我一樣不認為這些話是可笑的,他兇巴巴地瞪著我,眼睛裡放出惡魔般的亮光。他朝我緊逼過來,那張蒼白的生氣的臉距離我的不到一尺。他壓低聲音威脅道:「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總是在很不走運的時間裡出現在很不走運的地方,碰到不該碰到的東西,還很不聰明地喜歡多管閑事。但是假設你的這些荒唐想法都是真的,也和你豪無關係,明白嗎?」
「如果你們傷害了鎮上的人,這件事就和我有關係。」我情緒激烈地說,抬頭望著他,沒有感到一絲畏懼。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阻止我?」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了。
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小孩子,意外闖入了大人們精心設計的冒險遊戲,惹惱了所有人,搞砸了一切,現在卻想要逃之夭夭了。
「所以……你才會想找到我?」
他用一句毫無感情的話替我下了結論,同時也把我身體里一股奇怪的怒火給點燃了,而我說話時語氣卻出奇得平靜。我冷冷地說:「不,不是那樣,我想找到你,只是因為……」我深深吸了口氣,接著說:「因為我的良心,因為那個叫卡特露雅的長著很長的金色頭髮的女人說她要教訓那個愛德華森家的小東西。」
這時,雨又突然下大了,冰冷的雨水彷彿熄滅了他眼中燃燒著的黑色火焰,他現在看上去冷靜多了。他垂下眼睛,然後突然抬起手,出人意料地拉上了我的兜帽,動作之快,讓我幾乎沒感覺他動過。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呆住了。
我試圖理清思路,弄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到頭來卻連此刻為什麼站在這兒都忘了。接著,我在兜帽上方找尋他的臉時,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過身去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聽到他用十分古怪的聲音說:「謝謝。」然後是一陣可怕的沉默,我只能聽到傾盆大雨敲打在地面上的聲音。他又開始說話的時候,語氣變得生硬多了,「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會離這一切遠一點兒,離我遠一點兒。不然,別怪我沒有提醒過你,你就只能準備好為你的良心買單了。」
他說完揚長而去,消失在這場冷漠的大雨里,剩下我一個人。我看著他,看著他古怪卻仍很優雅的腳步模糊在我的視線之外,直覺告訴我,我可能不會再見到他了——他好像不是從我身邊走開的,而是像一個奇異的幻影一樣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雨水衝掉了我鞋子上的泥巴,還有泥巴上我剛剛扔進去的那片殘損的白色花瓣,它們都隨著雨水流進最近的下水道里,也一併離我而去了。我不清楚此刻我心裡是種什麼滋味兒,我只感覺身體里的某個器官正在不斷膨脹,擠壓著我的肺部,使我呼吸困難。我從沒有覺得比現在更加失落過,似乎隨便一件惹人傷感的事都可能會讓我大哭一場。
「艾拉伊絲?」
似乎過了好長時間,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個聲音和我之間還有一段距離。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在被雨水粘在一起的睫毛間尋找聲音的來源。
「真的是你呀!」那個細長的身影朝我這邊跑了幾步,停在我旁邊。我認出來他了,他是下節課和我同班的凱·特拉傑斯。此刻他已經把傘遮在我的頭上,擋住了頭頂的那片大雨。他驚訝地盯著我問道:「你怎麼在這兒傻站著呢?已經上課了,下了這麼大的雨,回不去就應該趕緊往最近的教學樓里跑呀。」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於是反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聳了聳肩,微笑著說:「克萊爾先生忘了他的歷史資料,你知道的,人年紀大了就會這樣。」
「對啊,所以他也最適合教這門學科。」
他被我的話逗樂了,出於禮貌,我也跟著他傻笑了幾聲。凱是一個很靦腆的男孩兒,我不知道再多看他兩眼他是不是會像女孩子一樣臉紅,但一想到他好心發現了我,又為我擋了雨,我就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麼,我們快走吧。」他說。
「嗯,好,真的應該走了。」我若有所思地說道。
就是在那一天,我撒了個謊。我不可能說出自己遲到的真正原因,別人一定會以為我瘋了,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能謊稱自己病了,病得呆在雨地里走不動了。多普通的一個謊話啊——〔甚至連我自己都是這樣認為的〕只是這件看起來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卻讓我感覺不大自在,這聽起來也許有些奇怪∶從我記事起,我就幾乎沒有撒過謊,不是我討厭這種行為,或者是偽君子之類的無稽之談,只是我真的不需要,已經十七年了,一切都是在那種理所當然的狀態之中過去的。
而後來,我習慣了……了解秘密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謊言和欺騙……
歷史課之後,我平靜地度過了整個下午,實際上也是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日子。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有沒有聯繫,但是羅伯特·愛德華森真的沒有再來上學,我對他的記憶也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可信,一切就像是漸漸消失的夢境,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他瞪我的時候那種陌生卻又熟悉的敵意了。這種記憶上的虛幻將我推回到起點,我又開始在一個安全的漩渦里不斷重複著自己的事,而那些令人恐懼又著迷的遭遇則都隨著他的消失慢慢地、慢慢地畫上句號了。
除了羅伯特·愛德華森的消失,莫里的離開也已經讓我慢慢習慣了。雖然我能收到他的很多郵件和電話,還有拉斐爾以及他們全家給我的關懷和幫助,但我偶爾還是能感覺到一個人生活的那種特殊的孤獨,只是我已經習慣了而已。
在所有的這些改變之中,只有一件事讓我感到越來越不安……
我發現拉斐爾變得越來越不對勁了。起初,一些微妙的變化是從他看我的眼神中發現的,我確信有那麼片刻我從他眼中看到了一種根本不屬於他的完全陌生的緊張和不安——他的眼睛裡出現了那種以前從來都不會出現的消極的東西,他看待我的方式,就像看到一個將死之人一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只是他在我吃早飯的時候,在他家那幾排面朝夕陽的長長的大理石台階上,我躺在他腿上看書的時候,總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很久,就像一個多愁善感的孩子突然弄丟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一樣,只是他並不知道我一直在注意他。
而且,我並不覺得拉斐爾送我上學會讓我感覺多麼不可接受,他提出來讓我坐他的車上學就像穿著晨衣的莫里從烤箱里端出一盤早餐煎餅時對我說「甜心,今天早上坐我的車上學吧。」給我的感覺是一樣的。所以,這讓我不能接受他偷偷跟著我的事——
這幾天,窗外一直都是一幅烏雲密布,陰雨綿綿的景象。我從臨街的窗戶朝外望時,看著那些沒完沒了的雨絲,總會忍不住嘆口氣,同時又感到一絲難以描述的安慰。似乎只要雨一直下著,就能證明羅伯特·愛德華森真正存在過,這種想法在我看來真是非常、非常的愚蠢,儘管如此,我卻經常忍不住這樣想。
上學之前我匆匆把餐桌收拾乾淨,又花了很長時間把上學用的東西找齊,才推開門,拉上兜帽,跳下門廊前面的幾級台階直奔我的甲殼蟲而去。儘管我花了很長時間坐在被雨水沖刷過的窗戶前面發獃,打開車門坐進去之前也還是沒忘朝旁邊那座大宅的車道上望一眼,拉斐爾的警車已經不在那裡了。
路況超乎尋常得差,清晨的天色和傍晚的幾乎一樣昏暗,霧蒙蒙的毛毛細雨完全籠罩了整條街道。我小心翼翼地把車拐到另一條街上,暗自祈禱不會遇到車技和我一樣差的人。
終於,我在到學校的最後一個紅燈前停了車。我漫無目的地望著模糊的車窗外面,等待著,就在這時,我的眼睛忽然落在倒車鏡里,因為我覺得奇怪——很少有人會喜歡在雨天開著車窗,還把胳膊伸出來了。看來,車的主人不怕冷,而且也不介意弄髒或者弄濕自己的衣服。我懷著一絲好奇也打開了車窗,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我沒有把頭探出去,那樣會顯得很傻。
我打開車窗之前看到那隻搭在車門上的手臂時,還覺得有點兒好笑,現在卻完全笑不出來了。我認得出來,那隻手臂是拉斐爾的。這倒不是因為我沒見過多少人能夠擁有那麼漂亮的手;不是因為那些細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敲打車門的動作太過熟悉;也不是因為他的毛衣袖口上正好也穿著一圈金絲線,我發誓,我現在下車過去翻開那隻袖口就能夠看見拉斐爾名字的縮寫字母,莉莉在設計衣服的時候總有這麼一點兒喜好和執著。我能認出來他,完全是一種本能,就好像母獅子和她的幼崽之間的那種聯繫一樣,我懷疑他的手臂即使燒成一堆骨架,我也能準確無誤地認出來。
可是為什麼呢?拉斐爾此刻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他還開了一輛我從沒有見過的不太起眼的黑色轎車。他不應該已經開著他的巡邏車去上班了嗎,跟在我後面幹什麼呀?我仍沒有一點兒頭緒,倒霉的綠燈卻在這時亮了,我別無選擇,只能繼續把車往前開。
我覺得自己被人監視了,但考慮到對方是拉斐爾,又覺得自己沒有必要那樣想。可是,有什麼合理的理由解釋他的行為嗎?如果他想跟著我上學,為什麼不和我說呢?還有……他從哪兒搞來一輛這樣的車,他的巡邏車呢?我想把車停到路邊,當面問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我眼看就要遲到了,只好把車開進了學校。而他也沒有停下來,飛快地從學校門口開了過去。
拉斐爾的古怪行為讓這一天註定變得很難熬了。終於,我熬過了最後一個下課鈴,然後和其他人一起收拾書本,離開了教室。但我不打算回家,而是去了圖書館,我手頭有兩篇論文要寫,選修的中文和法語今天也都留了作業,要是我能在周五之前完成的話,這個周末我就可以全天都呆在咖啡店裡工作了。
如果拉斐爾今天還來接我的話,他應該知道去哪兒找我。如果他沒想到這兒(早晨發生的事一直在我腦海里旋轉),那麼讓他多等一會兒對他也有好處……
我穿過擁擠的人群,出了教學樓,走上一條通向圖書館的曲折小路。頭頂華蓋似的濃密樹葉擋住了上面的天空,可我抬起頭,還是能夠看到太陽,只是雨依舊似有若無的下著。水泥地面上也鋪滿了樹葉,一些是自己落下來的,還有一些則是被雨滴打下來的,我的腳踩在上面會發出咯吱咯吱的空洞的聲音。
繞過操場時,我看見還有一些女生三兩成群地坐在潮濕的草坪上,下面鋪著厚厚的舊報紙。她們並不在意天氣如何,依舊嘰嘰咕咕地聊個不停,偶爾還會毫無徵兆地大笑起來,互相抱作一團。我想,遠處那些忙著把自己鍛煉成和體育畫報上的模特一樣的男孩子里一定有她們心儀的對象。
我以前從沒有留意過這些,因為拉斐爾總會在我身邊,他和我形影不離地度過了一段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學校時光,然後他就畢業了。我還記得在拉斐爾要離開學校的那個月我的心情一直很失落,我不知道他會去哪兒上大學,也不清楚我一年還能見他幾次,他會有新的屬於他自己的生活,還會交很多更酷的朋友,想到這些,我就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可是,後來,他告訴我他不上大學了。他沒有說明原因,我也沒有問,我任由他這樣做,卻不想去阻止,也不想問為什麼,我從心底里反感自己的自私,也感到內疚,但是我依賴拉斐爾,我真的不能失去他。後來,深埋在我心底的那種難以訴說的內疚和遺憾直到拉斐爾得到了一份適合他的好工作才減少了許多,雖然拉斐爾家裡一直都不缺錢,但我心底里明白,自己奪去了也許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那段時光。
而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不願意再有別的人走進我的生活。我當然認識一些學校里的其他孩子,但奇怪的是,自己和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段奇怪的距離,我跨不過去,別人也進不來。當我不得不和他們接觸時,感覺就像是另一個生物在敲打這個世界的窗。
就在我的思緒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遊離的時候,我聽到遠處有人大喊了一聲:「嘿,艾拉伊絲!」
我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尋找聲音的來源。然後,我看到在橡膠跑道上慢跑的四五個體育生當中有一個正在朝我揮手,那個男生個子最高,黑色的頭髮,嘴角帶著自信的笑容,他身邊的男生都在用欽佩的目光看著他。而我卻完全呆住了,疑惑地眨巴著眼睛,拚命在腦子裡回想我到底在哪兒見過這個男生,我感覺自己好像不認識他……可又不能確定。我此刻最不希望的就是,他會順著跑道跑過來和我說話,我卻記不起來他是誰。
接著,那個叫我名字的男生就和其他人一起從距離我最近的那個彎道跑過去了,只不過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看,帶著燦爛的微笑,直到他不得不扭回頭去盯著跑道。
我不知所措地沖他笑了笑,暗地裡慶幸他可能只是想和我打個招呼。我繼續朝著圖書館的方向走去時,心裡有點兒慌亂,倒不是因為那個黑頭髮的男生。只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沒來由地想起了羅伯特,想起他也是一頭黑髮,額前的頭髮垂下來可以遮住那雙同樣黑得出奇的眼睛,但是我想像不出來他在跑道上奔跑的樣子,我一直都覺得他和別人不一樣,但到底是哪裡不一樣,一時之間我又說不上來。
走到圖書館門前時,我的心情仍不能平靜下來,但我必須控制,坦白來說,生活不可能停留在昨日,那些已經消失了的東西大概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想到自己可能又要因為某些記憶浪費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我就覺得很不甘心。想想這個周末我要去爸爸的咖啡店工作,那才是我真正應該關心的事啊,我不能再讓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或事影響到我的生活了。
我懷揣這樣的心思推開了圖書館的玻璃門,一股溫暖舒適的氣息從門內涌了出來,我看到了暖黃色的燈光和一排排木製的書架,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卻湧起了一陣莫名的難過……
離開圖書館時,天已經黑了。操場上空蕩蕩的,沒有了學生們的歡聲笑語和追逐打鬧,這裡只有一片死一般的寂靜,顯得特別詭異。我按原路返回,重新走上那條來時走過的鋪滿落葉的曲折小路。這時,起風了,落葉隨風飄擺,發出單調滲人的聲音,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剛剛經過我身邊一樣。
暮色漸濃,我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中加快了步伐,希望可以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回到家,我沒有意識到現在已經這麼晚了。
可是,我沒走幾步,就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前面離我大概二十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因為這個人一定不只是個路人;因為我無法做到忽視這個人,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邊經過……
因為,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的出現一定有問題。
我沒注意到她是怎麼走過來的,可她現在就停在那兒。不用問,不用思考,不需要回憶,儘管我之前只見過一次,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一頭令人驚嘆的波浪式的金色頭髮。
又一陣涼風吹過,那些頭髮在風中四散飛揚,紛亂地貼在她蒼白的臉上,更多枯黃的葉子落在我們之間隔著的暮色中,可我還是隱約看到了那一抹奇怪又陰險的得意笑容。
我不知道該怎樣理解眼前的一幕,但不管怎麼樣,我都不相信她只是碰巧出現在這裡的,她臉上現出的那種危險的表情似乎也證實了我的想法,我對他們這類人的印象太深刻了……
接著,我得出了結論……這只是個笑話……沒錯,我突然醒悟過來。沒有其他的解釋了,有人在跟我開玩笑,如果不是那樣,就一定是我瘋了,我中午吃錯了東西,神經錯亂了,所以出現了幻覺。
我真得情願是自己出了毛病,也不願意相信此刻眼睛看到的都是真的,我絕望地這樣想著。
就像是一場可怕的噩夢,害怕、恐懼、慌亂還有難以理解。除此之外,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好像一下子被清空了一樣。
我認識她,可我又不認識。
我聽到自己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驚恐地問道:「你是誰?」
就在這時,雷聲從遙遠的天空深處響起。又下雨了,雨點從頭頂的樹葉間滴落,像腳步一樣踏在我身邊用落葉鋪成的小路上。一道閃電划過,正好照在那女人的臉上,我看到她的嘴角彎得更加厲害,露出了牙齒,邪惡扭曲的笑容掛在她臉上,像野獸一樣。那雙金色發亮的眼睛眯縫起來,貪婪地死死盯著我。
她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我叫卡特露雅,我來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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