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

蘭州的老人們說,黃河水看著緩,其實渦流遍布,即便是水性好的人,下去也凶多吉少,往往幾個撲騰,就沒影了。

所以蘭州人尋短見方便,不用扯白綾系梁,不用拿利刃割腕,從中山橋上朝母親河一跳,幾個撲騰,就沒影了。

他這天就站在中山橋正中,定定地望著看似輕緩的黃水。他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穿著文雅,戴黑框眼鏡,呼吸很平穩。

他自詡是個文人,一個真正的文人。他飽讀詩書,文采俊逸,文風清冽,性格迥異。然而他生在一個風骨和性格成為了棄物的時代。這是一個屬於消費者的時代,買書的想看什麼,寫書的就寫什麼,評書的好評什麼,出書的就出什麼。《中年男人的制勝法則》於是佔據了櫥窗,《領導力的培養》於是印在橫幅上,《成功者必知的金融常識》從不滯銷,連所謂「國學」與「文學」區域雜陳的也無非是給高考作文加分的材料兼以使人快捷增進「學識」的詩辭彙編和數不盡打諸子名目立先賢旗號的千篇一律主流正能量。這個自詡的文人倒也自知,他知道他擠不進這樣的「文壇」,他也不屑去擠。這黃河見證過多少放肆吟詠的文豪,興許還能懂那麼一兩分他的傲骨。

他自然是比不上王國維先生「空前絕業」的學識的,但他的「感於世變」未必不同等深刻。且海寧王先生起碼有義寧陳寅恪為他鳴響「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的精義,這年輕人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卻又有誰明白,有誰傾心,有誰昭表呢?他若自沉,又有誰會碑刻他的「奇節」呢?

有才華的人,往往雖呈孤芳自賞之態,卻實際切望他人的嘉許。尤其是年輕氣盛的時候,那些後來也許終究洞見空靈的巨匠們基本也難能免俗。這年輕人站在熱鬧的中山橋上,行人遊人絡繹不絕,卻感到無比孤獨。北邊的白塔山像是壓在他的心上,憤懣、不甘、寂寥、虛無像是聚在他紋絲不動的眼裡,他的才情凄清久了竟漸漸變作了悲情,繼而成了失落,繼而近乎絕望,繼而尋求絕響。不如,就在這黃河裡撲通一響?

「小夥子。」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維「遺書」。「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轉頭看了看,是個戴白帽,頷下一律白須的老人。他知道這是位回民老人,他對回族了解不多,印象中他們他們都是文化程度不高的樸實人。他沒有回話,仍然去看河水。

「我看你眉間凝重,神態專註,那便不是感情破裂,也不是生意失算。你的苦楚,不是因為情,不是因為財,是因為一種自我的追求,是不是?」

年輕人心驚了一下,但沒有牽動他凝重的眉,專註的神態。他又轉過頭去,仔細地看這位老人。

他又心驚了一下,剛才隨意的一瞥沒有注意到老人深邃的眼神和彬雅的氣質,這老人倒像是個文人,但似乎比文人的氣質還要多一層很厚重很通達的感覺。

「算是吧。」若是小說里,他恐怕是要說「何出此言?」以引出下面的情節,可他實在是倦了,心倦了。

「人活著,可以追求,可以體悟,可以改變,死了卻一個個都安安靜靜並無二致了。若是沒活明白,死了也沒什麼價值。」

「你們回民不是不怕死的嗎,說有復生,有後世。」他隱隱記得《穆斯林的葬禮》還是《清水裡的刀子》表達過這樣一層意思。

「死不可怕,怕的是死得糊裡糊塗。」

年輕人微笑了一下,「你覺得我現在是糊裡糊塗的?」

「你我不知道,我當時是糊裡糊塗的,也想從你這個地方下去的。」老人此時也不去看年輕人了,定定地看著黃河水。

年輕人沒料到這句,聲音略有些顫抖地問,「是因為自己的追求嗎?」

老人的聲音卻很穩,「是因為沒有追求吧。生意敗了,妻子離去了,就覺得生無可戀。」

「準備跳時,一個年輕人,跟你差不多年紀的,上來跟我說話。」

「他說什麼?」年輕人確實好奇了。

「他說真主造化了我們,又依據其智慧安排一切事務,我們應信任他的安排,信任善人的結局定是美好的,又跟我說人人終歸是要死的,但在死之前要認識主,順從主,才算活明白了。」

「我當時很慚愧,我是回民,但很少想這些信仰方面的東西,聽他說了,卻覺得很是受用。他救了我的命。」

年輕人雖不信什麼宗教,但讀書多,愛思考,也時常品味古人的精神世界和超世追求,覺得老人說的這個年輕人所說的話頗為洒脫,既有「因天之序,合道而行」的敬畏態度,又有視死如歸、善有善報的瀟洒心性,更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非凡氣度,不禁覺得他與自己能有不少共同語言,急欲結識,便問老人「這人是誰?你與他還有聯繫嗎?」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漢族,從河南商丘一個鎮子到蘭州來打工的,在蘭州皈依了伊斯蘭教。」

「我們於是成了朋友,他教我禮拜,祈禱,也經常一起吃飯、聊天、去清真寺跟阿訇學古蘭經。他跟我說,老婆懷孕不久,在河南老家。他要使勁賺錢,過幾個月就回去當爸爸了。他讓我幫他祈禱,說想要孩子有文化,有個性,有信仰。我說前兩樣我自然幫你祈禱,信仰的話,有你這麼優秀的爸爸,孩子的信仰還會不好?他說他是這次來蘭州之後才認識信仰的,家裡人都還沒聽過伊斯蘭。真主指引他所意欲的人,他認識信仰是真主的意欲,那天他遇到我也是真主的意欲。他還說今世無常誰也說不上,還是要我幫他祈禱。」

「後來有一天…」老人居然有些哽咽了,「他在工地上出事了。」

「人還沒送到醫院就歸真了。」

「認識的人里都問了,沒有人知道他老家具體在哪。工地不想把事故公開,知道消息的都給談了話,不讓外傳。草草就埋了。」

「我後來還專門去商丘讓公安局幫忙查,查到了他家住谷熟鎮,去時,四鄰卻說他妻子生產後沒多久就帶著孩子走了,去了哪,沒人知道。」

「我只能不斷地祈禱,祈求真主護佑他的妻兒,也按他託付的,祈求真主讓他的孩子成為一個有文化,有個性,有信仰的人。這個救過我的命的人,我卻沒能報答他。」

老人只動情地回憶往事,沒注意到年輕人已熱淚盈眶。

「他叫什麼名字?」年輕人用顫抖的聲音問。

「黃河。」

「他常開玩笑說,因為這名字才來蘭州打工的。」

年輕人淚水泉涌而出,扶住中山橋的護欄,幾乎要站不住。

他泣不成聲地說,「我叫黃河子。」

「母親跟我說過,我家在河南商丘谷熟鎮,父親在我出生前到蘭州打工,從此音信全無。母親生我後帶我到蘭州尋訪,始終無果,便在此定居。」

「安拉乎阿克巴(真主至大)!」老人也淚流滿面。

年輕人擦了擦眼淚,握住老人的手說,「我是一個有文化,有個性的人。從今天起,我要做一個有信仰的人!」

在這流淌的黃河之上,黃河救了老人,老人救了黃河子。在黃河、老人和黃河子之上,有一位超絕的主宰,他精密計劃,眷顧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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